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亂起(十七)
“你真的要幫他們對抗官兵?——別露臉,會讓人看見。”唐斌提醒了一句,順手替崔瀅把風帽帶上。
風帽是把他替流匪看病,借機討來的。
劉公道這幾日派了十來人跟著崔瀅,保她安全。但是,為防有人認出她來,唐斌還是苦勸她日常戴上風帽,兩側帽裙打個結,正好能遮住大半張臉。
崔瀅心中明白他是對的,但在他面前,總忍不住要任性一回。
兩人在夜里嘰嘰咕咕半天,直到唐斌詞窮,愁眉苦臉地看著她,絞盡腦汁去想別的能遮擋面目的法子,她才噗嗤一笑,偏過頭去,讓他給她戴上。還不忘挑眉嫌棄:真丑。
確實丑。黑不溜秋的帽頂,兩側和背后垂下的布條洗得泛白,里面絮著的木綿早就僵了,還帶著股奇怪的油膩味道。
唐斌只好趁她睡著的時候,打水洗過幾遍,又趁著月光,把里頭的絲絮翻出來,用拳頭砸至蓬松,這才填回去,重新縫好,放到火盆上烘干。
第二天崔瀅朦朧著眼睛醒來,只看到一個伏在自己床邊沉沉睡著的人,旁邊端正擺著一頂干干凈凈,再無異味的帽子。
她把腦袋輕輕抵住他額頭,自顧自微笑了許久。直到他眼睛開始轉動,方才懶洋洋坐起,假裝剛剛醒來。
聽到他的疑問,崔瀅不高興了,挑眉反問:“你覺得我在開玩笑?”
問話頗有先生的威嚴,只是聲音從他懷里傳出去,有些發悶,少了幾分氣勢。
風帽她雖然戴了,可是蒙面的感覺太不透氣,她不耐煩,索性把臉埋進唐斌胸前,彼處溫暖,又有持續不斷的強勁心跳,叫人聽了心安。
她時不時如貓一樣蹭一蹭,貪戀十分。
這幾日,他二人晝夜不離。就連騎馬,也是共乘一騎,以免被別人動了手腳,將他們分隔開來。
尖哨子帶著十來個人,騎著馬,慢悠悠跟在他們身后半丈遠的地方。
“你畢竟是……”他把那兩個字吞下去,遲疑著,“若是將來被朝廷知道了,會不會怪罪你?”
崔瀅忍不住笑,一雙亮晶晶的眼睛從他懷里抬起,望著他,“原來你擔心這個。你倒不懷疑我吹牛?”
“嗯,你是先生,我永遠信你。”
他的聲音柔軟繾綣,帶著一點沙啞,像是從心壁上一點點刮下來的。
他們這幾日日夜相守,有許多難以避免的肢體接觸,早已知道彼此的身體反應。此時目光對視,呼吸急促,更是無所遁形。
崔瀅埋了頭,抱著他腰身的手臂一緊。
唐斌勉強維持住呼吸,抬起頭,看著遠處的山坡,低聲說:“前面就是葫蘆坳,我們到了。”
葫蘆坳是吳縣城郊的一處谷地,四周環繞低矮山坡。坳口處看似坦途,進去之后,卻是一個大肚子的形狀,漸次收攏后,又在下一個坳口放開,形似一個葫蘆。
谷地盡處是一座突兀而起的石頭山,極難攀緣,正是兵法上言之甚詳的布袋地形。
崔瀅那日夸下海口,又在次日以拒馬陣法擊敗不服氣的王疤子,迫使他棄馬認輸,自此贏得劉公道的支持。
此后幾日,她便在唐斌的陪同下,于城里四處轉悠,尋訪本地鄉民,打聽地方形勝。這處葫蘆坳便是她定下的第三處目的地。
到了地頭,崔瀅跳下馬,唐斌牽馬跟在她身邊。她又招手,把尖哨子也叫到身前。
三人一起,從坳口進去,沿著谷地慢行一圈。崔瀅心中默記步數,每到一百步,便在雪地上擺放一堆小石頭,做個記號。唐斌好奇,問道:“這是做什么?”
崔瀅走累了,正好停下休息,微笑道:“我在計算,這袋子里能裝多少人。”
尖哨子猜到她要借地形設伏,皺眉看看四周。“你想故技重施?這里不像你們田莊,山沒那么高,樹沒那么多,你從哪里找許多木材來?”
“有人吃過滾木陣的虧,到現在還心有余悸。這可真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草繩。不知道兵書上有言,因地制宜,出奇制勝嗎?又不是蠢騾子,悶頭一條路走到黑。”
崔瀅明明在跟唐斌說話,眼睛卻看著尖哨子,一張臉寫滿□□裸的五個字:“我在諷刺你”。
尖哨子臉一黑,閉嘴不再開口。
崔瀅這才繼續說道:“蕭明顧這支前鋒,是從西北邊線調來的,并非無能之輩。便在西軍,也堪稱精銳。無論是他還是他軍中副將,只要看到這個坳口,必定會起疑心。我們想引他們進來,不是那么容易。”
她豎起一根手指:“這是第一個難處,務必激他們入谷。”
“那要怎么做?”唐斌善解人意,接住她拋來的話頭。
“這個難處,我已有破解之法。他們既稱精銳,自然目空一切,絕不會把這些烏合之眾看在眼里。之前圍而不剿,不過是要挾朝廷要銀子罷了。一旦真下了決心,他們必定認為,就算流民懂得設伏,也不過是歪瓜裂棗,不堪一擊,正可以反客為主,滅此朝食。”
“所以,他們第一個弱點,便是驕。既是驕兵,便可欺之以輕率冒進。我們這第一支兵,乃是誘兵,只許慘敗,不能有絲毫反擊的跡象。”
崔瀅歇夠了,繼續往前面走去。
走了幾十步,她忽地停下,抬頭看著半山坡上一棵歪脖子枯樹。
“拿弓來。”她頭也不回,伸出手去。
尖哨子拳頭捏緊。
“快點。”她依舊頭也不回地催促。
唐斌笑吟吟地看著,尖哨子憋著氣,取過背上一張弓遞過去。
唐斌微微咦了一聲。
這居然是他為郡主做的弓。尖哨子竟然一直替她背著。
弓箭入手,崔瀅也低頭看了一下,似是有些詫異。隨即拉滿弓,朝空中射去一箭。箭至枯樹前一丈處,掉頭向下,栽入雪地。
她停了手。又讓尖哨子也上去射一箭,務必用盡全力。
尖哨子站住不動,淡淡道:“不用試。這樣的距離,我的箭足以穿透樹干。”
“穿過之后能飛多遠?”崔瀅斜眼睨他,“試過方知。”
尖哨子只好試了一箭。他的箭勢比崔瀅雄厚許多,破空之聲嗚嗚可聞。那棵歪脖子樹的樹干果然被他一箭洞穿。那支鐵箭又挾風雷之勢,直往前飛出兩丈許,方才徐徐落下。
崔瀅跑過去,用腳步丈量了距離。找個平坦地方蹲下,拿石塊在雪地上畫了個三角形,又在旁邊畫上幾條直線,一會兒又擦掉,換個方向再畫,一會兒又在旁邊列了二人看不懂的式子,似在計算什么。
唐斌見她緊皺眉頭,額上竟有細微汗珠,知她極費神思。想要幫她分擔,卻不知從何著手。
抬起頭來,往四處打量。他們已經走到葫蘆坳中間的狹窄地帶,左右都是兩處布袋樣的平地。
崔瀅說過,這回不再用滾木陣。那么這樣的地形,這樣的天氣,還能怎樣聚殲敵兵?
火攻?連日天公不作美,雨雪不斷,顯然極難成功。
從高處放箭?流民未經訓練,哪里能個個都像尖哨子一樣?且也沒有這么多弓箭。
近身肉搏?那豈不正中官兵下懷?
尖哨子也皺著眉,顯然與他一樣困惑。
兩人都不說話,卻又有種奇異的默契,分左右站在崔瀅兩側。
過了許久,崔瀅方長長出了口氣,從地上站起來。起得急了,有些頭暈,差點一個趔趄摔倒。
唐斌伸手扶住她,眼角一瞥,看到尖哨子的手指也動了動,隨即像是被冰封住一樣,僵硬地站在原地。
崔瀅靠在唐斌身上,只覺溫暖安心,索性再懶得使力,伸手環住他脖子,低聲道:“你抱著我。我們上馬。”
唐斌問:“你算清楚了?”
崔瀅點點頭,“差不多了。最關鍵的已經算出來,剩下半個葫蘆,只需要去看一圈。”
唐斌抱著她上了馬,悄悄問道:“你到底想的什么法子?”
崔瀅一邊調整在他懷里的姿勢,一邊伸出第二根手指,挑眉微笑道:“我剛才還沒說完。第二點難處,便是劉公道這支人馬,確實正如官兵所料,乃是烏合之眾,不堪一擊。”
她有意提高聲量,尖哨子在一旁聽到,打鼻子里冷哼一聲。
崔瀅扭頭看他,“我說的不是事實?若你們是訓練有素的官兵,那日在田莊的山坳上,你們以十倍的兵力,早就該拿下了。結果卻鎩羽而歸。”
不知怎的,唐斌心里極不愿見她跟尖哨子斗氣。一展手臂,將她安安穩穩又圈回懷里,問道:“所以呢?”
“所以,要打敗官兵,便不能靠劉公道的人。”
“那靠什么?難道靠天兵天將?還是靠官兵自己?”唐斌奇了。尖哨子也豎起耳朵,等她回答。
崔瀅微微一笑,伸手摸摸他臉,“真是好學生,這么快就猜到了。”
唐斌一呆。
啊?
尖哨子忍不住側過頭,正好看到一張明亮至極、傲然至極的笑靨,開在唐斌懷里。
尖哨子僵硬地扭過脖子。
他冷冷地說:“你發什么失心瘋?就算真有天兵天將,你也不是撒豆成兵的神仙,怎么請得動他們?”
崔瀅閉上眼睛,本要不理他。終究忍不住,反唇相譏:“大郎說了兩樣,你就只知道天兵天將?”
唐斌與尖哨子不由自自,交換個不敢置信的眼神。
不是天兵天將,難道是要靠官兵發瘋,自己打敗自己?
這豈不更加荒謬?
(https://www.dzxsw.cc/book/38180192/33058958.html)
1秒記住大眾小說網:www.dzxsw.cc。手機版閱讀網址:m.dzxsw.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