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時分，花街街道兩旁的人極少，只有零丁幾個昏睡在街邊的醉漢。

        戈薇走進花街范圍時，懷里的小孩身形一瞬增長了許多，大約十一、二歲的年齡，身高已經長了快一頭，算是個清瘦的小少年了。

        她抱起來也有些吃力了，看著懷里長開了些的少年，漂亮的面容越發(fā)掩蓋不住了。

        “你好沉啊。”戈薇抽出一只手捏了下少年的臉“我放你下來自己走吧。”

        即便沒有特意保養(yǎng)，小奴生臉上的皮膚依舊光滑細膩，艷麗的面容已經有了未來那個肆意的強盜的雛形。

        鬼蜘蛛看著小姑娘動作溫柔地把他放下，發(fā)現她確實對幼年的他格外寬容了些，半妖挑了下眉，站在地上后主動拉住了戈薇的手，面上仍是一副乖順的模樣。

        ‘早知道她喜歡這樣，你又何必扮作貓妖討好她。’鬼蜘蛛忍不住有些肆意地笑了起來，嘲諷著潛藏在暗處的奈落。

        ‘她沒有這般抱過你吧。’

        鬼蜘蛛的嘲諷般的炫耀并沒有激起奈落的怒火，他有些反常地沉默著，只是在鬼蜘蛛的挑釁越來越過分時冷聲說了句‘聒噪。’

        有些意外奈落的反應，覺得無趣地鬼蜘蛛也就懶得理他了。

        天色又淡了些，太陽終于出來后，街上的人流多了起來。

        大多是各家妓坊的仆人出來采買果蔬和脂粉飾品。

        來來去去的人群中，少年的身影并不突出，只是過分好看的臉引來了些注目。

        戈薇看著神情自如的少年，和他手上憑空出現的飾品盒，猜到了些什么。

        當年奴生用一把火處理完老嫗的尸體后，回到了花街討生活，一開始是后廚的小幫工，后來憑著討人喜歡的相貌逐漸成了妓館內的小侍從，四處跑腿，靠著打賞生存。

        但時間久了，一些客人就開始把目光放到了容貌姝麗的少年身上，一開始是張口調戲，后來是動手動腳，慢慢地就有人不滿于此了。

        年幼的奴生此時還沒辦法脫離妓館生存，沒了鴇母的庇護，他隨時都可能被旁人拐走賣掉。

        那他就徹底失去了選擇權。

        生活逼迫著他不斷妥協(xié)。

        但是陰暗的少年并不是不會反擊，慢慢地出口羞辱過他的客人醉酒掉進了水井，曾經對他動手動腳的行商觸怒了一名過路的武士，不幸被殺死。

        這一切的發(fā)生都好似一場巧合，當然不會有人懷疑還只是個孩子的奴生。

        直到這一天。

        妓館來了一名尊貴的客人，整座妓館都被包下來迎接這位大人物的到來。

        鬼蜘蛛抱著木盒，領著戈薇從妓館的后門進入。

        “這里有什么特別的地方嗎？”見鬼蜘蛛又走進了曾經來過的妓館，戈薇看向眼中帶笑的少年，即便他眼底的笑沒有一絲溫度，遠遠看去幼年的奴生也是一個討喜的小少年。

        “一會兒你就知道了。”鬼蜘蛛喜歡小姑娘的視線一直待在他身上，他拉著戈薇的手，語氣乖順，聲音特意帶著幾分屬于少年的稚嫩感“戈薇姐姐。”

        半妖忽然改變的稱呼讓戈薇腳步偏了一下，她很快站穩(wěn)身體，看著滿臉笑容的少年，面上有些不自在“你別這么叫我，有點奇怪。”

        她半蹲下身，兩只手都伸了出來，捏住少年的臉頰向兩旁扯去，讓他露出了一個有些滑稽的表情。

        最后又松開手揉了揉半妖被捏紅的臉才作罷“做小孩子的時候，不許說奇怪的話。”

        戈薇感覺自己還是低估了鬼蜘蛛的變態(tài)程度，半妖似乎心中完全沒有廉恥存在，她又想起了之前當街脫掉一半衣服的他。

        怎么說呢……不知道什么時候起她竟然有些習慣鬼蜘蛛時不時的胡鬧了。

        戈薇在心中默默地嘆了口氣，對著笑得一臉燦爛的少年無話可說。

        明明剛剛他還很抗拒被抱，現在居然一臉自然地叫她姐姐了……

        “你不是很喜歡我這樣嗎？”鬼蜘蛛拉著戈薇的手，帶她穿過了一道道長長地走廊，完全忽視了一路上遇到的對他說話的侍從。

        對待幻境里的這些傀儡，他沒有太多耐心。

        索性帶著惡意放出一道道妖力，湮滅了這些虛影。

        這些不值一提地小角色，就算殺了也不會影響幻境的進程。

        戈薇看到了他的舉動，搖了搖頭嘆了口氣。

        “你還是不說話比較可愛。”

        戈薇的話讓半妖輕嗤了一聲，沒再多說什么，他拉著她的手領她走進了一間裝飾豪華的房間。

        這間房間是那位客人專用的。

        現在是白天，妓館晚上才會開始營業(yè)，看來他們得一直等下去了。

        半妖神色暗了一瞬，很快又恢復了平靜。

        戈薇只感覺到握著自己的手緊了下，她低頭看過去正對上了鬼蜘蛛晦暗地神情。

        “已經開始了？”

        小姑娘透過妓館的二樓向外面的街道望去，神情放松，全無初來時的茫然無措。

        她目光追隨著底下突然出現的盛大排場，前后均有帶刀的黑衣武士跟從，中央一架由十二人抬起的轎攆裝飾華貴，只是出現的時間有些反常。

        誰會在白天來花街呢……

        “是這群人”

        鬼蜘蛛沒有出聲回答，他皺起了眉，這些人來的時間不該是現在，更不該是出現在這里。

        這幻境又要弄出什么變故

        這條花街并不只有一家妓館，但轎攆卻穩(wěn)穩(wěn)地停在了鬼蜘蛛與戈薇所處的這家門前。

        他們眼看著一位白衣侍從上前恭敬地掀開轎攆前的紗簾，另一位跪在地上做人凳。

        首先出現在他們前面的是一只手，順勢掀開紗簾的手上帶著幾枚寶石戒指，皮膚白皙保養(yǎng)得當，一眼便能看出這只手所屬的主人是貴族中人。

        紗簾掀開后，一個帶著金屬半面面具的男人出現在了一人一妖眼前，他身著黑色織錦衣袍，面具下露出的嘴唇很薄，且?guī)е�一抹淡淡的笑意�?

        男人似乎對他們的視線有所察覺，直直地看向了二樓大開的窗扇，正對上了戈薇和鬼蜘蛛的眼神。

        一瞬間，戈薇有種被什么黏膩可怕的冷血生物盯上的感覺，她看到男人對著他們露出了一個意味不明地笑容，抓住了半妖的衣袖，手指微顫。

        樓下的男人踩著仆人的脊背走下轎攆，前后的武士率先走進妓館清場，直到他徹底走出戈薇和鬼蜘蛛的視線，戈薇才松下了一口氣。

        剛剛的那個男人給她的感覺很奇怪，她竟說不出緣由地畏懼他。

        小姑娘看向一旁臉色沉沉的半妖，發(fā)覺他神情也變得讓她看不懂。

        “那個人，你認識？我感覺他好像看見我了。”

        對于戈薇的問題，鬼蜘蛛避而不答。

        “幻境變了，你一會兒站在我身后不要擅動。”

        半妖毫不掩飾地回避讓戈薇深吸了一口氣，忍住心中的情緒，她捏住了面前少年的臉頰，故技重施“你又想瞞我什么”

        小少年的臉蛋被捏的通紅，初見俊美的容貌此刻看起來有些可憐兮兮，但他暗沉無奈的眼眸卻和戈薇見過的真正的奴生完全不同。

        很輕易就能辨出二人之間的差別。

        即便是同一個人，經歷了這樣的許多之后，身上的氣息也大不相同了。

        小姑娘逼問起來的手段在半妖眼中格外兒戲，但卻偏偏在他身上奏了效。

        鬼蜘蛛沒有阻攔戈薇的舉動，只是伸出手握住了她作怪的手，說話時語氣與以前戈薇在奈落身邊胡鬧時的無奈極像。

        讓戈薇一時有些模糊起來兩者的差別。

        “你不會想知道的。”

        鬼蜘蛛看著明明膽小卻又總愛打破砂鍋問到底的戈薇，心底此時除了無奈，或許也只有他極力隱藏卻收效甚微的癡迷了。

        小姑娘對著他時越來越少的抵觸，和不自覺牽住的手，好像一個個小小的火星，燒灼著他的胸腔，這種炙熱酸灼的感覺，卻偏偏一點點平息了他心中的怨怒。

        他的過去并不僅僅是戈薇偶然窺見的那幾幕，緊緊是屠殺幾個盜匪都能把她嚇到顫抖，若那些他曾做過的事情都被一一知曉，她還會這樣愿意靠近他嗎？

        這是唯一一件，鬼蜘蛛和奈落都不敢賭的事情。

        即便他們對自己手上的罪惡和鮮血都不以為意，甚至有些以此為樂，心中存有良善的戈薇卻像是枷鎖，讓他們不敢也不能展露那骯臟的過去

        亦或是現今

        半妖的拒絕讓戈薇嘆了口氣“你們還有什么樣子我沒見過。”

        一直在注意著半妖神情的戈薇看到了鬼蜘蛛聞言后微縮的瞳孔，怔了一下，即便心知半妖身上的黑暗比在她面前展露的要多得多，戈薇此刻也忍不住想要嘆息一聲。

        她似乎低估了奈落和鬼蜘蛛作惡的程度了。

        無奈的人此刻變成了戈薇，她看著被戳中痛點卻又不肯表現出來的半妖，微微扶額，“算了，你還是別告訴我了。”

        距離剛剛那人進入妓坊已經過了許久，戈薇和鬼蜘蛛都沒有聽到門外的動靜，他們對視了一眼，選擇繼續(xù)等待。

        被打亂的幻境此刻已經失去了原有的軌道，就連鬼蜘蛛自己都看不清破局的路了。

        一人一妖枯坐在房間里自然是有些無聊，等了一會兒后戈薇忍不住開口：“閑著也是沒事，不如你跟我講講以前的故事”

        小姑娘一只手抵著下巴，看向面前神情自從剛剛那個男人出現后就陰沉下來的半妖，心底好奇越發(fā)濃烈。

        “我第一次遇見奴生的時候，你是因為什么逃進了那座森林呀？還有后面那次也是，你怎么總是會闖進妖怪的領地。”

        戈薇問話時的語氣輕松，鬼蜘蛛聽到后那些已經模糊的記憶也逐漸從深處浮出水面。

        第一次遇到她時嗎？

        變成妖怪后他很少會想起身為人類時經歷的事情，幾乎全部精力都放在了與奈落爭奪主導權上。奈落掌握了大部分的主導權，長達十余年的爭奪中迎接他的一直是身體深處幽暗的禁閉。

        沒有視覺，沒有聽覺，沒有五感的存在，每月朔日時面對那些骯臟腥臭的穢物竟是他唯一的透氣機會。

        死時的怨氣折磨著他的神智，最開始的理智一點點在這長時間的幽禁中瓦解，人類情感被奈落排斥的同時，他能感到自己一點點衰弱下去，但是他們終究同屬于一個靈魂，無論奈落多么厭惡自己屬于人類的部分，他都改變不了身為半妖的事實。

        所以衰弱過后他只會以最虛弱的方式茍且偷生，甚至不能得到一個痛快的終結。

        支撐他的只有死時的怨怒。

        奴生，這個名字對他而言太遙遠了

        鬼蜘蛛嗤笑了一聲，上挑的眼眸中暗紅流轉，少年人的身體卻帶著成人可見的風情，無論他接受與否，這個撕裂的靈魂正因為戈薇的出現而開始自發(fā)縫合。

        陷入回憶的半妖神色暗下來許多，渾身的氣息越發(fā)冰冷，讓戈薇忍不住拉了拉他的袖子，少年奴生的軀殼讓鬼蜘蛛的攻擊性看起來小了許多，她相處時也就更加隨心了。

        但此刻她有些不知道自己的問題是否喚起了半妖太多不好的回憶，畢竟不論是鬼蜘蛛還是奈落對于人類的厭惡都是毫不掩飾的。

        “我是讓你想起了不好的事情嗎？”戈薇的眼神滿是歉意，她有些后悔自己剛剛的問話。

        “對不起，端賀。”

        鬼蜘蛛因為她的動作回過神，看到面上滿是歉意的小姑娘時，剛剛激起的陰暗情緒全然消散，他伸手握住了戈薇放在桌上的手，執(zhí)起它似乎是有些虔誠意味地落下一吻，唇角帶笑。

        任誰也看不到他低頭時眼中流露出的偏執(zhí)與瘋狂。

        再抬起頭時少年對著露出無措表情的戈薇，歪頭一笑，他刻意變換地低沉聲線此刻充滿挑逗之意“我很高興你想了解我，不過我希望先收些利息。”

        鬼蜘蛛沒有在意戈薇紅著臉抽出的手，他看著面前羞惱的小姑娘，不禁笑出聲來，越發(fā)肆意也越發(fā)自在了。

        戈薇瞪了恣意妄為的少年一眼，她惱怒地擦著被親的手背，有些唾棄自己剛剛道歉的行為，鬼蜘蛛才不會需要她的憐憫和同情”！

        他就是個流氓！

        半妖越發(fā)不喜歡這具少年身體的限制，索性自己打破了幻象，瞬間抽高的身形籠罩在小姑娘身前，留下了一片沉沉的陰影。

        他看著怔愣地戈薇，眼中的笑意越發(fā)明顯，漂亮的眼睛中涌動著親吻小姑娘的谷欠望。

        曾經的他就是個十足的蠢貨，為了那些虛無縹緲的東西錯過了最珍貴的事物。

        奴生曾經沒有得到的，于他卻盡在咫尺。

        戈薇看著面前俯下身的半妖，面露警惕，她利落地起身想要躲過又莫名其妙開始發(fā)瘋的鬼蜘蛛，卻正好撞到了他的胸膛上。

        額頭直直的碰撞讓她頭暈了一瞬，好不容易穩(wěn)住了身體時卻發(fā)現不知道什么時候鬼蜘蛛已經攬住了她的腰。

        “你想干什么？”

        露出戒備神色的小姑娘，讓半妖有些失笑，他伸出手，微涼的手背貼在了她發(fā)紅的額頭上，想替她緩解疼痛。

        鬼蜘蛛看著戈薇張張合合的嘴唇，不禁想要知道親吻上去的感覺，察覺到了他的異動，體內的奈落開始躁動起來‘你想做什么!’

        半妖俯下身一點點逼近懷中做著無用抵抗的小姑娘，眼中怒意越發(fā)濃烈的戈薇似乎激起了他骨子里的那點殘存的惡劣因子。

        一個充滿壓迫感的吻很快落下，卻因為體內主導權的變化落錯了位置。

        想要親吻的是鬼蜘蛛，真正落下時卻成了帶著陰沉怒火的奈落，一人一妖錯愕地對視著。

        戈薇看著突然出現的奈落一腔怒意無處安放，奈落全部的注意力卻被唇下柔軟的觸感奪走了。

        這個吻落在小姑娘的唇角，戈薇只能感覺到奈落瞬間僵硬的身軀和面上有些沉重的吻。

        大腦完全空白的她甚至不知道該如何開口，或者說在奈落挪開之前，保持沉默對他們來講都是最好的選擇。

        奈落本能地屏蔽掉了體內鬼蜘蛛的咒罵，他甚至不知道該如何結束這個有些荒誕的吻。

        有些事情的平衡在此刻被完全打破了。

        他甚至有一瞬想要逃開，卻又不愿讓戈薇獨自面對無恥的鬼蜘蛛。

        戈薇感覺到奈落的身軀越發(fā)緊繃，攬在她腰間的手臂也越發(fā)用力，她只要抬眼就能對上半妖怔愣，無措的神情。

        暗沉的眼眸中此刻全無鎮(zhèn)靜。

        房間里一直保持著詭異的寂靜，直到最后不知是誰率先挪開了臉，這個突然的吻才徹底落下帷幕。

        戈薇仍待在奈落的懷里，額頭抵著他的胸膛，激烈的心跳聲有些吵鬧，不知是他的還是她自己的。

        她深深呼吸了幾口氣，臉上升騰的熱意卻全然沒有消散的意思。

        只能說鬼蜘蛛的胡鬧讓她和奈落之間陷入了一場僵局。

        “嚇到你了嗎？是我沒有看好他。”奈落醞釀了許久，最后也只能有些沙啞地說出一句平平的話。

        他無法忽略剛剛心中生出的那抹愉悅，即便此刻緊緊是把戈薇抱在懷里，他都有一種空虛被填滿的滿足感。

        也只有戈薇能讓他毫無保留的展露出脆弱。

        之前不明朗的心緒，此刻正悄悄觸碰著一個他逃避了許久的解答。

        “剛剛的事，不會再發(fā)生了。”奈落有些厭惡自己心中這可恥的愉悅感，他努力抑制著繼續(xù)那個吻的沖動，蒼白的手指輕輕撫過小姑娘的發(fā)頂，有些眷戀地在發(fā)尾揉搓了一下。

        真的不會再發(fā)生了嗎？心底的聲音似乎在嘲笑他的虛偽。

        這股親近的谷欠望原來不止屬于鬼蜘蛛，半妖眸色深沉，他強迫著自己放開了戈薇，與她保持了一個不遠不近的距離。

        “接下來，由我陪著你。”

        戈薇看了一眼奈落，離開他的懷抱時她竟生出了一種詭異地失落感。

        她動了動嘴唇，卻什么也說不出來。她有些看不清奈落，更有些看不清自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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