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來到人群外圍，前面站著觀戲的人里里外外圍了好幾層，裴慈心仰著脖子，看得很艱難。

        唐胥山身量高，站在后排毫無壓力。

        她看了唐胥山一眼，這種時候就能明顯看出他的身高優勢了，他比人群高了一頭還多。

        唐胥山也看向她，似乎是察覺到她看得不方便，道了聲：“跟我來。”

        裴慈心愣了愣，跟著他走。

        他在前面撥開人群，帶她來到站著觀戲的人們最前面，這里視野開闊，裴慈心眼睛瞬間亮了。

        這里還是正中央，原本站在這的人往旁邊挪了挪，有些不滿地看著他們，裴慈心沒注意到，倒是唐胥山看到了，視而不見。

        他身量高，立馬就擋住了后面人視線，人群整體都往兩邊擴了擴。

        他們剛一過來，這場戲就結束了，幕布后的戲子走出來給觀客們拱手，“感謝各位看官捧場，本人初到貴寶地，沒什么孝敬各位，我賣賣力氣，大家圖個一樂，演的好與不好，請多多包涵。希望各位有錢的捧個錢場，沒錢的捧個人場，我在這里給各位鞠躬了！”

        他鄭重其事地鞠了一躬，又回到幕布后，“下場戲是閑話長安，各位想看的繼續看，不想看的隨時恭送！”

        這個皮影戲是一場接一場不停演的，他每場戲結束都會出來說這一通，他說話的同時，人們歡呼鼓掌，大量錢幣在空中劃出一道弧線，落在幕布前。幕布前的地面上已經零零散散積攢了許多。

        這種形式的皮影戲沒有價格，就是靠觀客們高興打賞賺銀兩，在人間常有，人們也耗這一口，樂于打賞。

        有人看完這一場就起身離開了，座位空出來一些，周圍站著的人立刻上去搶座。這種皮影戲去留隨意，座位上的人在不停輪換。

        唐胥山也不懈怠，大步過去把腳踩在第一排一個空出來的凳子下面的橫杠上，給裴慈心占了座。

        裴慈心反應很慢，有人從座位上站起來的時候完全沒想到去搶座，有些意外地看著唐胥山。

        他招呼她，“過來。”

        裴慈心意識到他是在幫她占座，很驚喜，高高興興過去坐下了。

        空出來的座位在一瞬間被坐滿，沒搶到的人繼續站在后面，也有新的一批觀客圍了過來。

        裴慈心看了一圈，抬頭望著唐胥山，“那你坐哪啊？”

        他太高，站在第一排很顯眼，也很擋視線，他把腳從橫杠上拿下來，半蹲下來，道：“我去后面站著。”

        裴慈心視線隨著他下移，有些不情愿：“啊？……”

        唐胥山掃了眼周圍，似乎是在觀察這里的情況，嘴上道：“沒事，你看吧。”

        他貓著腰穿過第一排，直起身，兩臂環胸抱在身前，緩步向后走去，裴慈心注視著他的背影離開，心里五味雜陳。

        他還是挺照顧她的。

        她又往后看，唐胥山在最后面站定，抱臂看著幕布，神色冷然。

        在一眾平民的環繞之中，他的氣質獨樹一幟，想忽視都難，他所經之處，周遭的空氣仿佛都冷了幾分。

        有很多小姑娘盯著他看，悄悄咬耳朵，但他目不斜視，只看著前方。

        下一瞬他似乎發覺她在看他，目光移向她。

        四目相接，她的心微微一跳，條件反射地轉了過來。

        新一場的皮影戲已經開始了，戲子在幕布后繪聲繪色地演繹，她卻沒了看的心思。

        她低著頭，手指無意識地揪著裙擺，心想，明明是她要攻略他，她怎么總是掉鏈子？

        她就應該攔住他，不讓他走才是。

        就讓他在她旁邊蹲著，陪著她，做她的護衛，她的忠臣。

        高高的明月掛在當空，無聲地掩蓋著姑娘的心事。樹上有兩只喜鵲，振翅向更遠處飛去。

        在觀客們一次又一次的鼓掌叫好聲中，戲子認真地演繹皮影戲，這一場也很快走到尾聲。

        這場戲講的是人間長安城里的一些奇聞異事，由好幾個小節組成，每節都是不同的故事。

        其中有一節是關于“返魂香”的。

        說，世間有一座圣山，山中有許多梧桐狀的大樹，名叫返魂樹，此樹根心散出來的香氣可飄至百里之外，便是返魂香。傳說，此香可以招魂引靈，讓生者見到死去的亡魂。

        長安城中有一個書生，一次上山砍柴，無意間入了一片幻境，幻境中有一座山，正是圣山。他陰差陽錯砍下返魂樹，汁液的氣息讓他見到了病死多年的外婆。當年正是她砸鍋賣鐵供他讀書，才有了他如今學業上的成就。然而她急病發作，書生沒能見到她最后一面。

        這一見，圓了他多年的遺憾，也讓他因慚愧而倍受折磨的良心得到安寧。

        裴慈心對這節故事刻畫的親情格外觸動，覺得它是所有故事中最好的。她永遠忘不了最后一幕，奶奶輕輕撫摸書生的背，用蒼老而溫柔的聲音說：“往前走吧，奶奶會一直看著你。往前走。”

        而書生抱住她放聲大哭。

        這一場戲結束后，她從座位上站起來，走向后，去找唐胥山。

        唐胥山看到她過來了，徑自走出人群，去迎她。

        唐胥山：“不看了？”

        裴慈心：“差不多了，我們去玩點別的吧。”她可不想一晚只干這一件事，雖然這皮影戲還挺好看的。

        唐胥山：“好。”

        他們轉身離開，戲子又上臺前來求打賞，人們鼓掌喝彩，向他撒著錢幣，場面十分火熱。裴慈心回頭看了一眼，道：“我覺得他演得不錯，咱也丟幾個錢幣吧。”

        唐胥山輕嗤一聲，冷淡道：“沒必要。”

        裴慈心不解地蹙眉，“為啥呀，街頭賣藝很辛苦的，他肯定也是為了討生活。”

        唐胥山目光斜向她，輕飄飄來了句：“你在可憐人類？”

        裴慈心眉頭擰得更緊，不理解他這句話的意思。

        唐胥山深吸一口氣，“不過也有道理，人類這種東西，短命，脆弱，還自以為是標榜正義。確實值得可憐。”

        他攤開手掌，變出五枚錢幣，在手中玩似的掂了掂，隨即使了個小法術，錢幣從空中飛過，落在幕布前的地面上。

        唐胥山：“那就賞他幾個吧。”

        他沒有多說，話鋒一轉道：

        “去看看那邊有什么好玩的。”

        裴慈心看著他，覺得他對人類有種莫名的敵意。但他沒有多說，她也就沒有多問，道了聲好，跟在他旁邊。

        他們走在街邊，螢火蟲繞著樹叢飛舞。這里人比較少，兩邊都是樹，空氣難得地安靜。

        裴慈心對方才那場皮影戲意猶未盡，問道：“話說，剛才那個皮影戲，你最喜歡里面哪個故事啊？”

        唐胥山答得很干脆：“返魂香。”

        裴慈心眼睛亮亮地看向他，“真的嗎！我也是！”

        唐胥山：“為何喜歡這個？”

        裴慈心：“當然是因為它好看咯，你呢？”

        唐胥山沒回答，輕輕彎了彎唇，“你覺得，這世上真有返魂香這種東西嗎？”

        裴慈心愣了一下，脫口而出：“沒有吧。”

        唐胥山望著前方，似乎在想什么，目光沒有焦距，低低呢喃了聲：“沒有嗎……”

        裴慈心又想了想，即使是在五百年后的世界，她也沒見過返魂香這種東西，這和輪回轉世不一樣，世上確實是有孟婆湯和奈何橋，她親眼見過的，所以會相信輪回的存在。但圣山和返魂香，只存在于傳說中，她也沒聽說過真的有人用返魂香見到了死去的亡魂。她堅定道：“肯定沒有。我更相信，這是老天爺為了圓滿書生的遺憾，讓他做的一個夢。我喜歡的，也是這種溫暖治愈的感覺。”

        唐胥山沒搭腔，輕輕瞇了下眼。

        裴慈心沒把這件事放心上，瞧他不說話了，便道：“前面好像沒什么東西了，咱們往回走吧，那個方向看看。”她指向后面。

        唐胥山回過神，應了聲行，調頭往返。

        星月交輝，人們在夜色下歡暢，樹上傳來節奏分明的蟬鳴聲。她并不知道唐胥山在她說完“肯定沒有”后，在心里默默說了句——

        我想試試。

        ~

        注：文中標的段落參考民間傳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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