縣城不大，開車繞幾個路口就到家了。

        唐子末把車停到小區地面停車位，從下車到樓里走的短短路程，不斷地有人跟她打招呼。他們每次跟她說話時，目光都會瞟向那輛車。

        “子末啊！回來看你爸媽啦？開車回來的啊？”

        說是與舊人打招呼，鄰居們的眼神卻如看新客，仿佛她去城里后變成了另一個人，說不出來她是屬于這里，還是屬于那里。

        每當這個時候唐子末只會笑一下或點個頭，從不做任何實質性的回應。

        小區在縣城里屬高端定位，住戶里公務員占一半，往左往右數三層基本都能找到熟人，有這里的人們最在意的“知根知底”。唐家的故事從小到大就有不同版本，最近又發生了反轉，很難不釣起人們的好奇心。有個大叔憋不住好奇，八分認真帶著兩分玩笑地說，“都回去認有錢的爹了，還回來干嗎？”

        于年齡來說，大叔是長輩，唐子末是晚輩。通常晚輩們即使不樂意也得賠個笑臉應付，可唐子末從沒這么高的道德感，她停下腳步，平靜地看著眼前的中年男人。

        “他尸骨未寒，請嘴上留點德。”

        說完便轉身鉆進了樓門里，管身后的男人是什么表情。

        乘電梯上樓，發現房門已開了條縫，想必宋文繡早從窗戶里看到她回來了。唐子末一進門首先看到滿當當的一桌子好菜，媽媽卻還在廚房里忙活。抽油煙機嗡嗡地響，她靠近廚房時怕嚇里面的人一跳，先輕輕地敲了敲隔門的玻璃。

        宋文繡半側身招呼她，“末末回來啦？你先去洗手，馬上吃飯。”

        “媽，菜這么多……還有客人？”

        “你爸。”宋文繡回過頭朝她笑笑，突然一愣，“咋又把頭發剪那么短？記得上次回家都長到耳朵下面了吧？”說著上下打量她的穿著，擰了擰眉頭，“咋一身黑漆漆的？連個彩色兒都沒有。”

        唐子末低頭看看自己的衣服，不解地問，“你不是喜歡我這樣打扮嗎？”

        宋文繡神色黯了一下，轉過身去關了火，邊盛湯邊笑著說，“那是小時候嘛！小時候是為了讓你專心念書，不要早戀，才打扮得男孩子氣一些，長大了當然要像個大姑娘了。”

        唐子末垂下眼笑笑，“現在這樣打扮同樣能為我減少麻煩。我去洗手。”

        宋文繡并沒有完全明白女兒話里的意思，只是看著她的背影嘆了聲氣，轉身盛好了大碗湯，小心翼翼地端到桌上。

        就和以往的很多時候一樣，唐四歐并沒有按時到家，打電話，他說讓她們先吃。宋文繡說她年紀大了消化不好，吃得很少，所以就只剩唐子末大塊朵頤。

        宋文繡看她大口吃飯，香是真香，可實在太不淑女了。幸好她還年輕，這么大的飯量也不長胖，細胳膊細腿的，要是人高馬大再加上壯，男人看了不得嚇跑？

        她又輕輕地嘆氣。這聲嘆氣聲音不大，卻能讓對面的人聽清。唐子末放下手中的筷子，笑瞇瞇地問，“媽，有什么事和我說吧？”

        “哎……”宋文繡仍是嘆氣，然后說，“就后悔以前總讓你穿男孩子的衣服……”

        “你以前好像沒太在意這個，怎么今天一直嫌我不淑女？”見宋文繡一口氣提上來、馬上又要“唉”，唐子末有些煩，“不要一直嘆氣行嗎？”

        宋文繡硬生生地把那聲嘆氣吞了回去。

        “你爸怎么還不回來？”宋文繡望向門的方向，那里絲毫沒有動靜，她收回目光，臉色突然變得舒展起來，甚至還堆上了笑。

        “你爸有個老朋友，原來也在縣政府上班，就崔局長，你記得吧？他有個兒子比你大一年級，和你一樣在西安上的大學，不過學校沒你的好。聽你爸說，崔局長那兒子考了縣政府的公務員，在直醫保局還是社保局上班來著，我忘了呵呵。本來是你爸要跟你說的，具體情況他知道的多，我……”

        宋文繡話沒說完，唐子末已重新拿起筷子，夾起大燴菜里的肉丸子往嘴里送。連吃幾個吃爽了，才抬起眼睛問，“媽，你總是這樣，爸交代什么事，你都照辦。”

        “那他是一家之主呀，比我懂得多，也比我有主意，我肯定要聽他的。而且在這事上，我完全同意你爸！”

        “可我爸不是會管這些小事的人啊，突然讓我去相親，你不覺得奇怪？”唐子末仍平靜如常，“之前不是說好了么，等我到三十歲，繼承我那個爸的遺產之后再談婚論嫁？”

        “你爸的意思是，可以先見見面，有意思的話就先談著，一個女孩二十六七了還沒談戀愛，會讓人以為不正常。”

        “哦？哪里不正常？”

        “末末，你這個打扮……”宋文繡支支吾吾，舌頭上似乎有什么詞匯難以啟齒，“人們都說，你是同……說你，你不喜歡男人呢！”

        宋文繡臉上當即浮現出鄙夷之色，仿佛僅僅吐出的那一個字已污濁了她的嘴巴。唐子末卻只覺得可笑，原來父母僅僅是擔心她的取向，而不是將她推出去搞什么政經聯姻。

        雖然，真正的理由很有可能是后者。

        “末末，你不會真的喜歡……”

        “不會。我喜歡帥哥，你放心。”

        “那就好！”宋文繡松了一口氣，小心翼翼地提議，“那你以后把頭發留長，也不用太長，就別像個假小子似的。再買幾條裙子，你看你，平常上女廁所都得被人家趕出來。”

        “媽，你跟爸說，我現在不想談戀愛。”唐子末拒絕了這次相親，“就是奇怪，我爸幾個月前還和我說，‘新時代女性要以事業為主’呢！”

        她還記得，當時要回去繼承生父的遺產之前，唐四歐喜上眉梢，說：命好也是實力的一部分嘛，女人有實力再加上運氣，一定能天地廣闊。末末，你去，別想太多，兒女情長會壞大事的。

        原來，這些話只是怕她不去繼承遺產才說的嗎？

        “不行，成不成這次一定得去見見！”宋文繡急了。她怕如果沒完成男人交代的事，對方肯定又會嫌她什么都做不成，她最怕他的嫌棄，“你爸好不容易拉下面子才張羅好這次見面，你別讓他為難！”

        唐子末終于放下筷子，沉著臉不說話。

        宋文繡太熟悉她這張撲克牌臉了，在一旁喋喋不休地勸說，但唐子末沉浸在自己的思緒里，并沒聽清她在說什么。

        她回味今天一天發生的事，李拜五，蔚所長，爸爸……總覺得這些人說的都是一件事。

        這樣的壓力她早已有了心理準備，只不過沒想到來得這么快，她一直以為自已半死不活的性格根本吸引不了別人的注意。僅僅是項目大會上的一次發問，僅僅是有人在村子里碰到過她，就這么敏感了么？

        “到底是為什么突然讓我去相親……”

        這句接近自言自語的問話被宋文繡聽到了，她仍是急切的語氣，絲毫不假思索地告訴女兒——

        “你爸說，女人一談戀愛心就定了，就不會成天胡思亂想、做那些不切實際的事了！”

        喔，果然是因為我的工作。

        她不想再多說一句話，端起碗來將剩下的幾口米飯扒完，準備收拾碗筷。宋文繡見她有離意，不知所措，用盡全部力氣擠出笑來說好話。

        “其實女人真的不需要拼什么事業，那些事交給男人就行，不動腦子的人才能享清福。要真能找個條件不錯的男人，一輩子不愁吃穿，就像我一樣不也挺好？我說啊，老崔局長家這個兒子你就見一下，又不會怎么樣的，說不定你倆誰也看不上誰……”

        “媽，我幫你洗碗。你還吃不？”

        唐子末只覺宋文繡可憐，她說得越多就越顯可憐。

        她一輩子唯老公馬首是瞻，太崇拜他，恨不能一天三柱清香將他供起來。她太懦弱，被洗腦洗得徹底，哪怕知道唐四歐跟一個女人好了七八年，她也會說，那是自己做得不夠好。

        二十幾年前他們唯一的兒子在董家出了意外，明明始作俑者是唐四歐，他卻把責任全推給她，而她為此被他壓制了大半輩子。

        當然，唐四歐還讓另一個人同時背負罪責，那就是董繼遠。

        唐子末訕訕地想，他也真是個洗腦大師了。

        宋文繡看女兒聽不進她的話，有點沮喪，耷拉著臉說，“不吃了。”她時不時朝門口望望，低聲責怪男人還不回來。

        唐了末收拾碗筷，看著宋文繡憂心沖沖的，便答應她，“跟我爸說，我去相這個親。”

        “真的？”

        “恩。”唐子末余光瞟了她一眼，“媽，別看了，爸這會兒不會回來，你其實不需要弄這么一大桌飯。”

        “他說要回來的呀，萬一飯不夠……”

        唐子末都不忍心說真相了。爸爸明擺著就是要借你的嘴轉告我的，以往的每一次不都這樣嗎？

        但宋文繡此時心情大好，她又完成了丈夫交代的任務，不會被罵沒用了。她問女兒要不要在這兒住一晚，唐子末很想陪陪她，可一想到晚上要見唐四歐就沒了心情，推說有些資料在城里，要回去拿。

        洗完碗，收拾完，告別，唐四歐還沒有回來。

        臨走時宋文繡突然從屋里拿出一個淡粉色的包包來，用手心在上面撫了撫，像在撫走灰塵，又像在體驗包的手感。包的顏色映襯得她臉色也粉粉的，喚回了青春一般，唐子末當時正坐在門口的換鞋凳上，一回頭，送出一句贊美。

        “這包挺好看的。”

        “這是你小姨給買的，是好牌子。”宋文繡竟泛起一點羞澀，“我這歲數用這顏色會被人笑話的，給你用吧，相親的時候用得上，你一個女孩子每天扛那么個大包干嗎？”

        唐子末哭笑不得，拒絕了，“小姨送你的，你要好好享用它。”

        “你不也說挺好的嗎？”

        “你背好看，我么……”唐子末指指自己，一身運動裝扮，“你看合適嗎？”

        “換身衣服就好了。”

        “不用。”唐子末彎腰將鞋帶系好，“我是不會為了男人改變自己的，是什么樣就什么樣，讓我裝一輩子那也太累了。”

        “可女人肯定要為悅已者容嘛！”

        “你的心情不重要嗎？媽，其實有很多事，你要不順著我爸，結果可能就不會那么壞。”

        宋文繡怔了下，臉色不大好看，“啥意思啊？”

        唐子末沒回答，她已起身推開門。

        “剛才我在窗戶里看到老靳和你說話了，肯定又說你不愛聽的了吧？哎，他那人就是嘴壞，人其實還行，你別老頂撞他，低頭不見抬頭見的，又是個長輩……”

        “他不禮貌在先，還想得到尊重，那他下次就會更不禮貌。”唐子末眉端抬起，笑了笑，“媽，剛才包在你手里，看著至少年輕了15歲。以后別再說自己老了，你特別適合粉紅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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