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人相處一周下來，雖沒有什么愉快，卻也沒有什么不愉快。

        唐子末來董家之前，董迎春知道自己的生活將被打擾，事先設想過種種可能會產生的沖突，想到某處時生怕忘了，還專門列了一張表，上面巨細靡遺地寫著讓唐子末注意的事項。

        土親戚進城，城里人總會取笑幾個土親戚的習慣，董迎春自然也不能免俗。不過很快，董迎春就發現這種擔心純屬多余。

        因為要長途跋涉回平沃縣上班，唐子末每天一大早就走了，那個時間，董迎春才剛睡。等那位晚上到家時，董迎春往往都關在自己房間里忙她的自媒體事業，幾乎不出來。

        唐子末還不習慣叫外賣，晚上回來會弄點簡單的飯，董迎春隔著門聽到廚房叮當作響一陣，很快歸于平靜。再出來看，鍋碗瓢盆已都歸于原位，除了一些殘余的食物的氣味，一切就像完全沒有被動過。

        其實唐子末來的第三天，就把廚房里的廚具位置熟悉了一遍，然后打開冰箱，把過期的食物全部丟到一個大袋子里，扔到樓下。再回來的時候，手里多了一個無紡布袋，里面滿滿地裝著蔬菜、肉食和水果。

        董迎春在旁看著她一件件往冰箱里擺放，覺得自己更像初來乍到的。

        “你什么星座的？”她認為有的星座是天生自來熟。

        唐子末轉頭朝她無奈地笑了一下，隨后收回笑容，繼續往冰箱里塞東西。

        董迎春立即反應過來，自己問了個傻問題。

        唐子末關上冰箱門，把要用的食材帶到廚房，不忘問她，“我要做個番茄雞蛋面，你吃不？”

        董迎春想都沒想便搖搖頭，“我晚上不吃東西，怕胖。”

        “按你的作息時間，這應該算是午飯。”

        “你對我的生活還真是了解。”董迎春很堅持，“不吃。”

        唐子末也就不再勸，去廚房做飯去了。

        其實董迎春也沒那么堅定，你叫她一次不成，叫兩次，叫到第三次就會去吃了。只是裝酷的遇上真酷的，唐子末就真的不再喊她吃飯。后來連續好幾夜，董迎春隔著門縫聞著客廳里的飯香，硬挨到深夜，等饑腸轆轆了再叫外賣。

        也是董迎春有意回避，她喜歡在唐子末上班的時間才出臥室門走動，因此兩人同在一室，竟如雞犬不相聞，每晚那隔著門板的飯香味成了她們唯一的互動。

        唐子末的房間很少關門，董迎春每次路過都忍不住朝里面望一眼，房間布置簡單整潔，一覽無余，也不像藏著什么秘密。那人不防她，她也很自覺，從沒順勢進去探個究竟。

        這樣無聲地交流里，她竟也很快習慣了屋里有個她。

        這天是周末，唐子末照常很晚才到家，路過董迎春的臥室，聽到她正在里面聲情并茂地做新一期的視頻，說得特別神秘——

        “俗話說‘盛世收藏，亂世盜墓’，從古至今盜墓者都特別多。往遠了說有伍子胥、曹操，往近了說比如清末明初，不僅國內的盜墓賊挖，國外很多打著文化交流名號的人也來挖。但盜墓并沒那么容易，古人的智慧遠超我們想象。誰都知道秦陵位置，卻沒人敢盜，因為人人都知道，秦陵地下鋪滿水銀做的江河湖海，會使人中毒，而且墓中機關重重……”

        “還有曹操墓、成吉思汗墓，都用造假墓、寫假歷史來防盜，讓歷朝歷代多少盜墓者撲空。我們常聽說曹操有‘72疑冢’，這種說法一點不假，也正符合了曹操生性多疑的性格……”

        這一大段文案是董迎春提前寫好的，可能為了錄視頻演練過不少次，說得十分流利。可唐子末越聽越不屑，在門口冷冷地說了兩個字。

        “胡扯！”

        唐子末照常給自己煮了簡單營養的面條，端到客廳的茶幾上去吃。她吃得很安靜，一邊豎著耳朵聽從董迎春房里傳出來的聲音，一邊打開手機，找到董迎春發視頻的那兩個平臺賬號，滑拉了幾下，皺起眉頭。

        “‘知名歷史博主’……”

        唐子末自言自語著，瞟了董迎春的房門一眼，里面繼續傳來歷史博主投入地解說——

        “那古人預防盜墓都用什么方法呢？主要是這幾種：機弩，近者射殺；機關翻板，板下設坑，坑中布滿尖刀；往墓中注水銀，就像秦陵那樣的；吊石，一踩機關踏板就啪一聲砸下來。此外還有頂門器，這個比較殘忍，因為下葬時需要有個活人在墓里拿根鐵棍抵住門，但他就被封墓室再也出不來……這些，就是新聞里很多盜墓者死在墓中的原因……”

        臥室里的聲音突然中斷，幾秒后，董迎春站在了門口。她穿一件剪裁極好的無領白襯衫，妝容發型都精致，下面卻配條松垮的棉質居家褲。她盯著唐子末茶幾上的碗，猶豫了下。

        “有我的嗎？”

        唐子末好生意外，見她的裝扮十分滑稽，忍住笑，表情仍淡淡的，“沒有。”說完又明知故問，“你沒吃晚飯？”

        “還沒吃。”

        董迎春慢慢地走向沙發，頗自豪地介紹起自己的工作，“我在錄新一期的視頻，你知道的，要查很多資料，寫好幾個版本的文案，再錄好幾次，挑好的剪，沒顧得上吃。而且，我也不會做飯。”

        “行，那你等我下。”

        唐子末先去架鍋燒水，然后快速回來，匆匆把面條吃了。她不動聲色地將手機正面扣在茶幾上，去廚房把碗筷洗了，并準備新一輪的食材。

        董迎春盯著唐子末的手機背面，頗玩味地笑笑。

        一個國產的品牌，這品牌在二三線市場果然很熱銷啊！還有那個直男色的手機殼怎么回事，又灰又舊，邊都起毛了。

        “有什么忌口嗎？”

        “沒有。”

        董迎春偷偷舔了舔嘴唇，接下來又不知該說什么了。她很驚訝于自己竟主動要求那人給她做飯，為了一碗面，立場就變得如此薄弱。

        可是，她最近吃外賣真要吃吐了。

        唐子末就沒再問她的意見，準備了雞毛菜、蝦仁、雞蛋、幾片胡蘿卜和超市買的鮮面條，等水開。

        董迎春假裝漫不經心地開了電視看，其實一直偷偷留意廚房里的唐子末。她干活時喜歡一邊做一邊收拾，用過的菜板和刀馬上洗了晾起來，灶臺上的水和污漬隨時擦掉，籃子里的菜剛剛放進鍋里，她同樣馬上將籃子洗凈掛起。

        因此她無論煮飯之前還是之后，灶臺周圍都是干干凈凈的。

        這種近乎強迫癥的習慣都……都好像爸爸。

        這個發現讓董迎春瞬間有些恍惚，想起爸爸也曾這樣給她弄飯，也這樣有條不紊，突然鼻頭一酸。

        面端上來了，看著好看又好吃的樣子。董迎春怕自己的情緒被看到，提起筷子便吸溜吸溜地吃。額前有頭發掉下來，她隨意地一捋。

        “白襯衫不怕臟嗎？”唐子末轉身準備回屋，又提醒了一句，“你吃完放那兒，我洗。”

        唐子末回臥室換衣服去了，沒有多余的話，只是這次門是虛掩著，沒有將董迎春完全隔在門外。過一會兒她抱著換洗衣物出來，刷牙洗澡，一切都那么自然，仿佛已在這里生活了很多年。

        董迎春就著一大堆心思吃面，吃得慢吞吞。

        她對這位“闖入者”情感復雜，以至于連一句“謝謝”都說不出口。

        從前沒見到真人時，猜想這姐姐究竟是個什么人；如今見面了，迷惑只增不減。那人看起來完全把繼承董家的一切當作理所當然，從頭到腳都沒有一點不好意思啊！

        看她那架勢，過不了多久該要喧賓奪主了。

        董迎春有點后悔自己的主動示好，想到那人連爸爸的葬禮都不去，卻為了遺產二話不說搬來城里和她住，嘴里的面條都不那么香了。

        等那人洗完澡濕噠噠地出來，董迎春面前的碗里只剩一口涼湯。唐子末穿著t恤短褲，一塊浴巾擦了腦袋又擦小腿，眼看著就要擦上腳了，董迎春忍不住“欸”了一聲。

        唐子末抓著浴巾的手停在空中，疑惑地看著董迎春。

        “你……就用一塊浴巾啊？”

        唐子末點點頭，一頭霧水。

        “不是應該擦頭發的、擦身體的、擦腳的和擦那里的，都分開嗎？”

        唐子末算了一下，那就是要四塊，每一處換一塊，從頭到腳要多出許多流程來，多像流水線生產產品。況且剛剛洗過澡，哪哪都干凈嘛，真是窮講究。

        唐子末嗞了一個笑，到底是沒去擦腳，而是把浴巾掛回浴室，接著默不作聲地走過來將董迎春的碗收了，去廚房洗干凈晾好，又把手在墻上掛著的小毛巾上擦了擦。

        董迎春偷偷癟嘴，覺得這人真是粗糙，一個白眼還沒瞟到唐子末，低頭卻見自己的白襯衫也濺了幾個湯點子，這下可沒資格說別人了。

        兩人極少同時在客廳待這么久，一碗面，幾句話，能交流的好像都已經交流完。唐子末準備忙自己的事去了，可看董迎春還在那坐著，忍不住問，“你不接著拍視頻了嗎？”

        “會拍……”董迎春正了正后背，終于還是問出口，“爸爸的葬禮你怎么沒去？不要告訴我沒通知到。”

        唐子末深深地吐了一口氣，雙肩輕松地耷下來，“和你一樣，我也不喜歡被人看熱鬧。”

        董迎春把頭扭到一邊，面露譏諷，這個理由顯然無法說服她。

        房間里頓時陷入一陣靜默。唐子末看她悶著氣，想了想，然后告訴她，“那天我去了。不想跟你們碰到，我下班之后去的。”

        “下班之后墓園還開？”

        董迎春想起平云山上的清幽，白天都覺人跡稀少，沒什么煙火氣，晚上只怕更暮氣沉沉，幽靜得嚇人了。

        “時無重至，華不再陽。墓碑上寫著這首四言詩是吧？”唐子末坦然地笑笑，“我在平沃長大，平云山哪兒有大路、哪兒有小路我很清楚，不用非從正門進去。”

        “是嗎？”

        董迎春暫且相信了。雖然她覺得一個女人臨近傍晚去片墓園，還是挺怪的。

        她有些不好意思，但更多的是喜悅，她都說不清這是為爸爸開心、還是為自己的疑問有了答案而開心了。她朝唐子末歉意地笑了下，“我去忙了。”

        當晚的交流到此結束。

        相比前幾天，今天兩人說話的密度算超出預期，甚至在各回各房時還互道了晚安。但在董迎春準備關門的時候，唐子末又叫住了她。

        “迎春？”

        “啊？怎么？”

        “機關、踏板、機弩，這么多年不會腐爛么？”一說到這些，唐子末就嚴肅了些，說得誠肯，“古墓防盜最常見的方法應該是積沙、積石，還有你剛才說的‘頂門器’。但不管是頂門棍還是頂門球，關墓門的時候都不是把一活人放里面，是有精密的物理設計。還有，曹操有‘72疑冢’的說法網上很多，但都不是真的……”

        唐子末沒有接著說下去，因為她看到董迎春的臉上浮現出錯愕的神情，心下一喜，以為對方為自己的友好提醒而觸動了。可她明顯又想太多，董迎春的關注點顯然不是這些，她的錯愕這時已變成了不滿。

        “你在偷聽我錄視頻？”

        唐子末坦白交待，“路過你房門聽到的。”

        “聽得倒很仔細。不過，網友們就喜歡聽這些，有張力的、戲劇性的講解，不用那么嚴肅。”

        董迎春突然得意起來。她在兩個平臺都有幾十萬粉絲，第三個平臺作為輔助，流量也不錯，她是網上小有名氣的“歷史博主”，有響當當的標簽和高產的內容輸出。

        這些唐子末都知道。

        “而且，你確定你的就對嗎？怎么證明？”

        “哈！”唐子末點點頭，自言自語，“是啊，我怎么證明……”

        “你平常不上微博、小地瓜、顫音這些嗎？”董迎春的語氣是有優越感的，她揚揚眉毛，“現在內卷的最厲害的就是各平臺的博主了，各出奇招，不過，誰的內容好誰就卷得起。”

        董迎春看到唐子末茫然地看著自己，以為對方是不懂“卷”的意思，剛要解釋，唐子末插進話來。

        “好吧。那……我還有點工作要忙。”

        然后朝她點了一下頭，回房間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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