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水滿則溢
黎未寒如是想著, 思緒很快飛遠去,還是時驚塵喚了一聲,才回過神來。
“怎么了?”黎未寒問了一句。
反應到自己方才在想什么, 黎未寒忽然蹙緊了眉頭。
時驚塵見他問“怎么了”,抬手指了指外頭的雨, 道:“夜深了,若是師尊沒什么要緊的事, 徒兒可要睡了。”
睡覺。
黎未寒見時驚塵要離開,隨著他起了身, 跟在后頭問道:“你覺得姚家的大公子如何?”
“還行。”
“什么還行?”
時驚塵把柜子里的被褥抱出來, 放在床榻左側的臥榻上, 道:“就是字面上的意思, 大公子比三公子姚孟延要好些。”
“你見過他?”黎未寒倒是從來沒聽時驚塵說過, 他認識姚孟尹的事。
“見過, 上次一同去鬼城,進城前大公子去看過姚孟延,看上去是個靠得住的人。”時驚塵正要鋪開被子, 黎未寒忽然把他懷里的東西按住。
“跟本尊一處吧, 有話問你。”
“跟你……”
時驚塵的眸子垂了垂, 不知黎未寒今日是怎么了,這人好似心里攢著話, 不能說出來似的。
這人向來有什么便說什么,還是頭一回見他這樣兒。
時驚塵把薄被帶到黎未寒的榻上,解了外袍, 躺在最里側。
黎未寒坐在床邊, 問他道:“本尊問你, 這‘道侶’二字是什么意思?”
時驚塵聽他問這個, 心下忽然起了些暗潮。
還能是什么意思,是兩心相許,是情難自禁,是恨不得日日都見到,夜夜都相伴。
如此才舍得從一個人的清凈里跳出來,去融入兩個人的熱鬧。
時驚塵心下如是想,嘴上卻只說:“志同道合,便是道侶吧。”
這話倒是有意思。
黎未寒整個人往榻上來,歪了歪身子,拿了只枕頭腰靠在后頭,坐舒坦了,才道:“你這話倒是新鮮,卻也沒什么錯。本尊這么些年游歷四方,見過的道侶不少,多的是開頭恩愛,最后又相看兩厭的。若是他們也懂這‘志同道合’一說,把感情看淡些,也就不會如此心傷了。”
“看淡些。”時驚塵抬眸看了黎未寒一眼,張了張嘴,沒能說出話來。
黎未寒說的輕松,又怎會知道這情愛來的熾烈,是最難以看淡的。
黎未寒見時驚塵靜靜躺著,也不回應,便問他道:“困了?”
時驚塵沒困,但眼下并不想聽黎未寒說這些沒來由的話,便假意打了個哈欠,垂了垂眸。
黎未寒見他眉眼間帶了困意,忽然覺得自己問這么一大籮筐的話,其實是很沒意義的。
問非所問,自然得不到想要的回答。
他到底想問什么呢。
黎未寒自己也不清楚。
“困了,就早些歇著吧。”黎未寒叮囑了一句,依舊靠在枕頭上坐著。
時驚塵應了一聲,背過身去,眼眸卻始終沒有閉上。
他的手落在脖頸的金鎖上,一下下摩挲著上頭鐫刻的祥云紋路。
此時此刻分明與身后的人近在咫尺,卻又似相隔天涯一般。
黎未寒不明白,他不懂,所以才能輕易說出“把感情看淡些”這樣涼薄的話來。
時驚塵驀地想起那郡王府的三小姐來,黎未寒到離開的那一日,都沒給她解開禁言術。
他說三小姐性子直,一開口便容易說出高墻里最諱莫如深的事,與其解開,讓她出言得罪二小姐和容郡王,不如先做一時片刻的啞巴。
黎未寒是個通透人,他什么都懂,什么都看的明白,卻唯獨看不懂他的心意。
時驚塵忽然很希望自己也是個啞巴,他怕自己一開口,就斷送了這幾年來的好夢,與黎未寒連如今的同榻而眠的時光都不能挽回。
更怕自己癡心妄想,一朝落空,粉身碎骨。
他到底,該如何是好。
耳畔是“沙沙”的雨聲,一場秋雨一場涼,過不了幾月就又要入冬了。
黎未寒不喜歡苦寒的冬日,但很喜歡這大雪紛揚的時節。
楚然和沐雪喜歡堆雪人,一到冬日院子里都是雪做的兔子和人偶。
幾個人圍著炭火盆嬉笑,是他能想到最愜意的時刻。
可這種愜意,馬上就會不復存在了吧。
小徒弟們都長大了,來日都會有家室,到時候圍著炭火盆的場景,便只剩下他和炭火盆了。
這么一想得換個好點的炭火盆。
黎未寒笑了笑,忽覺得自己與旁人也沒什么區別,都會去貪戀那一時半刻的熱鬧與花火。
若非迫不得已,誰又愿意永遠孑然一身呢。
兩人各自思量著,驀地只聽院內傳來一聲響,似是什么東西落在了地上碰倒了件陶器。
之前在郡王府,那邪祟的狀態是一團靈識化作的黑氣,也不知本體究竟在何處,該不會是追過來了吧。
黎未寒手上聚了靈力,時驚塵先一步起了身,走過去打開窗子看了看。
“怎么樣?”黎未寒問他。
時驚塵看了許久,道:“不是邪祟。”
“看仔細了,那東西會隱藏自己的靈力。”黎未寒提醒了一句。
時驚塵又將那窗子掀了掀,片刻后,才道:“不是邪祟,是……姚家三公子。”
“三公子?”
他來做什么。
黎未寒不明白,時驚塵心下卻已然清楚了。大公子來求親,三公子這是按捺不住了。
唇角略略抬了一抬,時驚塵沒有回應黎未寒的話,只是靜靜看著院內的人。
姚孟延從碎裂的瓷片上站起來,渾身濕淋淋的,極其狼狽,卻也沒管自己身上的泥水,徑直往西屋去。
他停在門前,在雨里淋了許久,才用靈力凝了一只銀光閃閃的紙鶴送進了屋子。
“你在看什么?”黎未寒走上前來,時驚塵很自覺地把位置讓給了黎未寒。
他背靠在墻上,雙手抱胸,似是想到什么有趣的事,忍不住抬了抬唇角。
黎未寒過去時,正好看見百花休撐傘從屋里出來,兩個人看起來交流并不是很愉快,大概是結了結界,只能看見人張嘴,聽不見聲音。
不會唇語的人有些著急,黎未寒回過頭正要讓時驚塵過來翻譯,就這么一抬眼的功夫,便看見了讓心心頭發緊的一幕。
那夜的光有些暗,到底看不清楚時驚塵身上衣裳的細節如何。
今日在燭火下,就這么亮堂堂的現在眼底,黎未寒要說出的話忽然就堵在了喉中。
時驚塵的身姿很挺拔,如今懶懶靠在墻上,雙手交疊著的樣子,顯得腰身勁瘦無比。
這上衣是薄薄的一層,下頭卻穿著普通的衣褲。
好風光到小腹的位置便停止,黎未寒沉默了片刻,啟唇道:“三公子過來,做什么。”
時驚塵抬眸看了黎未寒一眼,道:“月上柳梢頭,還能來做什么呢。”
月上柳梢頭。
黎未寒忽然反應了過來。
這人不會要和沐雪表明心跡吧。
“他怎么這會兒過來了。”黎未寒問了一句,深更半夜翻墻而來,也太莽撞了。
時驚塵見他不開竅,只道:“大公子的帖子都送來了,再晚來一步,怕是師姐就成了他的嫂夫人了。”
“嫂夫人,大公子要娶的人是沐雪嗎,本尊還以為……”
“還以為什么?”時驚塵問他。
黎未寒就此打住,只道:“沒什么,本尊這就讓他們滾。”
既然是覬覦沐雪的人,打發出去也就是了。
“別去。”時驚塵拉住了黎未寒的衣角,道,“他此番狼狽也不容易,師姐是個有主見的人,又有百花休這么個機靈人提點著,咱們不必費心。”
女兒家倒底更懂女兒家的心思,他們兩個大男人,實在沒必要摻合。
時驚塵今日格外冷靜些,倒顯得黎未寒有些莽撞。
他看著眼前的人,忽然不知該說什么。
或許早在以為大公子要求娶時驚塵的那一刻,心下便已然有些亂了。
他怎么會這么想,怎么會有人這么明目張膽的求娶時驚塵呢。
旁人都是越活越明白,他怎么反倒是越活越迷瞪了。
這靈力不穩尚可以慢慢調息,心神不定又該如何。
院外的雨還在下,兩個人靜靜站著,都沒有說話。
時驚塵看了一眼窗外,見二人已各自回去,便也放下心來,他回過頭,見黎未寒披了外袍準備出門,便問了一句:“師尊去哪兒?”
“吹風。”
“吹風?”
黎未寒留下兩個字,便離開了,只剩下時驚塵一人還在原地愣神。
夜深雨大,黎未寒撐傘出了院門,踏著石子路往遠處去。
他不知道自己想去何處,更不知到自己想做什么,總之就是不能再在屋子里待下去了。
黎未寒漫無目的地走,心下還未來得及細細思量,一雙腿卻已經先替他決定了要去何處。
月生閣。
白翎打著哈欠,一邊把脈,一邊聽黎未寒說自己的病情。
許是時驚塵衣裳穿的太少,又或許是今夜的雨太大,總之他那飄忽的心神,如風中搖擺的蒲柳,再難安定。
“本尊也不知道為何如此,好在師兄還沒睡,能給我看上一看。”
“我確實沒睡……”
白翎無奈地笑了笑,他哪里是沒睡,分明是在夢里調息了一半,被叩門聲吵醒的。
“你可知是何病?”黎未寒問了一句。
白翎聽見這句話,沉默了片刻,坦然道:“水滿則溢,精滿亦然,也算是人之長情。你這樣的年紀,如何能算是病呢。”
“你是說……”
黎未寒倒是沒往這方面想過,他原以為只有掌控與嗜血才是人最大的欲念,沒想到這樣的小事也能亂人心神。
如此說來,那合歡宗的心法,倒是也有越依據的。也難怪那么些個修士,抵抗不住合歡宗弟子的勾纏,寧愿奉上所有,也要求一夜纏綿。
“你并非生來無情之人,何必拘束著自己。”
白翎臉上帶著淡淡的笑意。他是修行了成百上千年的孔雀,這樣的事,早見慣了。
黎未寒這樣的年紀,若沒有那方面的心思才算是奇怪。
白翎這幾句話,倒是讓黎未寒心下有幾分釋然。他到底沒有飛升,有七情六欲也算是常事。
黎未寒不是個很愛和自己作對的人,什么事只要不禍害別人,也不禍害自己,便能坦然接受。白翎說他水滿則溢,他也不愿去刻意掩飾。
白翎見黎未寒不語,不由地問了一句:“不知師弟看上了哪家女修,可要我前去說和?”
他與黎未寒本質上算不上是師兄弟,但也是一同在靈山道修行過的。黎未寒稱他一聲師兄,給他幾分薄面,他便覺得自己孤零零一個人,在世上有了牽掛,故而也愿意在瑣事上照拂著黎未寒。
黎未寒搖了搖頭,道:“并沒有。”
“沒有,怎么會呢。”
這仙門百家里,模樣出眾,品行又好的女修多不勝數,怎么會沒有呢。
他見黎未寒低頭思索,似是苦惱,便寬慰道:“沒有也無妨,這愛是愛,欲念是欲念,何必要摻雜起來為難自己。”
“師兄的意思是……”
白翎見黎未寒不解,垂眸道:“那些留戀青樓楚館的浪蕩公子,哪個是因為真愛一個人呢,無非都是為了解決心頭欲念。這繾綣意濃難尋,夜夜春宵卻可得。你這一身靈力橫沖,無處可釋,必然會傷身,若是當真沒有所愛之人,不若……”
“師兄。”黎未寒及時打斷了白翎的話。
白翎意識到自己險些失言,也就沒再繼續說下去。
意思是這么個意思,具體如何還要看黎未寒如何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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