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 王府(二十一)
“你因與曲天成有仇,又想要撕毀與王府的婚約,故而誣告我與曲天成有奸。按律,奸罪杖八十。凡誣告人杖罪者,加所誣罪三等。蕭明顧,你該當杖一百四十,方抵此誣奸之罪。”
崔瀅長身玉立,在擁擠的公堂上侃侃而談:“你眼看告奸不成,竟而喪心病狂,誣告東陽王府謀反。雖然諸位官長明察秋毫,及時察覺你所控荒謬,然你種種倒行逆施,在場有目共睹。蕭將軍,你可知道,誣告他人謀反、謀大逆者,處斬?”
她轉頭看向知州,聲音朗朗,如懸泉擊石:“知州,通判,御史,三位通曉朝廷律法,不知我方才所言,當與不當?”
三名堂官相互看看,通判點點頭:“郡主雖是閨中女子,對刑名倒是熟悉得緊。所言不差。”
崔瀅謙謝兩句,昂然道:“蕭明顧三番兩次,欲借朝廷三尺公堂,逞其一己惡欲,誣告攀咬,猖狂桀驁,絕非我朝軍人之典范,勛貴之榜樣。今日若不窮治其罪,如何能讓百姓安心?”
大門外響起附和聲音,有人高喊:“郡主說得對,貴人仗勢行兇,若是王法治不了他,我等還有什么活路?”
知州心中作難。他何嘗不把這個無事生非的蕭明顧恨得牙癢癢的?只是投鼠忌器。他確乎不能不顧及軍中的反應。
崔瀅忽然又一笑:“知州方才所言八議,蕭明顧無非占了議貴議功兩項。如今蕭明顧罪犯三條,誣告王府,當處斬;誣人通奸,處杖刑;奸殺民婦,當處絞刑。不如由蕭將軍自選,他的爵位與功勞,當折抵哪兩樣罪名?知州仁至義盡,軍中自然也無話可說。”
通判和御史都忍不住看向崔瀅。看上去她與蕭明顧已經是水火不容勢不兩立的態勢,然而這三選二的選項,卻又是大大有利于蕭明顧。
一斬,一絞,一杖。
前二者死。后者得生。
換了世間任何腦子沒毛病的人,肯定毫不猶豫,選第三項啊。
然而知州詢問蕭明顧之時,他卻臉色大變,狠狠瞪著崔瀅,目光怨毒至深。
崔瀅毫不畏懼,冷冷回看于他,眼中閃爍明晃晃的譏笑。
男子受杖刑,需得在大庭廣眾下脫衣除褲,□□受刑。到時候天下人都會知道,蕭明顧乃是個四肢不全的閹人。
這樣的侮辱,他如何能受得了?
崔瀅冷笑。受不了?那就引頸待戮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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曲天成留在大堂里,他要親眼看著蕭明顧受刑。
朝廷向有定制,刑杖為大竹板,長五尺二寸,一頭粗,一頭細,重約兩斤,臀部受刑。
一百四十杖打下來,皮開肉綻,非一年半載的精心調養,決計好不了。
但蕭明顧絕沒有精心調養的機會。
就在青州衙門上演這一場一波三折的退婚鬧劇之前,東陽王妃早已按照崔瀅的安排,遣人以鎮國將軍的名義,致信昌縣代理知縣陳奎,隨信附上五千兩銀票。
計算時日,陳奎告發蕭明顧濫殺無辜,殺良冒功的奏折想必已經發出,一路沿驛站朝京城飛馳而去。
或許軍隊殺良冒功已是常情,或許朝廷對此不得不多加容忍,但是崔瀅不信,當朝中的文官集團得知蕭明顧大肆殺害的竟是衣冠秀才,縣學庠生時,也能無動于衷。
此事只要傳揚出去,天下士人物傷其類,應和哀鳴之聲必定遍于朝野。
她就不信,朝堂之上袞袞諸公,竟能為了一個區區前鋒,甘心失卻天下讀書人的心。
軍隊,固然是朝廷的柱石。士人,同樣是朝廷的棟梁。朝廷總不能太過厚此薄彼。
她答應過尖哨子,一定會讓蕭明顧身敗名裂,自取其辱。
她做到了。
崔瀅走出青州衙門時,閑漢們讓出一條道路,有人躲在人群里,怪聲高叫:“郡主,你如今沒了夫君,以后漫漫余生,凄清孤寂,日子可要怎么——?”
么字是個開口音,他嘴巴張開,一粒不知從哪里飛出的石子疾射他口中,堵得嚴嚴實實。他一口氣喘不過來,哽得直翻白眼。周邊人哄堂大笑:“活該,郡主也是你敢肖想的人兒?”
人群中,一個帶著斗笠的高大男子扔了手里的石頭。他身后有人拉他,兩人低著頭,趁著人多混亂,快步轉入人家小巷之中。
臨拐彎時,那高大男子頓了頓,回頭朝人群中望去。崔瀅在崔浩的陪同下步出衙門,早已等候多時的丫鬟婆子們簇擁上去。她神色冷漠,不言不語。
另一人聲音沙啞:“別看了。她是官家小姐,手段高明得很,這樣的情形都能反敗為勝,全身而退,哪里需要你為她擔心?”
高大男子心道:“可你不知道,她的心會很累。她只有極累的時候,才會那樣面無表情。似乎連多動一動臉上的肌肉,都會讓她白白耗費力氣。”
他想起在吳縣的時候,她就是這樣,連多走幾步路都不肯。那時候他在她身邊,總能在她需要的時候抱著她。她會埋在他胸前,低聲嘟噥著那些他聽不懂的運算籌謀,她光潔的額頭上沁出一層薄薄的汗,眉尖微微蹙起。細而直的眉毛像是一把掃帚,輕輕在他心尖掃來掃去。
又麻,又癢,又疼。
那是他最大的動力,他要去學習,去見識,去閱歷,他必須變得足夠強大,足夠智睿,才能夠站在她身邊,替她一起分擔所有的煩難與重擔。
劉公道拍拍他肩膀:“你也別多想了。橫豎現在跟尖哨子取得了聯系,他就留在青州。你有什么心里話,大可以讓他替你傳達。”
“不用了。”他搖搖頭。蕭明顧今次就是拿尖哨子和她的關系大做文章,如果再讓旁人看到郡主與“馬夫”私下里見面,還不知道會生出多少風波。估計王爺和王妃也不會再讓郡主跟這個馬夫見面。
再說,他心里有些沒有來由的抗拒,不愿意讓尖哨子與郡主有更多的接觸。
想到東陽王府,他忽然說:“你提醒一下尖哨子,最近小心行事,免得王府對他不利。”
劉公道愕然,隨即明白過來,罵了句粗口:“他奶奶個腿,這些個貴人,真不把草民當人看。”
又夸贊他這個決斷下得干凈利落:“唐兄弟拿得起放得下,這就對了。大丈夫志在四方,何患無妻?大王日前與你說的事情,你考慮得怎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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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瀅很累的時候,向來選擇性地關閉五感。是以衙門口那些人哄笑說話,她一概聽若未聞。被眾人圍擁著出了長街,上了早已等候在一旁的馬車。正要動身,忽然心有所感,一伸手,挑開車簾,運目朝對面小巷張望。
彼處屋檐窄小,人頭熙攘,眾□□織,嘈雜如市,都在高聲談論今日公堂上的種種見聞。
她看了一會兒,什么特別的也沒看到,怔怔半晌,正要放下簾子,一張溫文爾雅的笑臉忽然出現在車旁:“姐姐,小弟腹中有許多疑惑,可否向姐姐請教一二?”
海月一直在車上聽下人傳信,得知姑娘今日大顯威風,將那姓蕭的混賬打得落花流水,喜得合不攏嘴,看到崔浩,也熱情十分地招待。
擺好錦褥繡花腰靠,端出什錦零嘴漆盒,又把剛燃了一半的沉香掐了,換上剛叫人去市面上買來的好運香,喜滋滋地請姑娘和二公子聞聞味道,以便除去進公門的晦氣。
崔瀅從車門退回身子,背靠車壁,懶懶坐著。眼睛合攏,聽崔浩笑微微地說話:“小弟忽然想起來,十來天前,姐姐忽然說起這樁婚事,表示對蕭明顧此人厭煩至極。隔天我去酒館會友,就聽到一則軼聞,說是隔壁州里有個厲害的訟師,教人以退婚的名義起訴,成功索回已下聘的財禮,既免了自己告奸反坐的風險,又還讓女方身敗名裂,投繯自盡。可謂干凈利落,占盡好處。”
崔瀅微睜開眼,從眼縫里瞟他一眼,聲音漫不經心:“聽上去有些耳熟。”
崔浩伸手拿了個橘子,一邊慢慢剝著,一邊繼續說道:“講這個故事的人姓陳,他正巧有個堂妹,這個妹子正巧又與郡主交好,正巧之前還受郡主所邀,過王府游玩整日。”
崔瀅這才噗地一聲笑出來,兩眼睜開,笑盈盈地看著他:“你知道嬌娘要來,一大清早跑得無影無蹤。我聽說你那日又是陪唐梅去四處看繡活鋪子?”
崔浩把剝好的橘子小心掰開,選了片最好看最飽滿的遞給崔瀅:“姐姐,你對小弟,就不能有點誠意嗎?小弟這會兒才醒悟過來,敢情這從頭到尾,我和蕭明顧都在做夢呢!我以為我是棋手,蕭明顧以為他是棋手,其實我們全都是姐姐棋盤上隨意拈來拈去的黑白子罷了。”
又嘆口氣,喃喃道:“我現在疑心,連我找的那個游方僧人都是姐姐替我貼心安排好的。我向來自認精明,誰知竟是個被人賣了還替人數錢的冤傻子。”
崔瀅笑了下,將橘子扔進嘴里含著,口齒有些不清:“我不知道你在說什么。”
見崔浩又殷勤地遞來第二片,擺手拒絕,順帶眉頭一挑,神情轉冷:“還有,你注意自己的言行。唐梅心性爽直,不懂得男女之間那些彎彎繞繞。你好歹摸摸自己的良心,問問你自己,當初對唐梅的爹娘做過什么見不得光的事。不要為了一己之私,再去拖唐梅下水。”
崔浩把那瓣橘子自己慢慢吃了,眼睛緊緊盯著崔瀅:“姐姐愛屋及烏,連唐梅都如此看顧,教小弟欽佩不已。小弟倒是想起來,最近聽說了一個關于唐斌的消息,不知道姐姐有沒有興趣?”
崔瀅坐直身子,眼神一暗:“說。”
“是了,在姐姐心中,他的事,永遠排在第一位。”崔浩幽幽嘆一句。把剩下的橘子放在案幾上,取絲帕來擦著手,一雙桃花眼似笑非笑地瞟向她:“聽說那亂民頭子很是愛重他,打算效仿東漢光武帝與沛太后的舊例,招他為女婿。”
崔瀅臉色沉下來。
崔浩笑瞇瞇地看著她:“我們都知道他的身份,可他自己不知道啊。他若娶了這門親,這輩子可就難以回頭了。美色當前,利字當頭,也不知他有沒有這個心性,能夠守到將來認祖歸宗的那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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