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無奈
沈星河養的那匹馬通體雪白,一身毛發飄逸又順滑,神氣活現得誰都看不上。
顧九思有時在心中暗罵它物似主人形,明明是匹馬,卻像條狗一樣護主又認地盤,沈星河不待見他就算了,連它也對他區別對待,整個凌虛派誰摸它都可以,只有他顧九思不行。
它一看到他就要踢他,顧九思一見到它踢就生氣,上輩子沒少為此跟它置氣。
眼下的顧九思再見它,卻沒有這番心境了。
朝堂距云夢城萬里之遙,凡人來此尚且受不住舟車勞頓,更何況是一匹馬。眼下的它怏怏的,垂頭喪氣的像只呆頭鵝,那雪白的毛發也沾染了灰塵,連半點踢人的威風氣勢都沒有了。
顧九思想起上輩子最后那日,它唯一一次任由他摸卻被他摸急了的樣子,平靜地掃過它一眼,在心里默默說了一句,久違了。
這天下所有人都可能像顧九思一樣辜負沈星河,只有這匹馬不會。它能在沈星河身邊,總比顧九思在要好太多了。
那馬似乎若有所覺,抬頭向他看了一眼,顧九思退后一步,輕輕搖了搖頭。
沈星河將他們的動作盡收眼底,卻絲毫不覺得意外,像是早就知道會如何一般,走上前摸了摸那匹馬的腦袋。那馬被安撫下來,順勢將頭在他手里蹭了蹭。
沈夜升這才想起他將馬帶來是用來討好人的,眼前這副蔫頭耷腦的樣子實在說不過去,連忙解釋道,“我們本來是想將它放在靈獸拉的車上帶過來的,可它不肯被人碰。士兵被它踢了好幾回,我們沒辦法,就讓它自己走了。”
“士兵被踢了好幾回”,沈星河回過身看他,“你自幼跟我一起長大,自是知道我養的馬是什么性子。你讓士兵去牽它以后,是治好了他的傷,還是任由他退下去,再也不聞不問?”
沈夜升一時語塞,他怎么會這么口不擇言。他大哥向來是連無關的人都要保護,要不然當年的事也不會演變成那般局面。他以為他大哥更在意他養大的馬,可他大哥當年所做的一切,恰恰證明了他一生所求,怕是只有一句眾生平等。
他知道這匹馬被人碰就踢人的性子,士兵接到他的命令就必須服從。無論是馬傷人,還是士兵受傷,歸根結底都得怪到他頭上。
沈夜升想了半天都想不出找補的話,正猶豫間,就聽到他大哥輕嘆了一聲,“你既任由他退下去,想必也說不出他姓甚名誰,傷在何處,如今又在哪里。”
“這我知道,我真的知道。”
沈夜升似是怕他不信,急急忙忙回答,“我們剛找到這馬時它不知怎的兇性大發,不曾傷人卻不準任何人靠近它半步。”
說到這,他頓了頓,“我下了點命令讓他們抓住它,當時上前的人和被踢的人是同一個,我聽他們為抓到這匹馬歡呼的時候,喊得是齊俊。”
沈夜升看了看在沈星河身邊十分乖覺,跟兇性大發扯不上半點關系的馬,小聲道,“我怕它再發狂,就把人帶了過來。齊俊現在應該跟那些老臣一樣下榻在云夢城的客棧里。我若是沒記錯,他被踢的地方是手臂和大腿。”
到這里,他就不敢繼續說下去了。他們從朝廷過來時,單是找來隨身保護的修士和士兵就要比他們的人數多出十倍不止。他此番進九天煉只帶了幾個修士,不只是其他大臣年老力衰,更多的是想用苦肉計。
二十多年前,他大哥沈星河就證明了任何風霜刀劍都催不折他,陰謀詭計在他面前都派不上用場,能逼迫他的只有他人的性命,他們要想見他,除了身陷險境再沒有旁的辦法。
沈夜升想了想他來此的目的,咬了咬牙,盡可能的溫和問道,“大哥您問這些是做什么?若是想給他治傷,大哥您何不跟我一起出了九天煉,親自去看一看?那些老臣見到您一定會很高興的。”
沈星河的眉目不易察覺地低垂了幾分,一雙好看的眼睛向下看去,顧九思再清楚不過他這副模樣的含義。他只有自我厭惡又無可奈何時才會這樣。
上輩子的頭兩年里,偶爾他從沈星河的床榻下來,就會看見沈星河的這副模樣。
那時沈星河給他化劫的次數已經數不過來,他們倆便是第一回生疏,到后來也到了熟能生巧的地步。更何況沈星河向來是不會耍手段折磨人的,他們兩人最開始還能說只是純粹地被劫數所迫,到往后卻誰也說不出口了。
顧九思是真的屈居人下,可他也確實避開了天道給他降下的屈居多人的劫數,借著雙修提升了道行不說,又實實在在地得到沈星河的庇護。就連屈居人下這一點,也因對方是沈星河,變成了一件不能說不好的壞事。
沈星河跟他的心境卻又不同。
沈星河最開始是被他下了意歡草,后來是因為他那既是君子又像狗的心性,不得不幫他化劫。可當沈星河從不得不里體會到其他感覺時,他就會因為無法說服自己是被迫的,陷入一種自我厭惡里。
這種自我厭惡本有辦法解決,要么他不再找沈星河,要么沈星河殺了他。
他們兩人都知道這是不可能的,他不可能答應天道給他降下的劫數,沈星河成神失敗后都不能立馬殺了他,再往后就更不可能。
顧九思始終不懂沈星河成神失敗后沒有立馬殺了他的理由,卻還是明白,他成了沈星河的無可奈何。
眼前的沈夜升,同樣也是沈星河的無可奈何,唯一的區別是顧九思幾乎無可解,沈夜升則是還沒到該解的時候。沈星河的娘親還有四年才能轉世投胎,在她降生于世之前,沈星河絕不肯讓他死。
“我跟你們說過,日后再見會如何。”沈星河給馬施了一個清潔咒,隨手理了理它重新柔順的毛發,“可你們總聽不進去。我寬厚待你們時,你們不以為意。我手段強硬些,你們又跪在我腳下痛哭。”
“沈夜升”,沈星河冷漠地質問道,“你們還能帶多少稚兒到我面前自盡?當年那些撞柱給我看的大臣,如今還剩下多少?我把你們的命當命,是讓你們將它當兒戲,告訴我人命確實輕賤不值一提的?”
“可我們真的知錯了”,沈夜升也顧不得還有其他人在場,連忙哀求道,“我們就是聽進去了,才二十年都不敢來見您。可您這次愿意用云夢城的城主封石,不就是代表您松口了嗎?我們不遠萬里的過來,您真的連見我們一面都不肯嗎?”
他滿口都是哀求,卻句句都是威逼。顧九思有些聽不下去,哪怕他不能在這時殺了沈夜升,也該把他從這里丟出去。他剛要動手,沈星河就像知道他要做什么一般,轉過頭不輕不淡地看了他一眼。
顧九思一下子愣在原地,幾乎分不清他到底身在何時。
沈星河一心做個君子,便是時常冷著一張臉,待人也不可不說恭敬有禮。他又偏偏生了一雙看起來咄咄逼人的雙鳳眼,平日里稍不注意,就會讓被他看著的人產生被壓迫或是被輕賤的錯覺。
從始到終,沈星河都只會用這種毫不克制的眼神看他。
每當他因為不喜歡那些纏著沈星河的小徒弟,用術法把他們一個一個丟出門外的時候。沈星河就會像這般不輕不淡地看他一眼,然后辨不清喜怒地喚他。
像是為了驗證他的猜想一般,沈星河對著他輕聲道,“顧九思。”
他怔怔地看著他,只覺得一盆涼水從頭潑到腳,再說不出其他話來。
沈星河反倒像沒事人一般笑了笑,又回過頭同沈夜升說話,“朝廷去了一位修士,他能掐會算,將事說中了十成十。他說你和你父皇活不過今年,又說天下會大旱三年。你們深信不疑,害怕這事是我報復你們的手段。”
“沈夜升,你們既然信他,來此處尋我,又是想得到什么結果?”
沈夜升還沒來得及為事情被戳穿驚恐,下一瞬就因他的話動怒,“我們一介肉/體凡胎,除了想以死相逼,求得你的諒解,還能得到什么結果?全天下都說您道心無暇,我們來的路上到處都傳揚著您的光風霽月,朝中也有大臣不相信您會做下此等事情。”
“可是大哥”,沈夜升整張臉都因復雜的感情而扭曲,“他們又不知道您飛升之前到底遭遇了何事,不知道您是憑著怎樣的力量才會從頭到尾都沒被爛泥沾身。”
“他們不知道,我們知道。”沈夜升恨恨道,“朝中對這事一知半解的人都說幸好什么都沒發生,你一向寬厚,陷入那種境地都愿意保護我們,不會在意這種小事。你聽聽這話多可笑,那些人連因果關系都能說錯,自然能毫無負擔,又不知羞恥地說那只是小事。”
“你確實干干凈凈,光風霽月,可這是你十六到二十六歲,整整十年沒有閉眼睡過一覺,日日夜夜殫精竭慮換來的。”沈夜升到底還是撕破了他那竭力偽裝都偽裝的不像樣的溫和面孔,“難道就因為你夠強,沒發生什么不可挽回的事,我們這些參與其中知道整件事情始末的人,就能指望您真的宅心仁厚到當什么都沒發生?”
“這云夢城是你的生母崇慧娘娘的故里,整座城都因為當年的事禁酒。就算二十年過去了,從你生辰禁酒九天的習慣也一直保留。我問過酒樓掌柜,整個云夢城連酒樓都不會在禁酒日賣酒,除了那座南風館。”沈夜升幾乎咬牙切齒,“若你真的不在意,怎么會只有那座南風館不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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