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水河灘上的燈火闌珊，漫天的星辰亮得眨起了眼。

        衛玠送完楊旭，隨即和宋微告別。

        宋微瞧著還想說什么，看了看夜色和決意堅決的衛玠，遂自告奮勇地要送衛玠一行人。

        衛玠嘆了口氣，不置可否。

        衛玠打頭，宋微落后半步跟著，衛玠的丫鬟采薇采苓緊跟在宋微后頭。衛玠的武衛和宋微的小廝綴在最后面。一行人占滿了已經沒什么人的長長巷子。

        宋微幾次欲言又止，眉頭擰成了一股繩。

        轉角的昏黃燈光已經悄悄籠了過來，長長的巷子幾乎要走到了盡頭。

        衛玠突然開了口：“那一年，我們也走過這條巷子。”衛玠頓了一下，“那個時候，我們跟在外翁和宋太爺、宋太守后頭，嬉笑打鬧，無所顧忌。”

        “可那個時候，我們還小，不必顧忌什么男女之防，現在卻不一樣了，你我都到了婚配之齡，又沒有長輩陪同，大半夜的，你這樣送我，不合適，宋微。”

        宋微把落后的半步緊著趕上了，和衛玠并排走著。

        “玠娘。”宋微的眉頭舒展開了一些。“玠娘不是顧忌男女之防之人，你曾說過，這種男女禮法，聽聽就好，當不得真，禮法只會束縛人，并不能真的幫人成事。”宋微的語氣愈發堅定。

        “我和玠娘已經三年未見了。玠娘這回見到我，全是避讓，也全是不耐。我這三年，被爹和祖父拘在南陽境內，在一方書院里，沒聽什么外事，爹和祖父都囑咐我讀書貴在專心。”

        “三年前，我曾向祖父訴說過我的心意。祖父一改從前除了讀書其他都隨意允我的態度，祖父說，我現在一無是處，毫無成就，談不起婚媒之事。我覺得祖父說得有幾分道理，也就真的精心讀了幾年書。”

        “這幾年我的長進他們都很高興，但再也沒人提過我跟祖父訴說的心意，祖父只當我沒說過，從前他們不這樣的，我從小受寵得很，百依百順的。直到今年年初，我才聽說，母親準備給我說親了。我四下打聽了，母親給我說親的人里頭，可沒有玠娘。可分明，我記得從前你來的時候，母親還樂于我們之間的玩鬧，母親也從沒訓斥過我的出格，她那么在意規矩的一個人。她不說，她肯定是在默許。”

        “你知道，我這個人，心思都在面上，好猜極了。我對你這份感情，肯定瞞不過我母親、父親還有祖父。可這三年，你一次也沒踏足過南陽，我爹和祖父也一次都沒有提過你外祖父。”

        “我問我爹、祖父，他們十次有八次把話題岔開，還有一兩次干脆垂頭不語，打發我離開。我不明白，所以我私下去打聽過你和你外祖父。我只聽說，你外祖父病了，你四處奔走。我偷偷給你寄的信，也石沉大海，了無回音。”

        “我是心思淺，但你們這種種，都告訴我，我祖父和你外祖父之間，肯定發生了什么事，這事，還不小。這事，你知道？所以你這么對我？”宋微帶著探詢的眼神看向衛玠。

        采苓聽到婚媒之事后，忙拉著聽得入了神的采薇后退了幾步，退到只有豎起耳朵才能聽清的位置，才停了下來，重新跟上。

        衛玠一開始聽到宋微一開始的挑明，眉梢高挑了起來，聽到婚媒之事后，驚訝極了，聽到后面他察覺的不同之后，臉色又沉了下來。

        “三哥。”衛玠用起了舊日稱呼，宋微在宋家行三。“其一，我不知道三哥的心思，我也沒收到你的信，我已經三年沒時間回衛家了，我現在才知道這些信。我現在，也不適合談婚媒之事。”

        “而且，就算從前情意，我也只是把三哥當一個年齡相仿的伙伴，舊日已經回不去了。”衛玠長長地舒了一口氣。

        “其二，我可以肯定，外翁和宋山長、宋太守之間，肯定發生了什么。這事，他們瞞了你我，就說明，不宜你我知道，你不該探尋，也不該忤逆。你父親和祖父，肯定是為了你好。”

        “其三，我這么對你，確實有一部分來自宋家長輩的態度。但也不全是，你我已經三年未見了，這三年，你長進了許多，你我之間也陌生了。你也有了新的玩伴，圍在你身邊那群活潑小娘子，熱情小郎君，他們都很好。而且，我從前不在乎男女之防，不在乎別人怎么說，不代表，我現在還不用在乎，不代表你不用在乎，不代表你的母親、父親、祖父、家族不用在乎。”

        “你不必糾結于舊日這些情誼，天高海闊，三哥如此真誠坦率，來日必定高朋滿座。”

        宋微直直地看著衛玠，亦步亦趨地跟著衛玠，臉色變得越來越黑。

        衛玠看不出什么臉色變化，停下了腳步，“三哥，送君千里，終有一別。愿三哥早日覓得一心人，早日登上青云之梯。你我就此別過，三哥也別再來找我了。”

        衛玠說完之后就領著采薇采苓并一行武衛揚長而去。

        一路上，衛玠都在仔細地回想，外祖父沒有病到不能說話那一陣給她說的東西，寫的東西。她跟宋微說，長輩的事，小輩不該過問。但是，她騙不過自己，外祖父不跟她說這一樁，實在是太不尋常了。

        提著心走了好一段長路，才到了下榻的小院子。

        當年，外祖父讓她把南陽產業拋售一空之時，她有些不舍得在南陽度過的光陰歲月。因而賣了之后，她又悄悄把這個她們常住的院子買了下來，掛在采薇母親的名下。

        自兩年前，一批貨物押送時，采薇父親傷了腳，采薇母親也受了大傷后，采薇父母就守在在南陽這個小院子。

        院子收拾得極好，還是當年的模樣。

        院子里的楊梅已經掛上了青青的果實，透過昏黃的燈光，透進了窗戶，照進了躺在床上毫無睡意的衛玠眼中。

        宋家態度雖不完全明朗，但從宋三哥的話頭里，她大概能窺見那份疏離。而外祖父對宋家的態度，衛玠確定得很。

        外祖父對親近之人，十分信任，不愿傷人，不會故意作出讓親近有人懷疑的事情。外祖父三年前的拋售，就是不信任他們這份親近了。因此她不適宜再在南陽置業。

        她這一趟來，也主要是看看流川渡口。宋家態度如何，關乎她要不要換流川渡口的線路。宋家只要是陌生疏離全然不管的態度，對她衛家沒什么仇怨。這個時候，就沒到非要換線路的時候，她千頭萬緒的，這一樁，就可以先擱置。

        對她來說，其實，交好宋微，試探宋家態度是最簡便的方式了，也最適合她。

        這幾年，外祖父纏綿病榻，幾近活死人。她殫精竭慮，滿腔算計，守護偌大的家業讓她變成了全是利益計較之人。

        但她不愿意全是利益計較，全是利益交換。宋三哥這份純真情誼，她沒法回應。她已經沒法回應了，她不想利用宋三哥的純真、坦率。

        她長長地嘆了一口氣。

        她應該想點快樂的事情。這三年里，她這一天面臨的艱難可算是最少了。這三年里，今日有了哥哥補官的消息，應當是她最快樂的一天了。

        怎么反而，她三年的繁忙日子看起來還要比今天快樂些。果然繃緊的弦還是不能放松，一放松下來，人的情緒閘口就容易打開，就容易牽起些無謂的情思。

        她不該想這么多，不該顧忌這么多的

        她應該想，三年不見的哥哥，高頭大馬，玉樹臨風，風度翩翩，上任了。

        衛玠沉沉地睡了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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