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亂起(十五)
崔瀅聽說唐梅兄妹去而復返,只點點頭,表示知道了。
她每日一早帶著侍衛和尖哨子出城,說是演練射箭,至擦黑方回。回了醫館也呆不了多久,很快又被陳奎請去,協助處分戰后安民重建等諸項政務,常至深夜方能安寢。
陳奎來的時候,自己的幕僚師爺都留在本縣,在昌縣是孤家寡人。好在崔瀅管理過田莊的流民,頗有些招撫安頓的經驗。更重要的是,田莊尚有余糧。陳奎招募了一些無家可歸的人,讓他們以工代賑,在城里四方支了大鍋,每日煮些稀粥,接濟城中民眾,不至于餓殍遍地。
這日天還沒亮,唐斌起了個大早,候在醫館門口。
崔瀅又要像前兩日一樣,目不斜視,從他身邊徑直走過,被他攔住。
“做什么?”崔瀅挑眉看他,“這幾日你忙于照顧病人,無心讀書。我也不來怪你。今日得空?不如開始讀四書五經?”又皺眉道:“你背著手做什么?”
唐斌從背后取出一張弓。他低聲說:“郡主是女子,力氣比不過男子。尖哨子的弓,郡主不一定趁手。不如試一試這個?”
崔瀅看著他手里。那是一張尚未上弦的榆木軟弓,尺寸比尖哨子那把小了一些,看上去確實更易把控。弓胎用的竹子尚帶著青翠的綠意,也不知大冬天的,他從何處尋來。
“城里沒什么牲畜,你從哪里找來這些牛角牛筋?”她接過唐斌手里的弓,摸摸弓附上長而溫潤的牛角,問道。
“蕭將軍營中。”
“你去了他營里?”崔瀅詫異,“你去干什么?”
這事涉及唐梅名節,不好跟外人解釋。他只好說:“我去找小妹時,正好看到軍營張榜,說營中牛疫,尋民間獸醫。于是去幫忙看診。”
唐梅這事不說,蕭明顧被他一刀閹了的事更不好開口。他想了兩天,都沒想好怎么開口。這會兒好不容易逮到個與郡主獨處的機會,急中生智,期期艾艾:“郡主,那個,蕭將軍這人,不是良配。你,你還是,不要嫁他吧!
崔瀅好笑地看著他:“尖哨子別有用心,蕭將軍不是良配。唐大郎,還有什么人,是你沒編排到的?”
眼見唐斌一張俊朗面孔慢慢紅透,似有羞惱之意,心中忽生不忍。她究竟在做什么?
他并沒有前世的記憶,什么也不知道。她的憂急擔心,不過是她的執念,她的煩惱,與他又有什么關系?
她不能仗著他對她兩世如一的愛戀,就這么由著性子地為難他。
她不能不講道理。
“這張弓,”她揚了揚,“多謝你了!
忽然想起,這些日子他都在醫館忙碌,哪來的時間熬膠打磨?再看他眼下青黑,眼中有血絲,顯是熬夜過度。
那雙深黑而憔悴的眼睛,卻因為自己愿意接受他的弓,慢慢亮起欣喜的光芒。
心中驀然一酸。她能跟他在一起的時間,并沒有多久了呵。
“你今日有空?不如與我一同出城,也叫尖哨子教你射箭?”
唐斌整張臉如同被晨曦點燃,笑容一點點展開,少年人溫潤又有力度的臉部弧線如同鑲了薄薄的金邊。
他就那樣歡喜無限地看著她,輕輕搖頭,輕聲道:“醫館事忙,我脫不開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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尖哨子接過那把弓,掂了掂,點點頭:“確實更適合女子使用。用于實戰,還少了些火候。練習時使用,倒是盡夠了。難為他,一兩日內就能出工!
崔瀅看著他手指靈巧地替新弓上弦,忽然問道:“均天大王是個什么樣的人?”
尖哨子頭也不抬:“我沒見過!鳖D了頓,唇角浮起一絲譏笑,“郡主這兩日以來,拐彎抹角地打聽義軍的事,莫非是有所圖謀?”
崔瀅聳聳肩,也微笑:“你不也老跟我打聽蕭家的事?你跟蕭明顧有過節?”
兩人于是都不再說話。風停了,正是難得的射箭時機。
尖哨子上好弦,試了試,遞給崔瀅,“郡主身量高挑,性子冷靜,此弓迅捷強勁,正合郡主使用。”
“怎么弓箭也有性格之分?”崔瀅笑道,“這倒是頭一次聽說。”
這弓果然比尖哨子的黑漆弓、侍衛們的黃樺弓更順手,她用力一拉,弓成滿弦,彈力強勁之下,箭簇微微顫動。
崔瀅射了十來只箭,手臂隱隱發酸,正好風聲又起。她趁機擱下弓,去篝火旁休息。
尖哨子也在她對面坐下,脖子上纏著一根紅繩,也不知系著什么。
崔瀅打探賊軍內情的事已被他察覺,只好撿個無聊問題:“你為什么叫尖哨子?”
尖哨子看她一眼,沒有回答。
“世上只有錯取的名字,絕無錯叫的外號。”崔瀅契而不舍。
“郡主何必定要揭人傷疤?”
崔瀅眼神一冷:“尖哨子,你大概很失望,我一向出行,身邊侍衛總不下數十人?v是有些人心懷叵測,也難找到可趁之機!
四目對視,各自凝冰,誰也不肯相讓。
過了一會兒,尖哨子率先移開目光,淡淡道:“不過一個物件而已!
他牽扯脖子上的紅繩,掏出一個一頭尖尖的竹哨子。
“能吹響嗎?”崔瀅在他手里看了看,信口問道。
本沒想過這個無理的要求被滿足,誰知尖哨子看了她一眼,居然真的放在嘴邊。
竹哨上有音孔,能吹出簡單的曲調。
崔瀅靜靜聽完,評價說:“竹音凄冷,似是故人之聲。你心中有亡人。”
“郡主敏銳。哨子是我亡妻所制。”
“你妻子怎么去世的?”
長久的沉默。
“山中遇狼,未及逃脫。”尖哨子答完,驟然起身。
“風停了,郡主,請繼續練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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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日不知為何,崔瀅與尖哨子都有些心神不定,到半下午,眼見天色陰沉,有要下雪的征兆,索性班師回城。
在回春堂門口看見十來個軍卒圍著,正與常大夫拉拉扯扯。
崔瀅眼眸一寒。
蕭明顧居然忍到今天才來找茬,也算是涵養功夫到家了。
她擔心常大夫吃虧,策馬穿過眾人圍攏處,居高臨下發問:“你們受何人之命,敢來為難常大夫?可知回春堂已是官府征用,為民眾臨時避難之所?敢在這里搗亂,眼里還有沒有王法?”
一個校尉模樣的人連忙躬身賠笑:“冤枉。小人奉了將軍之命,特地請常大夫過軍營一趟,為將軍看診。”
“蕭將軍生病了?”
“正是,正是。將軍前兩日感了些風寒,今日已經不能起身。軍醫束手。特地命小人來請常大夫。小人等豈敢搗亂。”
崔瀅一眼瞥見唐斌站在醫館里,別人都饒有興趣地看熱鬧,獨他低著頭,悄悄退下。
跟他有關?
回想晨間他吞吞吐吐的模樣,崔瀅起了疑心。
常大夫揀了些治風寒的藥材,便要隨他們去。唐斌匆匆追出來,手里又另拿了一個粗布大包:“師傅,不如帶點外傷藥,順便也替軍營里其他兵爺看看傷?”
校尉大喜,笑道:“還是這位兄弟想得周到。多謝多謝!
崔瀅招手叫過唐斌到近前,俯下身子,亮晶晶的眼眸盯著他:“你去不去?”
唐斌反問:“郡主呢?”
崔瀅一挑眉,“王府和侯府到底還有婚約。他既然病得死去活來,我總要去探探病,以示本分!
唐斌想了想:“那我也去!
崔瀅忍不住白他一眼,心里卻十分高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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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照蕭明顧的意思,來的人自然是越少越好。
然而,號稱來探病的郡主和她的侍衛源源不斷走進來,把個碩大的營帳站得滿生生,擠挨挨。
蕭將軍那張淡如金紙的臉逐漸黑透,十分影響常大夫施展望聞問切的醫家本事。
常大夫回頭,低聲問唐斌:可有帶天王保心丸?我瞅著將軍這病,用得上。
唐斌埋下腦袋,努力忍住笑,搖搖頭:“這可沒帶。師傅還是先切脈吧,實在需要,我再回醫館取來!
哪知蕭將軍突地犯了諱疾忌醫的毛病,不僅不肯把手伸出來,反而一再聲稱,經軍醫看過后,自己已經好多了。跑腿的人聽岔了,這才多事誤請了常大夫。大家請回,本將一切安好。
常大夫看著他那張慘淡的臉,醫者之心懸得老高,一顫一顫地?嗫谄判牡貏瘢簩④姴灰笠猓@病勢看來不淺。
崔瀅坐在一邊,也款款地說,左右常大夫已經請來了,不如讓他診一診,也算多個參謀。
蕭將軍義正辭嚴:軍中疑人不用,用人不疑。既是委了軍醫,自然沒有再請他人的道理。否則軍令多出,何以服眾?
崔瀅心里一個白眼差點翻到天上。越發肯定,這其中必有極大古怪。
眼看蕭明顧一副巴不得她們趕緊走的模樣,崔瀅越發坐得安穩,拿出世家大小姐的派頭,輕言細語,溫言暖語,切切問候。
若照她此刻的表現,那是完美地符合蕭將軍對一個侯府當家主母的殷切冀望。只是蕭將軍此時別有胸懷,實在沒有贊美欣賞的心情。
崔瀅又特地把她身后低頭站著的尖哨子拉出來:這是我新進結交的箭術師傅,箭法高明,例不虛發。將來若有機緣,可與將軍帳下高手一較長短。
蕭明顧強打精神,看了看尖哨子:這人姓甚名誰?聽說流匪中有個射箭的高手,郡主不要被奸人蒙蔽。
姓名啊?崔瀅喝一口茶,漫不經心地說,他叫做唐穆。
尖哨子仍舊低著頭,只是拳頭略微捏緊。
蕭明顧打量一會兒,下/身痛得厲害,沒有力氣,只好放過這個來路不明的箭手,趕緊絞盡腦汁想辦法送客。
崔瀅沒看出他對尖哨子有什么特別關注,心里起疑,難道自己猜錯了?
繼續穩穩地坐著喝茶,對軍中居然有此上品茗茶表示十分意外,又跟他商量,能不能勻她半斤一斤的,她近日在昌縣,頗想好茶喝。
蕭明顧點頭如搗蒜,只要郡主愿意走人,別說茶葉,便是金子銀子,他也十分舍得。
崔瀅心滿意足,款款起身,正要告辭。唐斌卻忽然小聲地跟常大夫議論:將軍這癥狀,怎么不像風寒,倒像是失血之癥?
一字一句,聲音極輕,偏又叫營中眾人都聽得一清二楚。
王展站在崔瀅身后,不由得一樂:“蕭將軍既沒有外傷,又不像女子有月事,為何失血?難道將軍有什么難言之隱?”
對蕭將軍翻臉不認人的無情,侍衛們早積了一肚子怒火。逮住機會,頓時捧腹大笑。
蕭明顧氣得臉上瞬間漲紅成豬肝色——一下子氣血便足了,可見靈樞上說,肝主藏血,是有道理的——大喝道:“你是哪來的鄉間渾人?敢在軍營里信口雌黃?”
唐斌恭敬道:“小人正與師傅推敲病情,將軍莫怪。世間貴人多食肉,少吃粗糧,十之八九,都有些干結之癥。如是因之便血,那確也是有失血的癥候。侍衛大哥不知道這個,也是情有可原!
常大夫恍然大悟:原來是這樣的難言之隱。“唉,將軍,這本是常見的富貴病,你大可不必如此忌諱。軍醫治外傷雖拿手,可這痔瘡一條,卻需內外兼治,方能治本……”
蕭明顧只覺下身一陣濕熱,原本被軍醫粗手粗腳包扎的傷口似有再次崩裂的跡象。
饒他心機深沉,在這樣身心雙重巨大打擊下,也再無法維持小侯爺的風度、大將軍的氣度,便如同那火上烤著的泥菩薩一樣,金身盡壞,碎泥成塊。
他揮舞雙手,如同瘋子一樣嘶吼起來:“滾,都給老子滾,滾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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