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田莊(二十三)
關于這兩記耳光,唐梅一直沒有與唐斌做過任何解釋。
唐斌只好理解為,妹子擔心自己,憂急攻心,這才失態。
他想得更多的,是郡主,是……阿瀅。
她究竟藏著多少秘密?她有一個未婚夫婿,還有一個叫做阿澤的秘密情郎?
這問題,他在乎,卻又不在乎。時而這問題重得像一整座山峰壓下來,讓他嫉妒發狂,時而又輕飄飄地,風一吹,變作齏粉。
他想念在她溫熱口腔里彼此絞纏的感覺,他渴望她在他懷里柔軟熾熱的軀體。他夜來做夢,總能見到不同的她,大笑的,生氣的,哀傷的,誘惑的,脆弱如孩童,凌厲如劍鋒。
直到有一天,她化成一頭野豹,從山頭一躍而下。他在夢里知道,他被她吃進肚子了,咀嚼消化,化作骨血。
醒來他捂眼低笑,眼角有淚滑落。
癡狂如此,他如何能夠再正視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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社日過后,日子恢復如常。
由于蕭明顧的到來,關于賊寇的消息很是亂傳了一陣。
正是農閑季節,崔瀅索性以此為由頭,將田莊上的青壯勞力匯聚起來,由侍衛帶著,每日操練,也免得他們日日在家無事,聚賭斗毆打老婆。
本朝不禁民間習練弓箭刀劍,縣城里多有武器鋪子。但因流寇作亂,人心惶惶,富戶大家都在采買,竟一時鬧起了短缺。她親自出面,跑了附近幾處州縣,這才置辦下來。
學堂里有了新變化。有唐斌這個極其成功的先例,夫子與孩童們都熱切盼望學習“借音認讀法”。崔瀅近日事忙,將這個任務交給唐斌。
唐斌一邊教,一邊自己刻苦攻讀,遇有不解,勤于請教夫子,真正做到了教學相長。引得夫子每日高興,自謂得見先圣遺風。
常大夫也跑熟了路,隔三岔五來莊上出診,順帶考較唐斌這個記名弟子的功課。附近村莊聞風而動,倒成了趕圩似的熱鬧。
日子就這樣一滑而過,轉眼年關將近。
這一日,崔瀅因身上不便,沒有出門,裹著狐裘,在屋里溫酒賞雪。
捏著酒杯,卻遲遲沒有喝下去。手指同酒一樣,從溫熱到泛涼再到冰冷。
距離社日醉酒,已有數月。她不知道那日發生了什么,以至于唐斌不再正眼看她。
他總是恭謹地低著頭,站在離她兩尺遠的距離。
其實,也挺好的。這正該是她與他,今生該有的模樣。
她這樣想著,終于慢悠悠地,一口一口,喝完杯中冷酒。
把酒杯放在盤中,手指已經凍得僵硬。伸過去,放在炭爐上烘烤。
海月拿著一疊厚厚的單子,笑著掀簾進來:“姑娘,二公子說要來送年貨呢,這是年貨單子,預先叫人送來,好讓我們提前準備地方。”
“崔浩要來?”崔瀅接過去,上面兩封是家書。
王爺叮囑她凡事謹言慎行。王妃寫了足足三頁,擔心她不慣清苦,不服水土,不耐冬寒,不禁思念,寫到后面,多有淚水暈染的痕跡。
慈母念兒之情,躍然紙上。
她垂眸看了許久,才小心疊好,重新放入信封,放置一旁。
左右無聊,她拿了年貨單子,有一搭沒一搭看起來。
炭爐蹦出一兩點火星,照得屋里閃一下亮。
她看單子上寫著“上等紅羅炭一百斤”,忽然想起一件事:“上次唐梅說家里缺柴火,她洗衣服都是用冰水。如今他們院子里的柴火可夠用了?”
山月正繡著羅帕,抬頭道:“聽說唐公子隔兩日就上山砍柴。他們那院子里,木柴都堆成小山,還能賣些給蔡大娘。想必是不缺了。”
“還是送些過去吧。”她不顧海月反對,起身道,“我親自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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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家兄妹在他們自己的小廚房里。
唐斌在鐵鍋邊站著,拿一雙長木筷子攪著鍋里。里頭熬了一鍋糖稀,開始冒出細密泡沫,淡金黃色液體變得濃稠。
雖是下雪的天氣,他卻只穿了一件干活的單衣,衣角扎入長绔。滿額頭掛著汗珠子。脖子上掛著汗巾,卻沒空去擦。
唐梅站在旁邊,守著一口從賴莊頭家借來的大銅鍋,手里捏著木勺,時不時往銅鍋周圍澆灌冷水。
銅鍋上方有開口,伸出一個細長酒撇。酒撇斜向下,細流潺潺不絕地流出,酒香撲鼻。
“小妹真是手巧,第一次學人烤酒,就能烤出這么香的酒。”唐斌一邊夸她,一邊端起鐵鍋,將熬好的糖稀倒入一個四方的木盒子。
“哧溜……”
淡金黃色的液體流進木盒,如水銀一般,迅速包裹住一粒粒杏仁大小的紅果子。
他上山砍柴,看到滿樹結著紅艷艷的山里紅,十分可愛。他想起妹子小時候特別愛吃糖墩兒。凡有貨郎來村里,她都要一路跟著,眼巴巴看許久。于是揀那最圓最紅的,摘了滿滿一兜帶回家,又找蔡大娘買了冰糖,給妹子做零嘴兒。
唐梅順手替他擦擦額頭的汗水:“瞧哥哥說的,這糖墩兒哥哥不也是第一次做?恁地好吃又好看。”
廚房里頭紅通通的,火光通亮。照得她眼睛如月牙兒一般,彎彎的,閃著光。
從社日以后,哥哥幾乎再也沒有跟郡主單獨見面。她看著他們疏遠的樣子,心里十分快活。
郡主有人家了。那未婚夫婿雖然做事混賬,但人長得英俊,又出身高貴,還領兵打仗,是個將軍。還很有錢,又肯對郡主用心。
為了討郡主歡心,一出手就是一百兩銀子——且還不是直接送郡主的。
這等高貴豪闊,他們怎么能比?哥哥自然該死心了。
老人家常說,年輕人都是拗脾氣,迷上什么,那硬是一根筋,十頭牛都拉不回來。可你若不管他,晾上一陣子,說不定他自己就想通了。
哥哥對郡主的迷戀,多半也是這樣吧。
唐梅想著,抿嘴笑,酒窩深深,倒似比吃了一嘴糖墩兒還要甜蜜。
“我想著,我們現在也算有點積蓄。”唐斌動作迅速,把一串串裹好糖稀的紅果子浸入冰水,口中說道,“等翻了年,請幾個匠人,把爹娘的墳塋好好修整修整。也讓兩老看看我們,免得他們在底下為我們懸心。”
“好。”唐梅正澆著冷水,忽然停住手,臉上紅得像染過鳳仙花的指甲。
她下定決心,就在那個時候,就在爹娘墳前,把阿娘當年的打算告訴哥哥。
哥哥既然已經對郡主死心,就沒有拒絕自己的理由。
到時候兩個人成了親,一輩子都像現在這樣,恩恩愛愛,我心疼你,你寵著我,多好!生了孩子,再抱去給爹娘磕頭。爹娘在黃泉下,怕是也會樂得合不攏嘴。
滿心的幸福甜蜜無法排遣,鼓脹著肺腑,既癢癢的難受,又舒服得想哭。
房里突然太擠,她再也站不下。
揀那凍好的糖墩兒,裝了一筲箕,端著就往外走,笑道:“我給黃桂兒她們送些過去。哥哥替我看著那酒。你嘗一嘗,若是酒味淡了,后面的就不要了。”
唐斌笑道:“早知道你要送人,我就再替你扎個草棒子,你插滿了去田里走動,豈不是更有模有樣?”
這句玩笑話招來唐梅連綿不絕的笑聲,從廚房門一路灑落到小院門,才消失不聞。
廚房里只剩唐斌一人。
他拿個粗碟子,照唐梅囑咐的,接了兩口烤酒來喝。
酒味果然比初時淡了許多。混著滿屋的甜香滑進口腔,倒似女子喝的甜酒釀。
他放下大銅鍋上的蒸籠,把酒飯倒出來,用一個粗陶罐子裝好,蓋上紅布封泥。移走酒罐上蓋著的紗布,酒香毫無遮攔地溢出來。
他抱著那壇還溫熱的酒,坐在廚房的小桌子上。酒香圍繞著他,鉆進他每一個毛孔,每一寸肌膚,每一節骨骼。
如同思念,無孔不入。
唐梅送完糖墩兒,提著一袋人家回贈的山藥雞蛋,興沖沖回到家里。廚房火已經熄了,她哥哥抱著酒壇子,坐在小山一樣的柴垛下。
聽到開門的聲響,他抬起通紅的臉,輕聲叫道:“……郡主?”
他的口齒纏綿的呼喚像刀子一樣割在唐梅心上。他的通紅的眼角顯示他曾靜靜地流過淚,或是埋頭慟哭過。
唐梅滿腔的歡喜被冷風吹散,心口上早已結痂的傷口再次被挖出來,血淋淋地痛。
就在這時,院子外頭響起山月的聲音:“唐公子,唐姑娘,你們在家嗎?我家姑娘特來拜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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