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0章 均天大王(十二)
唐梅已經到了淶州前往青州的官道上,這回不是步行,而是騎在一匹高大紅鬃馬的馬背上。
她仍然不會操控馬匹,不過上回被尖哨子帶著騎馬的經歷,至少讓她在馬背上不再感到害怕。
她身后是一個二十多歲的女子,穿著麻衫,身形高瘦,皮膚白得瘆人,臉頰上數點麻子,正得意地跟她顯擺自己的騎術:“你看好了,我這就讓馬兒跑起來。”
她用力一夾馬肚,紅鬃馬長嘶一聲,低頭奮蹄,在空無一人的官道上狂奔。
唐梅嚇得抱住馬頭尖叫,“花姑,你慢點,慢著點——”
花姑樂不可支,大笑著兩腿用力,催著馬兒跑得更快。二月春風如剪,打在臉上,獵獵生痛。
等馬兒終于跑得累了,逐漸慢下來,唐梅什么也顧不得了,伏低身子,頭垂到一邊,大嘔特嘔。
花姑抓住她后背,以防她掉下馬,一邊轉過臉去,避開那股子酸腐味道,一邊嘖嘖嘆道:“就你這一副身嬌肉貴大小姐的樣子,還想著立什么功?我也是腦子進水,才會上你的當。”
唐梅吐得滿頭紫漲,氣息奄奄地說:“我沒騙你。我知道城里有個地方,藏著許多糧食,也沒什么人守著。咱們去偷他幾車出來,運到淶州,就是大功一件。”
“有糧的都是大戶人家,哪里會沒人看守?怕是你就看了一眼,都沒看到人家的防衛布置。”
“那是我朋友的屋子,我還在里頭住過。有沒有防衛,我還能不知道嗎?”
“你朋友?”花姑詫異起來,“你跟我一樣是個鄉下姑娘,怎么會認得這些大老爺?唔,你長得細皮嫩肉的,莫不是給那些花白老頭子做了外室?”說到后面,心里嫌惡,手一松,不再緊緊拉著她。
唐梅身子一晃,差點掉下去,嚇得死命抱住馬頭,又氣又急,哭了出來:“你胡說八道什么,二公子是年輕人,哪里是什么老頭子?我也沒有給他做什么外室。我們只是朋友。”
“一個男人,還是什么有錢人家的公子,跟你做朋友?”花姑嗤之以鼻,“他要不是對你有企圖,我花字倒著寫。”
唐梅蒼白的臉一紅:“他,嗯,他可能是有些喜歡我,不過他是正人君子,不會勉強我的。他從沒說過那些叫人生氣的話。”
花姑古怪地看她一眼,“那你還想著去偷人家的糧食?”
“我們也不偷多了。他一院子糧食,我們搬個幾車的,又不會讓他血本無歸。”唐梅辯解道:“再說,他那些糧食不也是我們種出來的?他又不會種地,都是從我們手里硬搶去的。我再去偷回來,有什么不對?”
她給自己找好理由,頗覺得自己仁至義盡,面面俱到,做得問心無愧。
花姑在她身后,摸摸下巴,暗自咕噥:“一院子糧食,那得是多少?既然都是偷,還假惺惺只偷個幾車,這也太小家子氣了。先去踩好點,回頭告訴三娘,咱們派一大票人去,全都搬回來。”
想到這筆大生意,眼睛亮起來,赫赫笑道:“唐姑娘,你說得有理,這果然是樁天大的功勞。咱們快去快回,免得你哥哥擔心。你就受累一下啊,反正吐著吐著,就吐習慣了——”
在唐梅帶著哭腔的叫聲中,馬鞭再度揮起,馬匹朝著青州的方向疾馳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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淶州城中。
奉三娘子匆匆趕來。她也與其他女子一起,住在內城一處專撥給女子居住的大宅子里。唐梅私自出城的消息,在報給唐斌的同時,也報給了她。
“聽說唐姑娘先是去了大王住的地方,不知道唐穆姑娘跟她說了什么,她回去的時候,眼睛是紅的,說話帶著一股子氣,只說青州城里有一樁大功勞,要找個會騎馬的,帶她一起回青州,她就把這樁功勞跟她分享。正好那里頭有個天不怕地不怕的嚴花姑,騎術精良,聽了她的話,就跟著去了。”
唐穆?
唐斌一怔,隨即停住腳步,回身吩咐:“小妹出走的消息,暫時不要告訴唐穆姑娘,也不用找人去問她。我回去后,自會設法跟她打聽。”
奉三娘子答應下來,心里對那位唐穆姑娘的疑忌不由得更深一層。
她這番話,言下之意已經非常明顯,唐梅負氣出走,多半跟唐穆脫不了干系。沒想到大王第一反應居然是不要驚擾她。而且那話里的意思,“設法跟她打聽”,如此小心翼翼,哪里是日常男人們對待自己女人的態度?那個唐穆,究竟是什么身份?
“這個嚴花姑,是個什么樣的人?”
奉三娘子笑道:“花姑今年二十六歲,從小生得高大,又力大無窮,比一般男子還能干活。本來她家替她說過一門親,沒想到還沒過門,男方就死了。鄉里都傳她她命硬克夫。她惱了,索性發誓一輩子不嫁人。后來她家鄉鬧饑荒,爹娘兄弟都死了,她給人家打長工,也餓得只剩一口氣。等我扯了人馬上山,她一聽到消息,連夜就來投了我。跟我干過好幾單綁票劫財的勾當。有她陪著唐梅姑娘,想必不會出什么大的紕漏。青州城里原也有我們的內應,只要她們聯系上人,總能找到藏身的地方。若是大王不放心,我也可以放下手里的事,親自去一趟青州城。”
唐斌道:“多謝三娘,不過你事情也多,城里離不了你。先找幾個人去追,若是出了淶州地界還不見人,讓他們立即回來,我再另想辦法。”
奉三娘子答應了,又開玩笑道:“大王倒像是不怎么擔心的樣子,難道這個妹子不是親的?叫旁人看起來,好說,唐穆姑娘才像是大王的親妹子呢。”
唐斌愣了下,忙解釋:“小妹在青州住過一段時間,對城里情況比較熟悉。她這次回去,多半也是想著尋訪故友,所以大家不必過于擔心。”
奉三娘子笑道:“原來如此。既有大王的話,我也好回去告訴姐妹們,讓她們安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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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忙完城里一應事務,已是傍晚。唐斌沒有像往常一樣,與手下將領們一起用餐,反而找食盒來,把幾樣預先留出的精致吃食一樣樣放好,一路拎回住所。
走到院子門口,有人從暮色中閃出來:“大王,青州城里傳來消息,說是已經接應到二姑娘與花姑。二姑娘說,帶花姑去見一個朋友,明后日就回來,請大王不必為她擔心。”
又請示道:“既如此,大王今晚可還要去青州?”
唐斌道:“你跟兄弟們說一下,辛苦他們,今晚仍隨我跑一趟。不把小妹帶回來,我怕她會鬧出亂子。我爹娘已經過世,只留下這一個妹子,我不能眼看著她闖禍出事。”
唐斌跟他說好,半個時辰后,仍按事先約定,在西城門碰頭。那人答應離去。
唐斌這才提著食盒,往他獨居的獨門小院走去。
義軍攻下淶州城后,唐斌下令,凡臨街民居一概不許驚擾。只大戶逃出城后空出來的宅子被義軍征用,拆了大墻,民眾可自由出入。義軍如有人行殘民害民之舉,任何人均可直趨各將領處告狀。
唐斌因要讀書,為免人打擾,特地選了一處小院子。進去之前,在門口停了一會兒,院子里一片光亮,像是崔瀅在房間每一處角落都點上了燈,窗戶紙上到處透著暈紅的紅光。
唐斌推開門,進去屋里,一眼看過去,差點以為自己走錯了地方。桌面上,書案上,地上,甚至連床上,觸目所及,全是攤開的書卷,
崔瀅手里拿著一盞燈,站在桌子邊上,正低頭看得入神。
“油燈火瞎,看久了眼睛會痛的。”唐斌走過去,從她手里接過油燈。低頭看了眼,桌上是自己平時看的書。
崔瀅不作聲,等他收好桌子,擺好飯菜,才在他對面坐下,淡淡道:“我看你在所有書上都標注了梵語切音,你已經能通讀全書,何必多此一舉?”
“我想在淶州城鄉設立識字所,讓所有人都有機會識字,所以想在郡主當初教我的基礎上,總結一些更簡單易成的法子。”唐斌替她盛好飯,放在她面前:“以前我家就吃過不識字的虧,多虧郡主出手幫了我們,否則小妹這一輩子就要被周家毀了。我后來一路行來,發現許多苛捐雜稅,其實是地方官吏欺負老百姓不識字,在朝廷的規定之外私自添加。若是老百姓人人都能識字,官吏想要欺上瞞下,可就難了許多。”
崔瀅對他有些期待的神色視若不見,低頭道:“我剛才粗略看過了,個別地方有錯漏,我用朱筆做了記號。”
唐斌低聲道:“多謝郡主。”慢慢扒著碗里的米飯,心頭一陣茫然的痛。
自從清晨他實在忍不住,提到那個名字后,崔瀅便忽然變得冷淡起來。
崔瀅低頭吃了幾口,放下筷子,道:“我今日上街,見城內街市繁華,百業俱在,頗有七八分舊貌。街面上多了許多巡街的市官,負責厘定市價,調節糾紛,以免有人趁亂哄抬。這些都是你想的主意?”
“嗯,”唐斌點點頭,苦笑道:“我不想讓吳縣之亂,再在淶州重演一次。不得不想法子,讓大家都能活得下去。”
“你在淶州分地授田,又安民設官,現在還想著教化育民。”
唐斌抬頭等她說下去,崔瀅卻沉默了一會兒,隔著油燈望著他,聲音幽幽,“我覺得奇怪。你的做法,看來看去,都不像是要接受朝廷招安的樣子。”
燈光搖了兩下,飯菜熱氣時隱時現,幾盤沒有動過的菜在陰影中好似供佛的擺案。
唐斌慢慢吞下嘴里嚼了許久的飯粒,方微笑道:“郡主說過,先要看看朝廷開出的價碼。安撫使陸尚書尚未揭開底牌,我也不知道這招安一事,究竟會如何進展。只好看一步走一步,先盡力做好手頭的事。”
崔瀅看了他一會兒,點點頭,不再多問。轉了話題,“今日唐梅過來找過我,想讓我幫她說話,讓你封她做光明圣女。我心情不好,叫她自個兒想辦法立功。她走的時候怒氣沖沖,是不是跑去找你告狀了?”
唐斌明白了整件事的來龍去脈,一邊收拾桌子,一邊苦笑道:“她沒來找我,反而自作主張,回青州去了。”
飯菜幾乎又原封不動地放回食盒,他蓋上蓋子,站在桌邊,望著陷入沉思的的崔瀅,眼底幽光暗沉,盈著滿滿的不舍與疼痛。抿抿驟然發干的唇,方啞著嗓子問道:“我今夜去一趟青州,把她帶回來。郡主若是……若是想回去,便可以,可以……”
崔瀅抬頭看著他。
他失去勇氣,剩下幾個字消失在唇齒間,頹然坐在凳子上,顫抖著問道:“郡主,我不在乎阿澤是誰,你不要那樣子看我,好么?你不要,不要不理我。不論阿澤是誰,他現在還沒有回來。我,我雖然比不上他,可我對郡主的心意,我……”他聲音發抖,過了好一會兒,才吃力地說完一整個句子:“只要郡主開心,我無論做什么,都心甘情愿。”
迷戀。他驀然回想起唐梅指責過他的話,劉公道也曾說過相同的詞。
不講道理的,沒有底線的,熱烈到吞噬自我,甘愿放棄一切的愛戀。
也是終將絕望的,一眼看到生命盡頭,寸寸灰燼,荒涼孤寂的愛戀。
他想到自己最隱秘的打算,想到這混亂著也熱鬧著,充滿血淚與苦痛,同樣也充滿甜蜜與溫暖的人世間,這個孕育了郡主,見證過她一顰一笑,一嗔一喜的人世間。
他不舍得就這樣遽然告別。不舍得,在最后的時間,只能面對郡主那樣冷漠的容顏,那樣疏離的姿態。
他原本已經下定覺心,不會去打擾郡主,安安靜靜地,按照自己認定的道路前行,哪怕終點就在眼前。
然而那夜站在驛館外面,再次聽到郡主的聲音,聽到郡主一點點猜出他的身份,再次看到郡主,那樣狼狽,卻仍舊那樣閃亮而高傲。他才知道,他從來沒有停止過哪怕一刻的思念與渴望,那樣的思念與渴望早已潛入到他的靈魂最深處,令他的每一處骨骼,每一寸肌膚沒有理由地疲累、疼痛。
如果他只能背負著她的冷淡走向終點,他死也不會甘心。
“我跟你一起回去。”崔瀅起身,簡短回答。
唐斌慢慢明白她的意思,一顆心像是被一只巨掌攫緊,幾乎快要透不過氣來。
他機械地點點頭:“也是,郡主也該回去了。”
崔瀅看著他失魂落魄的表情,咬咬唇,拼命控制住涌到眼眶的酸熱:“唐梅去了什么地方,我大概能猜到。我跟你去,把她找回來。”
唐斌霍然抬起頭:“你的意思是,你,你……你還會回來淶州?”
“第一,唐梅負氣出走,我有一定責任。不看到她平安回來,我心里不安。第二,招安這件事,我心里有疑惑。我想親眼見證整件事情的進展。”崔瀅聲音重歸冷淡,“我們什么時候出發?”
“現在。”唐斌手忙腳亂地站起來。“我讓他們在西城門外等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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