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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六十五章 國子監(1)


天下多僻雍,國子監為僻雍之首,集大儒學究無數,群賢畢至。故而當今天下有一句話流傳甚廣,“天底下學問最深厚之處,國子監內。”

今日一大早,國子監那位老祭酒一改以往粗麻大布,蓬頭垢面的樣子,破天荒穿上了嶄新的朝廷官服,將蒼白的頭發插住發簪,然后對銅鏡正了正衣冠,神色肅穆地離開了住所。

國子監歷經三朝三代,有過上百次的擴修和修繕,故而占地廣袤,絕非幾隅之地。等到大靖王朝永霜年號,據戶部統計,國子監已有來自天下各地的監生兩萬余人。如此龐大驚人的數目,使國子監不僅僅是一個學府那么簡單,而赫然是一座城池。為了維護這座城池的秩序,確保內部不受侵害,就必須增設人員來進行管理。所以永霜十三年,在那場那場足足上百人參與的徇私舞弊大案之后,皇帝聽從莊天機的提議,除祭酒和司業之外,再設“繩愆”職務數十人,負責校內監察,凡是講師懈怠,監生學業不精,內務有不盡職之處,皆可親自向皇帝糾劾。

從住所出發,一路走過去,眾多監生都對這位“學問通天”的老祭酒恭敬行禮。老祭酒也逐一不耐其煩地應答,甚至看見有些監生捧卷而讀,還會親自上前為其傳道受業解惑。

國子監本就占地廣袤,再加老祭酒走走停停,使得原本只需半個時辰的路程,硬是花了一個半時辰才走完。

他獨自一人立在大門口,遠遠眺望。身后的國子監大門,叫作“集賢門”,中軸線依序為集賢門、太賢門、琉璃牌坊、然后便是規模巨大的,用于監生學習的僻雍

時間掐算的剛剛好,已經能夠看到那輛逐漸駛來的皇宮馬車。車還是那一輛,二十年來不曾變過,車夫也還是那位出身仙家的癡情道士,和自己交情不淺。



毫無疑問,能夠讓這位國子監老祭酒站在大門口親自迎接,今天的訪客必是地位極其尊貴之人。

那輛愈近愈慢的馬車最后在集賢門下停靠。車簾被掀開,一個中年男人踩凳而下,緊接著是一名宮裝美婦。面對這兩位天下最尊貴的人,老祭酒神色肅穆,鄭重行臣禮。只是突然有一抹雪白刺痛了他的眼睛,他還以為是老眼昏花看錯了,實則不然,一位白裙女子最后一個走下馬車。

微服的皇帝連忙攙扶住年邁體衰的老祭酒,柔聲道:“愛卿快快請起。”

瑰啟的這句話,相當值得深究。

為何稱其老祭酒為“愛卿?”

這便是繼前兩朝以來,大靖王朝另辟蹊徑之處。

前朝的國子監,監生多出身王侯豪閥門第,倚靠家族的權高位大,囂張跋扈。哪怕是國子監的最高管理者,雖然德高望重,卻沒有官職實權。故而一旦發生鬧事,很難真正有所作為,這也就會導致國子監鬧事頻起,學風不佳,烏煙瘴氣。

自大靖王朝起,一改前朝制度,推行“以師為官”,即從祭酒到一般的教學管理人員,都是朝廷命官,無論官職大小,皆由皇帝親自督察,然后由吏部任免。

一旦擁有了政治權力,能夠在朝廷上施展拳腳,就不會再出現前朝“祭酒揖監生”的亂象。尤其是大靖王朝將祭酒的官位從正四品提拔正二品后,很多大世族都不再敢造次。

瑰啟知道國子監兩萬余監生,難免會存在烏煙瘴氣的地方,于是事先給老祭酒吃了個安心丸。

“朕今日來國子監,并非監察,只是隨便走一走。愛卿不必拘束,就當是陪朕散散心,聊聊天。”

老祭酒搖頭回答道:“哪怕陛下改容易貌,微服私訪,臣也不會有一絲憂慮。臣敢肯定,不管外面如何烏煙瘴氣,國子監內一定是天朗氣清。這是臣一輩子的心血。臣不像莊天機那般,謀就大事,國士無雙。臣這輩子就只做了這一件事,如果連一件事都做不好,當真妄為人臣,妄于世間。”

瑰啟聽著他緩緩又堅定的敘述,心里的悲傷如幽幽泉涌。一個皇帝的身邊,總要有幾個能夠真正交心而談的謀士,又叫“國士”。國士輔弼,皇帝勤勉,方可造就太平盛世,然后在青史上留下“君臣相宜”的美談。

自己今天來國子監的目的,便是見一見瑰流身邊的兩個“國士”,一個叫李子昕,一個叫張沽。

而自己當年身邊的兩個國士呢?一個在永霜十六年新春伊始就溘然長逝了,一個雖然活著,卻已經年邁體衰,垂垂老矣,如今就站在這集賢門下,風一吹,便搖搖欲倒。

能改人間大時局,奈何無法與天命抗之。

瑰啟伸出手,攙扶住年邁的老祭酒。

老祭酒伸出干瘦褶皺的手,同樣攙住他。

君臣二人,共同前行。

穿過集賢門,門內東西兩側皆有一座井亭,是前兩朝的古物,已有幾百年的滄桑歷史。二門為太掌門,門北甬道有一座華美的琉璃牌坊。

君臣二人心照不宣,直去往琉璃牌坊。

牌坊給人一種氣勢磅礴又雍容華貴的感覺,雕刻有三門四柱七座,正背兩面皆有刻字,分別為“圜橋教澤”和“學海節觀”。

這對君臣駐足觀望,皆是緬懷沉浸之色。

秦芳正牽著瑰清的手,后者突然微微用力甩了一下,皺眉埋怨道:“娘。”

原來是秦芳故意將長長的指甲嵌入瑰清的手里,后者這才把她的手甩開。

“好啦好啦,不逗你了。”秦芳笑瞇瞇再次牽起自家女兒的手。

這要是擱在以前,可都是不敢想的事。

“這是你第一次來國子監吧?”秦芳問道。

瑰清卻搖搖頭。

秦芳匪夷所思,睜大眼睛,因為在她的印象里,自家女兒走出皇宮的次數都屈指可數,更別說來這京城外的國子監了。

“你什么時候來的?”秦芳明顯不太相信。

瑰清沖她眨了眨眼,就是不說話。

秦芳恍然大悟,伸手朝她的腰肢懟去,卻被躲開了。

“你這小妮子,也忒不聽話了。”她學著自家兒子的語氣指責道,倒不是說真的生氣了,而是頗為無奈。

“乖女兒,你告訴娘,你還有什么事藏著掖著?”

瑰清仔細想了想,雙手擰在身后,微微俯身,湊近秦芳的臉頰,有些狡黠意味道:“娘親不知道的事情多著呢。”

秦芳頓時被氣笑,帶著滿滿寵溺罵道:“小丫頭片子!”

看見女兒這般明艷姿態,秦芳心情大好,一把將她扯到身邊來,用一種不容拒絕的語氣道:“今晚陪娘喝酒,不醉不歸!”

哪成想瑰清當即拒絕,似乎想起了某些不愉快的事,就連面色都微微冰冷起來。

秦芳頓時瞪大眼睛,“咋?你嫌棄娘?”

瑰清平靜道:“娘親的酒品,女兒實在不敢恭維。”

瑰清之所以會表現得這么不善,因為先前幾次秦芳喝得酩酊大醉之后,總是表現得極其纏人,死死抱住瑰清不撒手,就像個哭鬧撒嬌的小孩子。

但即便被瑰清無情拒絕,秦芳仍不死心,可憐兮兮道:“就陪陪娘嘛,好不好?”

瑰清面無表情:“不好。”

秦芳愣了愣,壓根沒想到自家女兒會如此決絕。后知后覺,她似乎明白了什么,瞇眼笑道:“今晚和小狐媚有事?”

瑰清的神色有些不自然,語氣陡然變冷,“無事,還請娘親不要過多揣測。”

“是嗎?”秦芳食指抵住下顎,仰頭望天,喃喃道:“是嘛。可我怎么聽小狐媚說,某人要夜游啊。”

瑰清紅唇緊咬,微微握拳,顯然有些怒火。

秦芳笑了笑,到底是個孩子,稍微訛詐一下就沉不住氣了。

只是她這么想著,瑰清突然流露淡淡笑容。

秦芳這一刻才恍然大悟,本以為已經將真相敲詐出來了,到頭來自己才是被玩弄于股掌的那個人。

琉璃牌坊下,那對君臣繞著走了一圈又一圈,交談甚歡。

秦芳便等的有些不耐煩了,抓起女兒的手,說道:“讓他們自己聊去。咱娘倆自己逛。”

瑰清搖搖頭,“有些事情,我需要見一次張沽。”

究竟何事,秦芳大概能猜出來,輕聲道:“不得不說,你哥哥的想法真的很大膽。但是拋棄了中庸之道,最后的結果只有兩個極端,要么是如愿以償,造就大一統的大勢,要么就是張沽不再愿意與他共事,他因此痛失一位無雙國士。”

“不過有些時候,步步求穩的行棋策略是必敗無疑的,想要取勝,必須要劍走偏鋒。”

秦芳喃喃自語:“就看他的賭運如何了。”

永霜年間,國子監開始實行監生實習歷事制度,即讓國子監較年長的監生參與到三省六部、御史臺等機關實習,歷時三個月到三年不等。張沽入大靖王朝后,并沒有正是入仕,而是先通過國子監在禮部實習一年。這并非皇帝的要求,而是他自己提出來的要求。“自古掌兵者,需先經沙場百戰”,道理是一樣的,想要入仕當官,空有滿腹經綸不行,必須要累積經驗,否則就很容易造成“紙上談兵”的愚蠢之舉。

母女兩人手挽著手,已經行了大半的路程。瑰清突然停下腳步,輕聲道:“還是先看看那個小丫頭吧。”

秦芳點頭道:“也好。”

瑰流曾在梵柯山停留許久,結識了不少山上香客,其中就有這么一位小姑娘,深得王姒之和他的喜愛。

而這個小姑娘的娘親,便是輕雪深陷霜花城圍殺之局時,拼死也要救出來的人。

在梵柯山上,瑰流就曾和王姒之多次討論小姑娘以后的道路,兩人一致決定送小姑娘去國子監讀書,而她的娘親作為音律大家,在國子監擔任講師職務,教授音律,每個月也能從官府領到不薄的俸祿。

秦芳回憶起往事,感慨道:“救下這對可憐的母女,真是給咱家積了一大份功德啊。”

瑰清不說話。

是的,不管是秦芳還是瑰清,都知道瑰流為什么大慈大悲,甚至已經到了濫好人的地步。

因為他在積攢功德,為家里人消業,而那業孽之所以會重重壓在命里,因為二十幾年前的那場逆天改命,讓腹中的死嬰復生。
【還及得當年那個深受王姒之喜歡的小丫鬟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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