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稻田文學圖書館的自習教室，因為剛剛過了期中考試周，到了閉館前的十點鐘，已經(jīng)只有寥寥幾人。

        我揉了揉眼睛，岡崎教授的修改意見本沒那么著急，但我確是卯足了勁一定要完成，只有沉溺在學習中，方才能稍稍忘卻白天的不愉快。

        直到耳邊傳來了閉館的音樂聲，卻還是遲遲不愿意離開。

        “今天還要再來一杯么？”身邊多了一杯柿子奶茶，和予懷深沉的聲音。

        “予懷？”我抬頭看他，他面色溫和。

        “閉館了，記得從前在學校，也常常在圖書館看到閉館。”予懷笑著：“賴著不肯走，直到保安大叔來趕我。”

        我知道他是在催促我離開，圖書館的燈開始逐漸熄滅，自習室里只剩下我和他。

        跟著予懷走在校園里，手上的奶茶剛剛好可以暖手，仔細一看，杯子上用馬克筆畫著一株蘭花，這樣淡逸勁脆的筆鋒，不難看出是出自予懷的手筆。

        寄君青蘭花，惠好庶不絕。這么多年了，還是蘭花最為合適。

        “對不起，今天聽了你和羽生的對話。”予懷邊走邊說：“我只是擔心，是因為我，你們吵架了。”

        “算了，不重要了。”我并沒有責怪他，事已至此，誰知道，誰不知道又有什么重要的，反倒是突然有了一個念頭，回頭問道：“予懷，你知道我喜歡什么？”

        “你喜歡羽生結弦。”予懷突然一說，倒讓我覺得微微一怔，又見他笑道：“開個玩笑啦，你喜歡什么？讓我想想…莎士比亞、席慕容、三島由紀夫？”

        “你還真是具體…”這些大概是我之前在多倫多用予懷的圖書證借過的書，不過我也很驚訝，他竟然會留意這些。我抬著頭，看到今天的月亮是一個不太好看的半圓，轉頭看予懷：“讀書時，我想成為一名翻譯家。”

        我原以為予懷會很好奇我的夢想，沒想到他只是直直往前走，并沒有任何表情，便道：“怎么？好像一點也不好奇？”

        “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夢想，但不是每個人都能像羽生那樣將自己的夢想告訴世界，而后堂而皇之地為之努力。”予懷對此似乎深有感觸，我方才記起，其實他也是一個將夢想埋在心底的人。

        “我擔心沒有辦法像羽生那樣做到極致和最好。所以，我總覺得這是自己的事，想放在心里慢慢努力，沒想到他卻不能理解。”予懷的話倒是讓我釋懷了不少，自己并不愿意與羽生分享，只是因為自己還沒有把握能做好，

        “天分、機遇和環(huán)境，畢竟大多數(shù)人還是需要向現(xiàn)實妥協(xié)的，會有很多無法實現(xiàn)的遺憾。我想正因為如此，我們才總是會被羽生追逐夢想的表演所感動。”予懷轉過頭，說道：“這沒什么的，予夏，你不愿意說，這是你自己的選擇，就像我也不愿意告訴別人一樣。只是予夏，羽生很愛你，他應該很想幫你實現(xiàn)夢想，這是你們的分歧，我想這才是需要去溝通的地方。”

        “我也想過，可是他…”我一想起今天他說的那些話，便止不住難過；“我原以為這些年的陪伴就是最大的愛意表達，沒想到他卻說出這樣的話。”

        “我想羽生真的很在乎你，所以才會生氣而說出那樣氣話。”予懷的聲音不大，卻字字清晰深沉，仿佛從內(nèi)心深處出來的一般：“然而即便在那樣生氣的情況下，他一看到你難過，便立馬怒意全消，生怕你有一點誤會。”

        我停止了腳步，轉頭看予懷，他好像比我看得還清楚。

        “怎…怎么這么看著我？”予懷有些心虛，我估摸著應該還在為了今天偷聽我和羽生談話而感到抱歉。

        我知道他一向敏感，不想他把這事放在心上，轉而道：“你是收了羽生什么好處么？這么幫他說話？”

        “呵…”予懷輕哧了一聲，繼續(xù)往前走：“我倒是想收點好處，可你知道么？今天你走了之后，他的眼神氣得幾乎要把我撕碎。”

        “對不起，他好像總是對我們之間有什么誤會。”我又覺得有些對不住予懷，這幾年羽生沒少對他有敵意。

        “不必介懷，我們之間，清如明鏡，沒有人更明白了。”予懷突然又有了些感傷，有些聽不清他好像說了一句：“予夏，你知道么？我很羨慕你…”

        我還不及細想那句話，剛好已經(jīng)走到了北門口，羽生的保姆車停在了路邊，他一身黑色薄羽絨，斜倚車門，似乎已經(jīng)等了很久，我抬頭看予懷，以為他和羽生串通好的，哪知予懷也是微微驚訝，搖了搖頭。

        “夏醬…”羽生馬上走上前來，戴著口罩，細而小聲：“我們回家吧…”

        我有些猶豫，卻聽身邊的予懷低聲道：“時間不早了，我先回了。”

        還不及我說話，予懷再度“落荒而逃”，每一次他都好像不愿意在羽生面前多呆。

        羽生這次沒有再在意予懷，而是又走近了一些，脫下身上的黑色羽絨，披在了我身上，我正要躲開，卻聽他說道：“外面冷，我們先上車里好么？”

        黑色的羽絨服下，他只穿著薄薄的短袖訓練服，真是心機，讓人不得不又為他心疼一些，只能先行上車了。

        他將我和他的位置挪得很近，以至于他的身體可以緊緊挨著我，從新宿到千代田大概半小時的路程，我側著臉不愿意看他。

        “那個…夏醬很喜歡喝這個飲料么？”羽生沒話找話地看著我手上的橙色杯子。

        我依舊沒有說話，只是將手中的空杯子丟進了車里的垃圾桶。

        推開家門，餐桌上擺滿食物，有諸如春卷、湯圓之類的中國菜，也有我平時喜歡吃的糖泡芙和瑪?shù)铝铡?

        “額…好像有些冷了，要不？吃點甜品？”羽生撓了撓頭。

        “我不餓。”我說得很小聲，微微聽到他吸了吸鼻子，許是剛才有些凍到了，還是幫他上調了暖氣溫度。

        這里是全東京最昂貴的公寓，即便到了深夜，完全聽不到任何噪音聲響，不像新宿的小公寓，坐在客廳能清楚地聽到北門處學生們的嘈雜喧囂。

        側躺在床的一邊，可以清晰聽到羽生爬上了床，拉過輩子，微微發(fā)熱地體溫漸漸靠近了我的后背，鼻尖彌散著他的氣息。

        他躺在了我的身邊，離得極近卻不敢觸碰，呼吸聲有些焦灼的樣子，而后是一聲淺喚：“夏醬…”

        這樣低沉而帶著磁性的聲音幾乎是可以攝人心魄的性感。我閉上眼睛，沉下心，如此前學到的公家的說話方式，竭力保持平靜地緩緩說來。

        “予懷君是我的好朋友，我們之間沒有曖昧的感情。”

        “對對不起…”

        “新宿的公寓原本是我爸媽的心意，我不想讓他們擔心，才自己還貸的。”

        “對不起…”

        “我有自己想做的事，但沒有起色之前，還不想說出來。”

        “對不起！”

        “我擔心自己的身體狀況，怕影響寶寶的健康，所以才吃避孕藥的。”

        身后的空氣幾乎凝結了片刻，然后聽到一個略帶哽咽的聲音：“對不起…”

        “我很喜歡羽生君，從…平昌之前就不可自拔地愛上了你，我想每天都能和你在一起…”前面的話還能比較平靜地說出來，只是這樣直白的表白，卻讓我無法抑制委屈，所有的情緒順著眼角的淚水溢出來…

        “對不起對不起…”身體被緊緊地抱住了，那是再也不想松手的擁抱，脖頸間布滿他濕潤的淚意。

        許久，我感覺身體變得僵硬而麻木，內(nèi)心是說出心事后的平靜和釋然，以及伴隨著一些生氣和委屈，。

        我挪了挪身體，羽生才微微放松了一些，趁著這個機會我驀地坐起身來，羽生也跟著我坐起身來，半低著頭，眼角還掛著淚，是愧疚而深情的模樣。

        方才委屈的情緒在腦中越發(fā)明顯了起來。諸如，我也不是一定要娶夏醬？還不如分開？這些話語刺激著神經(jīng)，慢慢替代成強烈的委屈。這樣俊朗柔情的臉龐，卻原來也是這樣沒有良心的男人。

        我咬了咬牙，伸手拿起枕頭起身，羽生嚇了一跳，也跌跌撞撞地起了身，急忙道：“夏醬？你去哪里？”

        “不是說要分開么？”我撇過臉，以最快的速度大步離開房間。

        “不…不是！我沒說過…”羽生跟在我的身后，試圖否認抵賴著。

        我進了伯母的房間，將他推到房外，重重地關上了門，放下枕頭，拉上被衾。

        窗外是冬日里的下弦月，形狀有些乖張，但月色還算皎潔而明亮。

        隨后，是一場很短的夢，夢里的翩翩公子從冰面緩緩而來，單膝跪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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