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回來
天將破曉。
許真棠滔滔不絕說了大半晌,忽然意識到他的師尊沈星河聽到現在連一句話都沒說。
他急忙停下,有些糾結地撓了撓頭,“師尊,我是不是話說得太多了?”
沈星河將酒杯放下,緩聲安撫了幾句后,才說,“你手上的那把刀,拿給我看看。”
許真棠連忙將刀遞了過去,口中仍不忘夸贊道,“意明兄指的這家鋪子真的太好了,方思明那個挑剔鬼都挑不出毛病。他上回收劍譜的時候臉色臭的要死,仿佛別人欠了他八百萬兩銀子。這次看到刀以后,二話沒說就把銀子付了。”
沈星河知道他沒有夸張,方思明原本是天機閣掌門座下的大弟子。后來掌門仙逝,派內爭斗,他被同門師弟聯手陷害逐出了師門。
在臨走之前,他闖入師門禁地萬劍峰,從里面偷了兩樣東西。只可惜他逃出來以后就重傷昏迷,被當時只有八歲的許真棠撿了回來。
許真棠性格大大咧咧,做事從來不拘小節。他把方思明撿回來的時候,看到東西掉在了半路也沒有回頭去撿。
理由是方思明太重,他一個人搬不動。他好不容易才一瘸一拐,半拖半拽的帶著方思明走了那么遠。若是再回頭撿東西,他怕他把方思明也一塊扔了。
聽到這的方思明氣的半天也沒說話。
他進入藏劍峰以后就被里面的禁制變成了十一二歲的模樣,跟他原先的樣子比起來簡直輕得不能再輕。更何況修道之人不比常人,他八歲的時候就熟練掌握了搬運之術,搬運千斤重物也不在話下。
分明是許真棠不好好修煉,卻怪到了他的頭上。
方思明正生悶氣,不知日后該如何是好的時候,就看到許真棠將沈星河拉了過來,“師尊,師姐說只能我喊她師姐,不能她喊我師兄。只有師尊再收一個徒弟,才有人喊我師兄,我就把他給撿回來了。”
說完這些,他攤開手想證明自己費了好大的力氣才把人撿回來。可方思明眼下只是十一二歲的模樣,重也重不到哪去。他一路上又是半拖半拽地將人帶回來。
找方思明的鞋跟當證據,都比看他的手靠譜。
許真棠不懂,他翻來翻去也沒找到拖人時被勒出的紅痕。在糾結一番后,他奶聲奶氣地撒嬌道,“師尊,你把他也給收了吧。這樣以后就有人喊我師兄了,我也要像師姐那樣有個小師弟。”
后來方思明還是成了沈星河名義上的徒弟。
天機閣的掌門對他有撫育教化之恩,方思明不肯再學其他門派的道術,也不肯再拜其他人為師。可他身負重傷,又變成了十一二歲的孩童模樣,除了跟著沈星河以外也沒有更好的辦法。
沈星河一向不會拒絕救罪不至死之人,也不喜歡干涉他人意愿。
方思明只肯做他名義上的徒弟,他便也由著他去。只是杜雁云和許真棠年紀尚小,方思明可以留下,他卻不會解開他身上的禁制。
于是方思明就這樣從十一二歲的模樣重新開始,跟著許真棠他們一起長大。
顧九思給他的劍譜以及這把刀,就是方思明那日從萬劍峰帶出來的東西。
除了刀和劍譜,還有杜雁云的九節鞭跟秦海許的巫蠱之俑。他的徒弟們這輩子從顧九思手里收到的東西,每一樣都是他們上輩子用來對付顧九思的。
有時候世事就是這般莫名,他的徒弟們各有各的心思,一直以來都沒能修煉真正適合自己的。
沈星河事務過于繁忙,又不肯干涉他們并不能算錯的意愿,雖然是他們的師尊,卻也沒能真的讓他們在道術上有所精進。
誰又能想到他們找到自己的修煉方向,八年都不曾有過的突飛猛進,竟是被他們心心念念要殺死的顧九思一手促成。
這輩子顧九思跟他們打好關系,又原封不動地將東西送給他們,很顯然這輩子的顧九思并不打算放過他自己。
沈星河聽到許真棠說要向他道謝的時候就在想,他們兩個人似乎總要錯過。
上輩子不肯放過自己的是他,這輩子不肯放過自己的是顧九思。他們又偏偏比誰都倔,認定的事便是天道阻攔都不能更改。
好像哪怕重新再來一次,哪怕忽略顧九思十年后注定要死的事實,他們之間還是死局。
許真棠是不知道他師尊在想什么,隨口問道,“師尊,意明兄去哪了?”
“他不久前還跟我說,他來進九天煉有件很重要的事情要辦。只有將事情辦好了,他才會離開。”許真棠又將酒樓掃了一圈,“我跟大師姐他們在無妄城逛了一天,聽到方思明說他在這里,我才跑過來的。”
“他不在酒樓,我在別的地方也沒看到他呀。”許真棠看起來很是疑惑,“他不在這里又去哪了?是有其他很重要的事情要辦嗎?天亮以后我們就要去下一個地方了,他還能趕過來嗎?”
沈星河看了一眼即將破曉的黎明,輕聲道,“我也不知他去哪了。”
顧九思剖白過心跡以后便再也待不下去,他既怕沈星河怨他恨他,又怕沈星河輕而易舉地原諒他。
他自己都不知道他究竟想要什么,自然也無法從沈星河那里得到他想要的結果。
顧九思想來想去,還是決定用他最爛的法子,連個招呼也沒打,就匆匆忙忙施訣跑了。他跑的時候匆忙,自然也不知道自己要去往何處。
他隨便找了個地方停下,躺在一片草地上仰望天上的星河。他看了半晌,心中想的仍是沈星河。
只是這次顧九思沒有再想那些傷心事,而是想起了上輩子他和沈星河一起學著做飯,同飲同食的那段時光。
那是顧九思一生少有的安生日子,卻也是沈星河最忙的時候。天道對妖魔的壓制越來越明顯,漸漸地連天地靈氣都不肯分給妖魔。
誰都知道,無論是妖魔人鬼,是修魔還是修道,天地靈氣都是世間生靈修煉的基石。若是連靈氣都獲取不了,魔修會重新變成凡人,妖魔卻會死于靈氣枯竭。
妖魔們便是再蠢,也知道天道這是實打實的偏心。同樣是修魔,它能放過凡人,卻想對他們這些天生妖魔趕盡殺絕。
一旦想通了其中的關竅,妖魔自然也就生出了逆反心理。
這世上沒有誰能真正逆天而行,同天道做抵抗。可他們抵抗不了天道,卻能輕而易舉殺了凡人。
于是這場從天道開始的戰爭,就此打響。
顧九思和沈星河一個正道一個邪魔,安生時日還能勉強忽視兩人的身份。一旦天地動蕩,他們之間的處境也就被暴露無遺。
有很長的一段時間里,沈星河忙得腳不沾地,除了化劫以外,他們就沒有其他能說的東西。
這種日子過十天半個月還好,時間長了,就連沈星河都覺得不對。
他們兩個都是活生生的人,相處的時日那么長,關系又比誰都近。就連剛開始的頭兩年除了化劫以外,都還能送送酒逗逗馬。怎么相處時間長了,反倒還不如從前了?
經過顧九思的再三考慮,他單方面拍了板。他們可以什么都不說,但是不能只化劫。沈星河回來的那日,至少得和顧九思同桌吃一次飯。
鑒于沈星河繁忙的事務以及顧九思的身份,暫定下了顧九思出菜肴,沈星河出人的規矩。
至于為什么是暫定?這只能怪顧九思做菜實在是過于難以下咽。
饒是沈星河這個小古板,在嘗了一口他做的魚以后,也只能面色冷淡地將嘴里的魚肉咽下去,不那么平靜地說,“下次我來做吧。”
現在想想,那怕是沈星河為數不多的不那么平靜沉穩的時刻。
顧九思回想起沈星河坐在桌旁半炷香,臨走也沒能狠下心再嘗第二口的模樣,實在是忍不住笑了起來。
他這人在作惡上或許有天賦,做起正經事來卻是真的一概不成。殺人這種事他做得再熟練不過,讓他做一條魚,他卻能做到連沈星河這個小古板都狠不下心再嘗第二口的地步。
沈星河卻是樣樣都行的,他同意顧九思的決定,也把下次他來做的事當真。他也是第一次進廚房,做出來的菜肴卻并不比凡間的大廚差到哪去。
以至于同飲同食這個想法雖然是顧九思提出來變相讓沈星河多休息片刻的,實際上吃了大虧,出人又出力的還是沈星河。
無論是顧九思的日子過得安不安生,又想不想沈星河安生,沈星河都會因為他想安生也安生不了。
就像這次顧九思分明是想攔著沈星河進無盡淵,還沒做什么就稀里糊涂把自己愛他這事給說出去了。還沒等沈星河給什么反應,他又因為害怕自己先跑了。
顧九思笑不出來,又想嘆氣了。
許真棠被樓下等他的方思明喊走以后,又剩下了沈星河一個人。
這酒樓原是無妄城的冤魂用來吸引生靈,殺人奪舍的地方。沈星河來了以后,這里就跟凡間的酒樓沒有區別,只是沒有掌柜也沒有伙計。
他喝了一夜的酒,期間不曾吃過其他東西。其他門派的小輩們湊上來,小心翼翼地問道,“仙尊,密林的湖里有種背上帶白痕的魚,大家嘗過都覺得好吃。這里的爐灶還能用,好多人都在這里開伙,要不要我們給您也上一盤?”
沈星河本想拒絕,結果看到小輩們有些期待又緊張的樣子,想到了顧九思這兩輩子跟他徒弟們的插科打諢。
他生性冷淡,又出生在帝王之家,或許不記事的時候也曾笑臉迎人過。可自他有記憶以來,最先被教導的就是規矩。
太子行事必須張弛有度,應有城府,情感不可流露于表相。他四歲便被教導不能大哭大笑,做不到就要受罰。
再經歷幾次被罰以后,他就學會了冷著一張臉待人。他無法掌握哭跟笑的度,但他可以不再哭也不再笑。
一個整日冷張臉的人,自然也看不出什么情感。
后來他不再是太子,成了仙尊沈星河,卻已經改不過來了。
他羨慕顧九思的隨意與張揚,也羨慕他能再尋常不過的跟人相處,羨慕他同人談笑時輕松又自在的模樣。
沈星河做不出他那輕松又自在的笑意,仍是緩和了臉色點頭道,“有勞了。”
小輩們開心的不得了,嘴上說著哪里哪里,人就已經勾肩搭背地走向廚房,興致勃勃地去做魚了。
沈星河沒想到他們會這么開心,疑惑了一瞬后,倒是想起了顧九思也曾給他做過一條魚。
千絕峰的上任峰主是個喜歡研制各種毒物的人,一生都立志于改變毒物的外觀,發誓要將它們變得跟平日里隨處可見的東西一模一樣。
后來他仙逝以后,掌門前來清掃道場,花了整整八年才親身試出來一百多種毒物。掌門既不肯丟了他師弟一生的心血,又實在分不出來,怕它們日后害人。只好把分出來的瓶瓶罐罐全都扔到了廚房,再把整個千絕峰的道場都扒了重建。
掌門把沈星河坑到千絕峰的時候,到底是良心未泯,閉關跑路前跟他提了一句,讓他不要進廚房。
沈星河記是記著了,可他從未打算做飯,自然也不曾掛在心上,也就更不會告訴顧九思。直到他嘗了一口魚,發現自己半邊身子都麻木時,才想起來顧九思約莫是用了千絕峰的廚房。
若是換到別的時日,沈星河會不聲不響地吃完,再花時間將毒素清理干凈。可那段時間實在太忙,他來得及吃完,卻沒有時間清理毒素。
沈星河坐了半炷香,也沒能讓自己再夾一筷子。
后來他們同桌吃飯了數年,顧九思再也沒有給他做過一樣東西。
直到顧九思走了以后,沈星河一個人一遍又一遍回憶過往時,才茫然地意識到,他什么也不說,顧九思應當是誤會了。
他以為他不喜歡他做的魚,才會不再給他做任何東西。
沈星河想,他不是不喜歡的,也不是故意不說。他只是不知道該怎么跟顧九思說魚有毒,又不知道該怎么說他沒有誤會他下毒。
他更不敢承認,哪怕他知道那條魚有毒。他心中的第一個念頭也不是不吃,而是在認真分析不聲不響吃完它的可能性。
只可惜等他想通就是承認也沒有什么的時候,顧九思已經再也不會回來了。
沈星河沒能等到顧九思給他再做一條魚,也不知道這次他能不能等到顧九思回來。
他信誓旦旦地跟許真棠說他會回來,可他心里沒有半點把握。
沈星河抬頭看了眼已經到來的黎明,心想,天快亮了,顧九思還會回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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