亥末,虞煥臣披著夜色獨(dú)自歸來。

        蘇莞立即起身，迎上前緊張道：“夫君，找到歲歲了么？”

        虞煥臣面色凝重,搖了搖頭道：“虞辛夷領(lǐng)著侍衛(wèi)尚在尋找。爹娘那邊如何？”

        “阿娘聽到了風(fēng)聲,舊疾復(fù)發(fā),飲下湯藥才勉強(qiáng)睡下。”

        蘇莞替他倒了杯茶,低低道,“阿爹去了一趟京兆府,還未歸來。”

        虞煥臣接過茶盞，若有所思地頷首。

        歹人于永寧橋公然行刺朝中武將的車馬,維系京城安危的巡城使卻姍姍來遲,以漠北人仇殺定案，未免有些草率蹊蹺……

        除非，是上面的人授意。

        虞煥臣查看過刺客所用的□□和兵刃,皆涂有劇毒。而妹妹臂上受傷,此番被衛(wèi)七帶走兩個(gè)時(shí)辰了,未知生死。

        正想著,驀然發(fā)現(xiàn)身旁的妻子許久沒動(dòng)靜。

        虞煥臣往旁邊望去,只見蘇莞低頭坐在案幾后，鼻尖通紅，十根細(xì)細(xì)的手指都快將帕子絞爛了。

        虞煥臣低頭湊近，看著她閃閃蓄淚的大眼睛,不太自在地問：“怎么了啊？”

        他突然湊過來，蘇莞忙別過臉抹了抹眼睛，愧疚道：“都怪我不好。若是我沒有叫歲歲出府,就不會(huì)連累她受傷……”

        說著聲音一哽,頭更低了些,只看得見微微顫抖的下頜。

        虞煥臣霎時(shí)有種被刀砍了一下的感覺，手指蜷了蜷，有些笨拙地給妻子擦去眼淚。

        “不怪你，刺客是沖著我來的。”

        虞煥臣解釋，“要怪也是怪我，不該讓你們乘坐我的馬車出府。”

        眼下只能看衛(wèi)七，能不能善待他的妹妹了。

        ……

        虞靈犀醒來的時(shí)候，正是夜?jié)庵畷r(shí)。

        入眼的紅紗軟帳，花枝燭臺(tái)，讓她有了一瞬間的恍神。

        若不是胳膊上包扎齊整的箭傷還疼著，她險(xiǎn)些以為自己還身處前世夢(mèng)中。

        大概是解毒過了，虞靈犀思緒異常清醒。微微側(cè)首一瞧，只見寧殷換了身雪色的袍子，正交疊雙腿坐在榻邊座椅中，撐著太陽穴閉目養(yǎng)神。

        平日見慣了他穿暗色的戎服，乍換一種風(fēng)格，便頗有高山神祗的俊美。燈火打在他的側(cè)顏，鼻挺而唇淡，濃密的眼睫輕闔著，蓋住了那雙過于涼薄凌寒的眼眸，整個(gè)人都柔軟起來。

        昏迷前的記憶一點(diǎn)點(diǎn)浮現(xiàn)，虞靈犀記得自己神志不清說了許多胡話，更是記得寧殷那雙暗紅的眼睛。

        他就這樣，一直守著自己么？

        虞靈犀心間微動(dòng)，柔和了目光。

        正欲多看兩眼，卻見那薄唇輕啟，緩聲道：“小姐還有力氣偷看，想來恢復(fù)不錯(cuò)。”

        說話間，寧殷打開眼睫，露出一雙比夜色更濃的眸子。

        虞靈犀懷疑，他定是生有第三只眼睛。

        她忍著痛稍坐起身，環(huán)顧問：“這里是何處？”

        “青樓。”寧殷道。

        虞靈犀眨眨眼，被褥無力滑落胸口，露出了薄可透-肉的輕紗里衣。紅紗帳頂，還大喇喇繡著一男一女白花花相疊的春圖……

        虞靈犀移開了視線，小神情沒有瞞過寧殷的眼睛。

        他挑眉：“這里&記30340;東西雖然大膽了些，卻都是干凈的。”

        “那這衣裳……”

        “衣裳自然也是我親自為小姐更換的。”

        寧殷的唇角微不可察地翹了翹，“旁人手臟，不配伺候小姐。”

        虞靈犀回不過神，倒不是覺得羞恥，而是想象不出會(huì)將天下踩在腳底的寧殷，是懷著怎樣的心情伺候別人更衣解帶的。

        他以前可不屑于做這種事。

        身上輕薄的衣料像是有了熱度，她“噢”了聲道：“多謝。”

        卻不料牽動(dòng)臂上的傷，疼得她“嘶”了聲。

        寧殷皺眉，起身抓了個(gè)繡枕墊在她的腰后，而后推開門，朝門外候著的人交代了一句什么。

        端著藥碗回來時(shí)，便見虞靈犀正蹙著眉頭跪坐傾身，在榻上翻找摸索著什么。

        寧殷的視線順著她柔黑傾瀉的發(fā)絲往下，在那抹下凹的腰窩處略一停留，向前將她按在榻上老實(shí)坐好，問：“在找什么？”

        “我的玉呢？”

        虞靈犀攏著被褥，忍著傷口的疼痛比劃了個(gè)大小，“就是先前裝在檀木匣子里的，那塊墨色玉料。”

        什么寶貝玩意兒，值得她這般惦記？

        想起她抓著那匣子無力鳧水的模樣，寧殷以瓷勺攪著湯藥，涼涼道：“丟了。”

        “啊……”

        虞靈犀輕嘆了聲，難掩惋惜，“那玉坯，原是要送你的呢。”

        攪弄瓷勺的手微微一頓。

        “不過也無礙，下回我再送你一件更好的。”

        劫后余生乃最大的幸事，虞靈犀便也不去計(jì)較那般得失。

        她望著寧殷手中的那碗黑褐色湯藥，咽了咽嗓子，終是伸出沒受傷的右手，乖巧道：“我自己來吧。”

        指尖細(xì)白，在燭光下顯出瑩潤如玉的光澤。

        哪還需送別的玉？

        寧殷微微挑眉：最好的玉不就在眼前么。

        他對(duì)虞靈犀伸出的右手視而不見，只慢條斯理舀了一勺湯藥，吹涼些許，送到她的唇邊。

        虞靈犀訝然，隨即淺淺一笑：“此處沒別人，殿下不必如此。”

        寧殷眼尾一挑。

        而后想起什么，頷首道：“倒忘了，小姐不喜歡我用手喂，得換個(gè)方式。”

        說罷，作勢(shì)收回瓷勺，往自己嘴里送去。

        他故意曲解自己的意思，虞靈犀一點(diǎn)法子也沒有。

        只得傾身咬住他的勺子，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將苦澀的湯藥咕咚抿入嘴中。

        因?yàn)閾溥^來的動(dòng)作太過匆忙，湯藥灑出了些許，順著虞靈犀的唇角滴在寧殷的下裳上，暈開兩點(diǎn)淺褐色的濕痕。

        寧殷烏沉的眸中暈開極淺的波瀾，用袖子給她擦了擦嘴角。

        “哎，別弄臟你衣裳。”

        虞靈犀要躲，卻見寧殷眸色一沉，便乖乖不動(dòng)了。

        寧殷慢慢地給她拭著嘴角，漫不在意道：“小姐的嘴又不臟。”

        早嘗過了，甜軟著呢。

        擦完嘴，又開始喂記藥。

        虞靈犀像是第一天認(rèn)識(shí)寧殷，一眨不眨地望著他，連湯藥的苦澀都淡忘了。

        她素來怕苦，以往喝藥都是捏著鼻子一口悶，此番被寧殷一勺一勺喂著吃，既難熬，又并不覺得難熬。

        不知是否錯(cuò)覺，她覺得寧殷此時(shí)的脾氣好得不行。

        然而想起他這人心思極深，越是平靜則內(nèi)心越是失控，又怕他心里憋著什么事隱而不發(fā)。

        她這邊擔(dān)心了許久，寧殷卻以為她在嫌苦，便從旁邊的小碟子里拿了顆蜜餞，塞到她清苦的唇間。

        虞靈犀一愣，含著那顆蜜餞，從舌尖甜到心底。

        她抱著雙膝，任憑三千青絲自肩頭垂下，靜靜地品味此時(shí)的甜。

        “知道刺客的身份么？”寧殷拿起帕子，慢慢擦凈指腹沾染的糖漬。

        聞言，虞靈犀回想了一番遇刺前后的情景。

        堵在橋上時(shí)，喬裝打扮的刺客一直在暗中觀察虞府的馬車。后來行刺，為首的刺客見到她和蘇莞，似是遲疑了一瞬。

        “我們乘坐的是兄長上朝用的馬車，刺客應(yīng)是誤將車?yán)锏奈覀冋J(rèn)成了兄長。”

        虞靈犀想了想，道：“朝中忌憚兄長的人不少，但有能力調(diào)動(dòng)如此高手當(dāng)街行刺的，屈指可數(shù)。”

        敢用這般粗暴方式直接動(dòng)手的，無非是仗著皇權(quán)庇佑的人。

        寧殷笑了聲，還不算太笨。

        他將帕子隨意丟在案幾上，垂眸道：“剛過子時(shí)，再睡會(huì)兒。”

        虞靈犀從思緒中抽離，搖了搖頭道：“我剛醒，還不困。”

        “清毒需要靜養(yǎng)，湯藥里有安神草。”

        寧殷俯身，伸手輕輕覆在她的眼上，嗓音輕沉：“閉眼。”

        視線一片黑暗，虞靈犀的眼睫在他掌心不安地抖動(dòng)，片刻，還真的涌上一股困倦來。

        她極慢地合上眼，沒多久，呼吸逐漸綿長，陷入了黑甜的夢(mèng)鄉(xiāng)。

        待她熟睡，寧殷緩緩松開手掌，替她扯了扯被角。

        而后起身，推門出去。

        從暖光中走出的一刻，寧殷眼里的淺光也跟著寂滅，暈開凌寒的幽沉。

        黛藍(lán)的霧氣暈散，星月無光，悄寂的濃夜中，折戟已經(jīng)領(lǐng)著下屬跪候階前。

        ……

        卯時(shí)，東宮。

        快到了進(jìn)宮早朝問安的時(shí)辰，寧檀皮衣散發(fā)下榻，罵罵咧咧地摔著東西。

        “廢物！都是一群廢物！”

        他氣得臉色醬紫，“弄個(gè)女人給我弄錯(cuò)，殺個(gè)人也殺不成，這都第幾次了？孤養(yǎng)著這群廢物有什么用！”

        宮婢和內(nèi)侍跪了一地，唯獨(dú)不見豢養(yǎng)的影衛(wèi)郎。

        “影奴呢？”

        寧檀大聲叫著影衛(wèi)的名字，“崔暗，你去把他給我叫過來！虞家這個(gè)禍根和老七沆瀣一氣，絕不能留！”

        崔暗躬身，領(lǐng)命退下。

        崔暗是不屑于給寧檀跑腿的，只是此番實(shí)在覺著奇怪。

        影衛(wèi)伴隨暗夜而生，替東宮做盡了見不得光的勾當(dāng)，這是第一次，天都快亮了還未見影奴回來復(fù)命。

        難道是任務(wù)失手，跑了？

        不可能。

        崔暗記很快否定了這個(gè)說法，那群影衛(wèi)是寧檀花重金私養(yǎng)著的死士，養(yǎng)了十年，還算忠誠。

        寧檀在東宮坐了這么多年，也只擁有這么一支完全聽命于他的隊(duì)伍，器重得很。

        一次失誤，不至于潛逃。

        影衛(wèi)所就隱藏在毗鄰東宮的光宅門，一刻鐘便到了。

        崔暗下轎，慢吞吞走到影衛(wèi)所門前，便覺出不對(duì)勁。

        影衛(wèi)所大門緊閉，無一人值守，卻傳出一股濃重的血腥味。

        這么濃的血腥味，上一次聞見，還是在五六年前。

        崔暗目光一陰，示意身后下屬戒備，隨即抬手?jǐn)R在門扉上，用力一推。

        門扉吱呀一聲打開，粘稠的猩紅自橫梁上滴落。

        展目望去，晨光熹微。

        影衛(wèi)所八十余具尸首齊整整、血淋淋地掛在廊下，風(fēng)一吹，俱是打著旋輕輕晃蕩。

        東宮養(yǎng)了十年的心血，一夜之間，被屠得干干凈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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