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5章 第85章 祝婚
長陽宮門窗緊閉, 死氣沉沉。
陌生面孔的侍從將一尊新修補好的大肚金佛置入殿中,放在皇帝龍榻的正對面。
明明是雙目悲憫的佛像,聳立在在晦暗中, 卻顯出幾分詭譎的陰森。
龍榻上的皇帝嘴歪眼斜, 雙手顫抖,已然顯露出中風之兆。寧殷慢悠悠拖了條椅子坐在半丈開外的地方,欣賞著皇帝的狼狽和無能為力。
稱帝二十載,御女無數, 到頭來在無盡猜忌和殘殺中活下來的兒子, 只剩下一個傻子,一個稚子,還有……
皇帝渾濁的眼睛直愣愣地盯著那張和麗妃頗為相似的臉, 眼中拉滿赤紅的血絲。
……還有一個瘋子。
“殺……殺……”
皇帝拼命蠕動著歪斜的嘴角, 眼珠子如將死的魚一般鼓出。
“殺?不。”
寧殷勾著唇線, 嗓音特別輕柔, “我不會殺你的, 至少不是現在。”
皇帝若死了,天下大喪,會給他與虞靈犀的婚事敗興。
他會讓皇帝“舒舒服服”地,殘喘到他大婚之后。
寧殷看夠了皇帝的丑態,這才悠悠抬手, 立即有兩隊濃妝艷抹的女子魚貫而入, 跪在龍榻兩側。
這些女子雖穿著宮女的服飾, 但滿身風塵之氣,每一個都曾是吸-精奪魄的刮骨刀, 儼然不是什么干凈之人。
“皇帝喜歡美人, 可又不好意思承認, 你們要盡心伺候。誰要是伺候得不周到……”
寧殷悠悠掃視一圈,女子們立刻顫巍巍道:“奴家必定盡心服侍!”
寧殷滿意地笑了聲,視線落回龍床之上,起身道:“好好享受最后的快樂吧。”
他淡緋的薄唇微微張合,吐出兩個無聲的字眼兒。
皇帝雙目暴睜,看出他的嘴型是在說“父、皇”,一字一頓,冰冷而又譏誚。
“殺……殺!”
皇帝如涸轍之魚般掙扎起來,歪斜的嘴角涎水直流,仍嗬嗬念叨著“殺”字,扭曲干枯的手指顫抖著伸向那抹深紫的背影。
艷俗的女子們一擁而上,將他按回龍榻之上。
明黃的帷幔鼓動,宛若無形的巨獸,將那憤恨沙啞的嗚嗚聲盡數吞沒。
……
尚衣局日夜趕工,吉服裁剪好后便馬不停蹄送去了靜王府。
“這么快?”
虞靈犀正照著一本古譜煎茶,見尚衣局的宮人捧著套簇新的婚服進門,頗為訝異。
宮人笑道:“只是初步裁剪繡好,煩請姑娘紆尊一試。若是大小長短并無不當,尚衣局的繡娘還會再綴上珍珠寶石。”
虞靈犀起身去內間試了衣裳,對著銅鏡照了照。
盡管絳紅的嫁衣還未綴好寶石,但已是華美至極,質感極佳的柔軟布料葳蕤垂地,灼灼然宛若晚霞披身。
大小剛好,一寸不多,一寸不少,連給美人貴婦做慣了衣裳的尚衣局大宮女也忍不住驚嘆不已。
靜王府的銅鏡極為光滑清晰,試完嫁衣,虞靈犀忍不住多照了會兒。
披上衣裳轉身,便見寧殷優哉游哉坐在案幾后,也不知在那看了多久。
虞靈犀忙將掛在臂彎上的外衣穿好,遮住那薄薄的肩背,淺笑著問:“何時回來的?”
“大概,從歲歲盯著自己的胸脯,掂量大小開始。”
寧殷微妙地頓了片刻,而后頷首,“好像,是大了些。”
啊,這張惱人的嘴!
“胡說八道。”
虞靈犀挽著披帛過去,坐在寧殷身側,“奇怪。尚衣局的人不曾來量身,如何知曉我的尺寸?”
寧殷墨眸一轉,問道:“我估量的尺寸,可還準?”
“……”
虞靈犀反應過來,睜大杏眸,“你何時估量的?”
“既然之前有人將歲歲當做禮物贈與本王,本王自然要拆開查驗。”
寧殷一副理所當然,看了看自己修長有力的手掌道,“一寸一寸,親自掐量了許久。”
虞靈犀深吸一口氣,沒臉想象他以手為尺丈量身軀該是怎樣的畫面。
“我說那幾日睡覺時,為何總感覺有什么東西箍得慌……不對。”
想起一事,虞靈犀問,“你竟是那么早,就在籌備嫁衣之事了?那為何一開始,總是欺負我?”
害得她還以為,寧殷是在記仇報復呢。
“胡說,明明是在疼愛歲歲。”
寧殷似是看穿了她的心思,緩聲笑道,“無論你做什么,我都不會恨你。因為,你是本王的寶貝歲歲啊。”
他習慣于用玩笑的口吻說真話,越是輕飄飄的語氣,便越是真實。
虞靈犀猜想,哪怕實在傷心緊了,他也只會遷恨別人,毀了這個世間。
“小瘋子。”
虞靈犀按捺住心間洶涌的酸澀暖意,偏頭枕在他的肩頭,輕輕道,“王令青知道你曾在虞府為仆的消息,也是你刻意放出去的對不對?你這樣聰明的人,若想隱瞞過往,王令青是不可能查到的。”
寧殷端起虞靈犀先前斟好的茶盞,嘶了聲,假模假樣道:“歲歲真聰明。”
“陰陽怪氣。”
虞靈犀含著淺笑,搶走了他手中的茶盞,一飲而盡。
寧殷看著空空如也的手,眉尖微挑。
“這杯里面放了椒粉,你又吃不了辣。”
虞靈犀輕哼,重新給他倒了杯新的。
寧殷沒有接那盞新茶水,而是伸手將虞靈犀拽過來,抬指按住她的下唇拉了拉。
虞靈犀張嘴要咬他的手指,卻被他趁虛而入含住唇瓣。
半晌,寧殷氣定神閑地抹了抹艷色的嘴,回味道:“是有些許辣,不過滋味甚好。”
虞靈犀氣喘吁吁,抿了抿紅潤的唇。
“正經的茶不喝,都弄灑了。”
她手中的那杯新茶早已灑了個空,茶水順著手指淌了一臂,洇濕了袖口。
她欲尋帕子擦拭,卻被寧殷握住手腕。
“喜歡住哪座宅邸?”寧殷問。
虞靈犀撲簌著眼睫,下意識答道:“就這座吧。”
這處宅邸是前世攝政王府的雛形,樓臺亭閣都有熟悉的影子,生活在這,她總覺得能彌補許多缺憾。
寧殷沒說話,只垂眸俯首,一點一點認真地將沿著她的指間往下,將茶湯吻舐干凈。
初春陽光和煦,他英挺的側顏鍍著一層淺淡的暖光,看上去安靜而又俊美。虞靈犀蜷起了手指,任由酥麻沿著手腕漫遍四肢百骸。
……
寧殷最近突然忙碌起來,這幾日早出晚歸,虞靈犀連與他碰面的次數都少得可憐。
偶爾路過廊下,會看到官吏和侍從搬著一箱一箱的東西往里走,似是準備布置什么。
寧殷……打算什么時候娶她呢?
興許得入秋吧。
虞靈犀掐著日子猜想,皇子大婚至少得提前半年準備,等一切禮節齊全,應是丹桂飄香的時節了。
秋天也很好,前世她被送到寧殷的身邊,就是在初秋之時。
二月十七,清晨。
虞靈犀迷迷糊糊醒來,在榻上翻了個身,而后滾進一個硬實的懷抱中。
她抬手摸了摸,忽的睜眼,撞見一雙墨黑清明的眼眸。
“寧殷?”
虞靈犀眨眨眼,有好些時日醒來時不曾見過他,一時以為自己尚在夢中。
她睡眼惺忪的樣子有些媚,眼尾鉤子似的撩人。
寧殷眸中暈開幽暗的笑意,伸指碾了碾她眼尾的小鉤子,輕聲道:“起來,用過膳本王送你回虞府。”
“回虞府?”
小瘋子今天是轉性了?
虞靈犀梳洗用膳畢,帶著滿腔疑惑登上了寧殷的馬車。
王府門前,幾名侍從正在撤下舊宮燈,換上簇新的紅燈籠。
宮婢們井然有序,捧著燭臺綢緞等物來來往往。
虞靈犀還未看仔細,寧殷便放下車簾,將她的腦袋輕輕擰過來,直至她眼里心里只看得見他一人。
虞靈犀也挺想爹娘的,可又舍不得小瘋子,眨眼笑道:“突然大發善心送我歸府,就不怕將來會想我?”
“歲歲未免高估自己了。”
寧殷彎出一抹極淺的笑意,意味深長道,“一天而已,我還是等得起的。”
“一天?”
虞靈犀總覺得他神情捉摸不透,不知又在醞釀什么壞主意。
但很快,當馬車停在虞府大門前時,虞靈犀總算知道那句“一天”是何意思了。
虞府上下熱鬧無比,虞辛夷親自指揮仆從將紅綢花掛在正門的牌匾上,不時后退端詳道:“歪了,再往左一點。”
見到妹妹從靜王府的馬車上下來,她叉腰笑道:“歲歲,回來了?尚衣局把吉服和鳳冠送過來了,快去瞧瞧合不合適!”
“阿姐,這是……”
虞靈犀望著滿府熱鬧的紅綢喜字,忽然猜到什么似的,猛然扭頭看向身側笑得恣意的寧殷。
“他沒告訴你?”
虞辛夷被妹妹的茫然反應嚇到了,震驚道,“不是吧,明天就是你大婚了,殿下真的沒和你說?”
盡管已經猜到了,虞靈犀仍是止不住心臟狂跳,驚喜交加到了極致,便有了做夢般的虛幻感。
“你最近就在忙這些?”
虞靈犀一時不知該笑還是該惱,憋了半晌,向前擁住寧殷道,“你何時定下日子的,為何不同我說呀?”
要命,眼眶竟然有點酸。
虞靈犀轉動腦袋,將那點甜蜜的濕意全蹭在了他衣襟上。
虞辛夷摸著下巴看得正起勁,被虞煥臣給趕開了。
寧殷輕撫著虞靈犀的背脊,對她此刻洶涌的驚喜與無措十分滿意。
溫水慢燉的甜蜜,永遠不如瞬間的刺激那般刻骨銘心。
他天生壞種,沒有多少道德觀,成不成親于他而言并無區別。
一紙婚姻對他并無約束,只要是他放在心尖上的人,即便不成親也會一直疼愛她;若是懶得理睬之人,娶進門也不過是件死物。
但是,想讓她開心。
想用盡一切或卑劣或正常的手段,將自己永遠地烙在虞靈犀的心上,讓她每每想起今日都會心潮疊涌,至死不休。
“只要是歲歲的愿望,自是應該實現。”
寧殷捏了捏虞靈犀的后頸,垂眸近乎溫柔道,“把眼淚收一收,留到洞房夜再給本王嘗。”
“沒哭。”
虞靈犀深吸一口氣抬首,彎彎的杏眸中涌著細碎瀲滟的光。
寧殷抬指蹭了蹭她微紅的眼角,緩聲道:“明日,我來接你。”
這次,是真的接她回家了。
他們的家。
虞靈犀穿過熱鬧的庭院,滿目紅綢喜字。
回到閨房,亦是布置得煥然一新,桌上擺著成對的喜燭,窗扇上貼著大紅的窗花喜字,豐厚的嫁妝堆積盈地。
最中間的木架上,掛著一套絳紅繡金的吉服,鳳冠釵飾一字排開,琳瑯滿目,比之前那場潦草應付的賜婚不知規格高出多少倍,每一件都是極致的珍品。
虞靈犀伸手撫了撫絳紅衣裙上的精美云紋,嘴角不禁勾出一泓淺笑。
這是她等了兩輩子的,真正的嫁衣。
用過午膳,便有宮中的嬤嬤過來給虞靈犀講解婚宴流程和注意事宜。
等到一切安排妥當,已是日落黃昏。
虞靈犀累得一根手指都抬不起來了,可還是興奮,恨不能明日快些到來。
她坐在榻上小憩,看著屋中華美的嫁衣出神,便見胡桃快步而來,欲言又止道:“小姐……”
虞靈犀回神,問道:“何事?”
胡桃支吾了一會兒,回答道:“薛二公子來了,說是……有樣東西要給您。”
虞靈犀一頓,眼里的笑意淡了淡。
“他在哪兒?”虞靈犀問。
“人來人往的,奴婢怕別人瞧見了傳出什么不好的風言,就請他先去水榭坐著。”
胡桃小聲問,“小姐,要奴婢將他打發走么?”
虞靈犀垂下纖長的眼睫,望著杯盞中浮沉的茶葉,思忖許久。
“不必。”
她擱下杯盞道,“你去告訴兄長一聲……”
耳語囑咐幾句,虞靈犀方起身出門,朝水榭行去。
春寒料峭,夕陽斜斜灑在平整的池面上,沒有半點波瀾。
虞靈犀站在棧橋盡頭,一眼就看見了水榭中那道佇立的月白影子。
水榭中還站了個陌生的小廝。
中間的石桌上,擱著一對包裝精致的琉璃酒杯,并一壺清酒。
聽到輕巧靠近的腳步聲,薛岑頓了頓,方轉過身來。
四目相對,他明顯清瘦了些,溫潤的眉眼中有殘存未化的憂郁,倒有幾分前世最后一次相見時的樣子。
“二妹……”
意識到稱呼的不妥,他喉結動了動,微笑著改口道,“聞二姑娘新婚大喜,特備薄禮登門道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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