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悔恨
沈星河無論何時下手都不輕,更何況是頭一回。顧九思舔了舔破皮的嘴角,目光沉沉的看著一旁的沈星河。
他揮發完藥性就昏睡了過去,無知無覺地躺在榻上,仿佛剛才那個壓著不讓人起來的是別人。
顧九思渾身疼得要命,默不作聲地看了他半晌,手伸過去,撫過他散落額角的頭發。
意歡草無藥可解,他這個下藥的沒跑成,總不能怪中/春/藥的人忍不住。
他起身半靠在床榻,忍著牙齒發酸的痛意,回憶起他作了孽的上輩子。
今天是沈星河成神的日子,也是顧九思得知自己要屈居人下的一個月后。
他這種邪魔歪道的尊主,對自身要應的劫數都或多或少有所感召。顧九思沒應過十次也應了八次,本沒把它當回事。
可這次的劫數,他忍不了。
天道給他落下個屈居人下的劫數,他要屈居一個絕對不能的人,甚至不止一個。
顧九思怎么可能會同意?
恰好沒過多久下面的妖魔為了爭奪意歡草打了起來,誰也不服誰,硬生生鬧到了他面前。
意歡草千年才開一次,無藥可解。妖魔們說,便是問鼎仙道第一人的沈星河中了此藥,也得同人歡好才能破了藥性。
顧九思覺得這是個好主意。
若是連天道都讓他屈居人下,讓他這位在世間妖魔之上的尊主都護不住自己,那他為什么不去找當世第一人的道門之首?
既好好的報復了一回天道,化了自己的劫數不說,還借著雙修提升了道行,這種一石三鳥的事,他又何樂而不為?
當時的顧九思只覺得那是極好的法子,連涌上心頭的情緒都只有報復的快意。現在的他,除了無盡的悔恨和羞慚以外,還有一絲他不愿承認的慶幸。
他慶幸自己沒有真的踏出沈星河的門。
顧九思近乎嘲諷一般地輕嘆道,“我可真是個壞透了的畜生,怪不得你……。”
他停頓半晌,也沒能把后面的話說出口,像是連他自己也不知道該說什么。
地上的衣裳被他撿了起來,他隨手施了個術法將被他們打壞的東西恢復原樣,臨出門時,又忍不住轉回了床榻。
銀輝透過雕花窗戶落在了地上,顧九思坐在床榻,在寂靜的夜里俯下身,像是想親一親睡夢中的人。
就像是完成他神魂俱滅前,想做卻不敢做的事。
灼熱的呼吸彼此糾纏,熟悉的心跳聲近在耳邊,他卻依舊沒能親下去。
倒是沈星河被突然接近的氣息驚醒,茫然又困惑地看著他,一雙好看的眼睛里有他,沒有半點怨恨和厭惡。
顧九思輕輕嘖了一聲,笑著伸手捂住他的眼睛,“你這是睡糊涂做夢呢,睡吧,睡醒之后,什么事都不會再有。”
許是被藥性折磨得很了,又或是眼前的顧九思早就在上輩子的十年里掌握了哄人的要領,沈星河真的閉上了眼睛,睡了過去。
顧九思坐在一旁,在他逐漸沉穩的呼吸聲里安心下來,慢慢找回了他曾下定的決心。
在預兆天將亮起的抱暉鳥聲音傳來前,他將沈星河的模樣映在腦海,像是逃跑一般出了房門。
隨后他站在百里外的山下,看著一片野林雜草,被冷風吹得頭腦發昏。
他這才想起來,他一手建立的城池在八年后才被沈星河搬過來,將它護在羽翼之下,免受道門的圍剿。
現在的雁歸城,還在凡人的地盤做著殺人放火的勾當。
他有些無奈地笑了笑,心說不在就不在吧。畢竟自己不想活了,就想拉著老巢去死這種想法,怎么說都不太地道。
守山的靈獸見他遲遲不走,百般糾結下還是化作人形對他行了大禮,“尊主您地位尊崇,道行高深,無論您想做何事,小人都無力阻攔。可這處是凌虛派的地界,受千絕峰管轄,小人亦有守山之責。不知您能否告訴小人,您大駕光臨所為何事,也好讓小人在匯報時有東西可說。”
“若是您不愿,便是殺了小人,小人也沒有話說。可尊主您站在這里,小人卻是萬萬不能不管的。”
顧九思張了張嘴,說不出話來。
他往日造的孽可真多,連站在這荒山野草里,都能逼得守山靈獸存著死志出現在他面前。
靈獸警惕地看著他,一只手悄悄放在傳令牌上,生怕他存了什么不好的心思,要對凌虛派乃至整個道門下手。
耳邊忽然傳來極輕的嘆氣聲,眼前這位邪魔歪道的尊主,緩慢而平靜,卻又帶著一絲莫名頹唐地擺了擺手,“能有什么事呢,不過是沒地方可去,又想看看海棠……”
他神魂俱滅時,沈星河門外的那棵海棠,正好開了。
不知是巧還不巧,靈獸松了一口氣,真將他帶到了一片海棠林。
千絕峰是凌虛派七十二峰里靈氣最少的山頭,里面的生靈歷來都生的不大行,一路上都是沒有靈氣的野草暗河。
顧九思和沈星河上輩子在一塊十年,認真看千絕峰卻是好幾年之后了。
他跟在靈獸后面,有些好奇地打量著十年前的千絕峰。他穿過雜草叢生的荒野,在一片荒蕪中,看到了突然出現一般的漫山遍野的海棠林時,真心覺得有些新奇。
“這海棠是你們種的?”
顧九思捏了一枝放在鼻下,漫不經心地問道,“為了給沈星河看嗎?”
他積威已久,聲名遠播。靈獸帶路已是存了死志,本不敢多言,聽到這話卻心口一梗,膽戰心驚地辯駁道,“沈仙尊道心無瑕,無欲無求,對萬物都不偏愛,怎么會差遣我們種海棠?”
靈獸說完漸漸抖若篩糠。
顧九思越看越想嘆氣,揮了揮手,把靈獸送了回去。
沈星河確實道心無瑕,近乎無欲無求,可偏愛的東西也是有的。
他偏愛海棠,偏愛凌虛派的所有人,偏愛他的馬,唯獨不偏愛顧九思。
他也確實沒什么值得偏愛的。
顧九思往林子深處走了走,隨便找了一棵樹坐下,鼻邊都是海棠花的香氣。他閉上眼,一手探入肺腑,渾身皆因為劇烈的痛意顫抖起來。
他這個邪魔歪道的尊主重活一回,并不覺得活著是件多好的事,倒是被重蹈覆轍這件事弄得心存死志。
這莫名其妙的重生壓根不是為了他改過自新,重新做人,分明是天道想讓他看清,他造下的孽罪無可恕。
便是這輩子他不想害沈星河,沈星河也還是會因為他不能成神。從他將無藥可解的意歡草下給沈星河的那一刻開始,他們之間就注定是無可挽回的死局。
天道能將這種屈居人下的劫數降在他頭上,本就是他自己先做了孽,他的存在本身就是錯誤。
若是他不存在,他的爹娘不會死,他的阿姐不會死,他的姐夫不會死。沒有人會因為他的無能而死,他也就不會愧疚悔恨,不會踏上魔道,殺人放火。
他也就不會活得這般長,超越了凡人該有的歲數,用這副年輕的樣貌出現在沈星河面前。
他始終不肯承認自己是錯的,狂妄自大又歹毒,才會在得知自己的劫數后,那么肆無忌憚的去毀了沈星河。
他明知意歡草藥效有多強,明知沈星河要在今日成神,可他還是來了。就因為受劫之日不可殺生,他知道沈星河動不了他。
他跟沈星河之間落得個你死我活的下場,歸根結底,都是因為他。
上輩子顧九思輕易地選擇神魂俱滅,不是識得愛后被沈星河藏不住的厭惡與怨恨刺傷到心如死灰,也不只是想救沈星河,他只是無可奈何地承認,他就是錯誤的源頭。
在茍且偷生近百年,以毀了一個神,讓自己心上人痛苦十年為代價,顧九思終于意識到,他該贖罪了。
他的親人因他而死,他愛的人因他成神失敗兩次。他受不住對親人的悔恨,又不肯去死,將劫數報應在沈星河身上。如今他同樣受不住對沈星河的悔恨,又能將這悔恨給誰呢?
只有他自己。
顧九思不愿接受屈居人下的劫數,不愿再找沈星河避劫,也不愿經歷那慘淡收場的十年。
他不想再活了。
沈星河還沒背著他的孽債,他也不用急著神魂俱滅什么也不剩。修煉到他這境界的,內至肺腑神魂,外至四肢骨骼,每一處都可被煉成稀世靈寶。
他十年都沒送給沈星河什么正經賠禮,臨到頭了,總該給他送點拿得出手的。再說了,他到底不能像上輩子一般扯鮫人綃,還得用另一半神魂做一樣能真正重塑根基的靈寶。
“你煉好的東西,能給我嗎?”
背后突然響起一個孩童稚嫩的聲音。
顧九思實實在在被嚇了一跳,大腦從昏沉的痛意里猛地驚醒。他轉身看去,一個七八歲的孩童坐在海棠樹上,一雙渾圓的大眼睛盯著他。
也不知是看了他多久。
顧九思打量他片刻,發現他沒注意到也不是沒有道理。這孩童全無道行,只有微末靈氣,想來是某樹海棠生出的靈智。年歲太小,閱歷全無,才會不認識他,膽大到向他索要東西。
“不能。”
顧九思拒絕得十分干脆,他不如沈星河那般心性純良,面對剛開靈智不懂事的小妖也能和顏悅色。被沈星河帶在身邊潛移默化十年,他最多也只能做到不殺了他們。
那孩童沒因被拒絕失落,托著下巴看他,“煉完靈寶以后你就消失了,你又不能保證它們不會落到別人的手里,還不如給我。”
顧九思沒理他,繼續煉靈寶的進程。他煉出靈寶以后會有短暫的靈智,足夠他把東西送給想送的人。便是再不濟,這里好歹也歸千絕峰管轄,東西落不到旁人手里。
“其他開了靈智的小妖說,上次鮫人皇太子來送鮫人綃,沈仙師沒收。整個凌虛派好說歹說才把鮫人綃放在仙師床上當紗帳。”
顧九思上輩子剛扯過它,自然知道。被當成紗帳的鮫人綃在凡間黑市價值三萬兩黃金,做成的衣裳可避天下水火。
那孩童又說,“沈仙師送到他手里的靈寶也不要,那掉在外面的應該也不會要。我等靈寶掉了,再來拿吧。”
顧九思:“……”
他沉默地捏起法訣,消失在原地,自然也沒看到那個七八歲的孩童長久地注視他方才的位置,又忽然消逝在黎明的第一束曙光前。
世間像是從未有過他的存在,只有一句話淺淺的回蕩在海棠林里,又隨風飄散。
“你真的不想活了呢,可我想你活著,又該如何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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