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代替
慕星辰坐在椅上,將剛熬的湯藥端上桌,一扭頭就看到顧九思坐在床榻上,托著下巴看他。
他對這種眼神不算陌生,府內的廚子抓他六歲就偷偷嘗酒的兒子,脫了他褲子打屁股的時候,就是像這樣看他兒子的。
他被這眼神看得心虛,下意識咽了咽口水,忍不住像所有做壞事被爹娘抓包的孩子那樣,在腦海中仔細回憶顧九思不在的時候,他是不是偷偷干了什么錯事。
然后無奈地發現,他還真就干了件錯事。他糾結半晌,心想顧九思剛回來就發熱了,消息不至于這么靈通。又想自己都這么大了,顧九思就算聽到他在心里偷偷喊他爹爹,肯當他爹爹了,也不至于用這法子教育他。這才斟酌著將藥碗遞了過去。
“這是用金銀絲熬的湯藥,喝下去很快就會退熱。”
顧九思接過藥碗放在一邊,伸手按住了他打架受傷以后又做了偽裝的手腕。慕星辰被按的動也不敢動,心說他就不該抱有僥幸心理。
就在他準備老實交代的時候,顧九思問了一句,“疼嗎?”
慕星辰沒敢說話,他下手一點也不重,被捏的也不疼。
“疼嗎?”
顧九思又重復了一遍,而后似是嗓子過于干啞一般輕咳了聲,慕星辰嚇了一跳,點頭說不疼,看到顧九思懷疑得眼神時,又連忙搖頭說,有點疼。
“不是做夢啊……”
顧九思松開手將湯藥一飲而盡,慕星辰被他這樣一說,覺得整個人都不太好。
原來不是知道他跑去打架了,而是想看看是不是做夢啊。
其實他最近也沒犯什么錯,頂多是偷偷跑出去玩,拿著釀的酒去凡間的黑市賣,順便撿回來幾只靈獸扔進后山的園子里養。
他出去的次數不多,最近這二十幾年里也就出去了十來次。只是今年比較多一點,他跑出去了兩次。
六七天前他出去被抓回來,顧九思給他下了個禁令,他要是再跑出去玩,就把他養的靈獸全部送人。
慕星辰不能出門的二十來年里,大部分的消遣都在這些靈獸上,又想著若是換了別人這么不聽話,顧九思大概會把靈獸全給燉了。
他自知理虧,老老實實地答應了。誰成想沒過幾天,他就犯了個更大的錯。
顧九思靠在床榻上,慢悠悠地嘆了一口氣,“說吧,你又犯什么錯了?跟人打架了?”
他說的平淡,好像只是爹爹在訓他不聽話跑出去打架的孩子。慕星辰卻一下子僵在原地,好半天都沒開口。
“你的性子也不知是好是壞”,顧九思笑了笑,“我把你當孩子養了五十年,從你三四歲把你帶回來,一直養到了今天。你只有覺得理虧的時候才會這么慫包。不是因為害怕被懲戒,而是因為你覺得你犯了錯,所以不好意思。你不是爭勇斗狠的性子,這次打架是為了什么,總該跟我說一說吧。”
這還是顧九思頭一次親口承認,他把慕星辰當做自己的孩子。慕星辰愣了愣,交代道,“我前幾日出城找靈草釀酒,回來的時候路過廚子的家。他被人哄去賭錢的時候立了賣閨女的字據,賭坊的人找上門時,正好被我撞見。廚子抱著女兒不撒手,哭著說他先前從未賭過,這次不知怎么就迷了心竅把女兒賭了出去。”
說到這,他解釋道,“那賭坊里有只妖魔,道行不高卻慣會迷惑人心。雖然廚子不去賭就不會被妖魔迷惑,可這事不該由他女兒受過,我就跟那妖魔打了一架。”
慕星辰撓了撓頭,小小的為自己辯駁了幾句,“我知道我現在是個病秧子,您不讓我出去打架。可那妖魔道行低得很,我打他的時候沒費什么力氣。”
“哦”,顧九思沒怪他,又問了一句,“事情解決了嗎?”
“解決了”,慕星辰沒想到顧九思不怪他,興奮地點點頭,“我把那妖魔殺了,也把女兒還回去了。就是我去得太晚,廚子的爹在阻攔的時候,被賭坊的人推了一把撞到了墻上,沒撐過去。”
這事顧九思有點印象。
慕星辰情況特殊,既不是人也不是妖魔。他不像凡人一般需要日日進食,也不像他一般辟谷再不用吃什么五谷雜糧。
養他的前些年里,慕星辰還不是病秧子。他天賦異稟,又勤學苦練,論道行算是小輩里拔尖的。除非碰到像顧九思和沈星河這樣的對手,他輕易吃不了虧。
下屬們向他報告慕星辰行蹤時,有時會夸他自由隨性,顧九思知道這不是恭維。
那時的慕星辰是很自由隨性,小時候上樹摸鳥下河捉魚,整日里不是招貓就是逗狗。長大了不是去斬殺妖魔,就是在斬殺妖魔的路上。凡間作亂的妖魔他要管,碰到的強盜和采花賊他也要管。
在凡間玩得不亦樂乎,天天闖禍。這性子和他阿姐一模一樣,若他阿姐沒有他這個累贅,一定會過得比慕星辰更自由。
顧九思始終不知該如何面對他,見他這般出息,索性對他半放養。除了給他金銀給他靈石之外,只要他不死,就不會管他去了哪,也不會管他在哪吃喝。
后來慕星辰年少孤勇,為他的心上人落得個那般慘淡模樣。顧九思在最后一刻趕到,拼盡全力也只是吊了他的命,卻改變不了他的根基盡毀,成為一個失了憶還隨時會死的病秧子的事實。
顧九思總算開始學著精細一點的養孩子,可他到底不能算個人,幾乎不曾有過人心。精細一點養孩子的辦法就是把慕星辰養在府里,不準他隨便出去。又從凡間找廚子,讓廚子伺候慕星辰的飲食。
恰好天道給他落得個那樣的劫數,他忙著找沈星河化劫,等回過神了,才看到慕星辰已經能很熟練地做菜了。
他也沒去問慕星辰,找屬下調查了一番,才知道廚子的爹爹死了,半個月都在忙著奔喪和處理后事。
算起來,廚子他爹爹死的日子跟上輩子一模一樣。
他是邪魔歪道的尊主,今天聽到一個凡人的死,卻還是忍不住覺得恍惚。天命不可違,他上輩子爭強斗勝好勇斗狠,從一個凡人修成邪魔歪道的尊主,站在天下妖魔之上,現如今的心境,卻只覺得無力又無可奈何。
或是他恍惚之意太顯,慕星辰都瞧得出來,他在顧九思到底是不是為一個凡人的生死而恍惚的想法之間糾結萬分,最后還是忍不住說道,“世間生靈的生死都有命數,時間到了總是會死,只不過或早或晚,這是沒辦法更改的。”
顧九思覺得挺有道理。他上輩子做人時怎么也不肯死,修成妖魔尊主以后卻又心甘情愿神魂俱滅。沈星河身為世間道門之首,問鼎仙道第一人,為了他不死背上他的孽債,都落得個險些身死道消的下場。
這輩子他覺得自己該死,想提前死了,躲在一片海棠林里煉魂,都有剛開靈智的小妖當著他的面覬覦靈寶。回到府里想煉個護靈寶的東西,煉著煉著在夢里見到了幾十年都不肯入他夢的親人。
慕星辰這話說得約莫是沒錯的,他現在想死卻沒能死,是沒到他該死的命數。
可顧九思十年后才能神魂俱滅,慕星辰卻是真的沒多久可活了。
他不知道顧九思之后會經歷怎樣的十年,不知道自己的身世,不知道眼前這個將他養大,被他在心里當做爹爹,卻從不敢跟他以父子相稱的人,是他娘親的親弟弟,是他的親舅舅。
他更不知道他不會死于根基盡毀后的病弱,卻還是會在不久以后死去,只剩下一副衣冠冢。他忘記了的心上人,他根基盡毀也要護著的心上人,十幾年前沒有回頭的心上人,跪在他的墳墓前,瘋了一般地問顧九思為什么死的不是他。
他的心上人全然忘了顧九思是邪魔歪道的尊主,幾乎掌握天下生靈的生殺大權,也全然沒有以往的冷靜自持,只一遍又一遍地問顧九思,為什么不挑清他們是血親,為什么要讓他誤解,為什么他害死了全家都不夠,連他一手養大的唯一的外甥也要害死。
他的心上人問顧九思為什么死的不是他。顧九思也同樣在想,為什么死的不是他?
為什么他如此膽怯又可憐,沒繼承自己娘親的半點堅韌,甚至也不像自己軟弱的爹爹那般接受現實。
他不敢在他阿姐的孩子面前承認那般殘酷的過去,將他當自己的孩子養在身邊,卻既不能當好一個爹爹,也不敢承認自己是舅舅。他膽怯的像是個懦夫,卻又有著生殺予奪的能力,尊崇過了頭的身份。
慕星辰到死都不知道他們是血親,一心以為自己只是被撿來的孩子,連喊他一聲爹爹都覺得自己不配,在心里偷偷喊了五十年,卻始終不敢說出口一句。
直到他在心上人的懷里咽下最后一口氣前,才敢說出他一直以來都把他當成爹爹,希望他的心上人別恨他。
慕星辰被顧九思眼中的痛意嚇得膽戰心驚,他不是第一次看到顧九思眼中沉痛的悔恨,也不是沒有疑惑過,可他不敢也不想問。
他三四歲時長在街角的巷子里,跟野狗搶食,后來跟那些沒有爹娘被隨意打死的孩子躺在一起,唯一的愿望就是像那些抱在爹爹懷里被娘親摸頭的孩子那樣,做一個有爹娘的孩子。
顧九思把他撿回去滿足了他對爹爹的所有幻想。
無論過去發生了什么,都已經瞞了他五十年,他病弱的身體撐不到下一個五十年,他不想去問過去到底發生了什么。他只想做一個有爹爹的孩子死去。
慕星辰張了張口,想打斷顧九思可能會說的話。
顧九思卻笑了笑,“你這性子也沒什么不好,和我阿姐一模一樣。我阿姐任何時候都很勇敢,只有覺得自己犯錯的時候才會慫包。你像她一樣勇敢,又分得清對錯,怎么會不好呢?”
慕星辰愣怔在原地,顧九思平靜地說,“我應該從來沒跟你說過,你跟你娘親生得很像,繼承了我阿姐七分的模樣。”
“慕星辰”,顧九思終于說出他兩輩子都沒敢開口的話,“你該喊我舅舅。”
十年的時間太長,他這個懦夫怕是撐不下去。世間生靈確實各有命數,可沈星河也當真背上了他的孽債,險些替他去死。
既然如此,那就讓他代替慕星辰去死。他害死他的爹娘,害得他跟心上人生離死別,這么幸運地重活一回,也該好好地當一個舅舅,做一個真正的長輩。
他要讓慕星辰活下去,治好他根基盡毀的身體,給他和心上人一個重新開始的機會。
他死的時候不敢面對他的親人,神魂俱滅了也只敢孤零零地待在一片混沌里。活著的時候不敢面對沈星河,不敢再去經歷折磨沈星河的十年,仿佛哪里都不會是他的容身之所。
可現在他終于有了一個去處,只要他保護好慕星辰,代替他去死。他就有臉去見他九泉之下的親人,他的阿姐待他這般好,肯定不會不要他。
他做好了赴死的打算,給自己對生的膽怯找好了一個光明正大的理由,也同樣做好了慕星辰追問他的身世怨恨他的打算。
可慕星辰在短暫的沉默后,只是問他,“我爹娘他們,愛你嗎?有沒有恨過你?或是,有沒有后悔愛過你?”
顧九思沒想過他會這么問,好半天才喉頭一滾,慘然道,“我也希望他們有,可大抵是沒有的……”
他的爹娘和阿姐愛他,他的姐夫因為愛他阿姐對他愛屋及烏。在他們的心里,他是沒長大的小兒子,是要被保護的弟弟。
他們到死的時候都在保護他,在夢境里都不忍苛責他,他沒辦法為了自己良心的安寧,就給他們安上莫須有的名頭。他這找到人心的妖魔不再那么膽怯的逃避真相,正是被他們毫無保留愛過的證明。
“那就好”,慕星辰長舒了一口氣,將藥碗收了回來,“我知道您還有很多事沒說,比如我的年紀,我有記憶的三四歲。可我不會問,在您想說之前,我都不會問。”
“我一直都很怕自己認賊作父,幸好我沒有”,慕星辰微笑道,“我相信您說的是真的,您發熱的時候一直在喊阿姐。我爹娘一定是很好的人,他們愿意愛您,我也愿意。我很高興我是您的血親。”
他輕快地端著藥碗走了出去,為自己和顧九思是真正的血親而歡喜。關門的時候他像是想起什么一般回過身,“爹爹,您除了喊我娘親和親人以外,還喊了另一個人的名字,你喊了沈仙尊沈星河……”
顧九思沒來得及答應這聲遲了五十年的爹爹,也沒能問為什么不喊他舅舅,就被沈星河的名字釘在了原地。
他因想念夢到他逝去已久的親人,喚沈星河的名字自然也是如此。
他不久前才踏出沈星河的房門,如今卻在昏沉的睡夢中喚他的名字。想必他心里也清楚,他這輩子跟沈星河,怕是再也不會見了。
顧九思心安理得地開始他贖罪替死的謀劃,他以為不會再見的沈星河卻在一個月后出現在他的面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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