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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故人 全


  第二章故人

  陸城捉弄了好一會兒,最終被寧懷尊趕了出去——他要梳洗整裝,只因魔教今夜的晚宴,是葬花山莊莊主慕遲的接風洗塵之宴。

  陸城一打聽,才知道情蠱的藥引是慕遲親自送來的,再加上幾日前君零傳書召寧懷尊回教,這件事情的起因經過就很明朗了。寧懷尊身上的情蠱是半年前在葬花山莊辦事的時候被下的,藥引卻現在才送過來——慕遲是算好時間的,并沒有任何遮掩的打算。打曲淮知道情蠱誤主的那一刻起,慕遲的目的就達到了。所以解藥遲遲未送來。

  晚宴和陸城關系不大,所以他中途離開也無可厚非;而寧懷尊不同,除了致謝,還需要敬酒,即便他心知這蠱是慕遲動的手腳。陸城覺得,寧懷尊一定要憋屈死了。好在君零身體不好,先行離開了。教主已經走了,那剩下的人也陸陸續續地離開了。

  最后,寧懷尊沒有走,慕遲也沒有走。

  寧懷尊坐在軟墊上,低垂頭思索著,手中緊緊握著酒樽,刻紋壓在指腹上略有些痛,逼著他無法靜心思考。最終還是忍不住抬起眼,一眼便看到對面的慕遲也這樣看著他,嘴角邊的笑意若有若無。

  “要不一起走走?”慕遲問道。

  寧懷尊抿了抿唇,含糊地應了一聲。他帶著慕遲向殿外走去,外面就是天高地遠,月明星燦,一眼望過去只有皎潔的光芒照在山坡尖上,深色的一塊兒地被涂抹上了乳白色光鍍,溫潤得讓人心舒。兩人站在坡下,寧懷尊凝視著那一塊斑駁的亮處,突然想起已故的一位同事的堂主——他生前最愛去坡上看月。

  慕遲的聲音從他身后傳來,“寧尊主可是有話要問我?”寧懷尊將注意力收回,思來想去,發現自己有太多的問題想問,竟不知道該從什么地方問起。慕遲似是笑了一聲,道:“你是不是好奇我為什么下蠱給你?”

  “……”寧懷尊有些尷尬地看著他。

  那人點點頭,故作嚴肅道:“君子成人之美,于在下而言,舉手之勞。”

  “你!”寧懷尊猛的回過頭,怒目而視,“不要欺人太甚!”慕遲也不惱,抄著手,站在那里含笑看著他。寧懷尊被他這么一看,登時覺得滿腔怒火都化作了煙云飄散,只剩下滿滿的無力感和羞愧。

  “曲淮她還好么?”慕遲問道。

  “你怎么不自己去見她?”寧懷尊沒好氣地道。

  “見她?”慕遲重復了一遍,喃喃道,“我要怎么去見她?以什么身份去見她?她恨我都來不及。”

  寧懷尊愣了下。慕遲站定,一動不動地看著他,神色空洞。月光從云層后傾灑下來,迎面照在他臉上,經久歲月依舊平靜如常,實則不怒不喜。寧懷尊多年以前曾見過慕遲,天下人說曲淮苦苦追求慕遲,但當年發生了什么,也只有兩個人才真的知道。

  “天下人說我冷石心腸,”慕遲垂眸斂眉,慢慢地道,“可我又做錯了什么呢?”他抬起頭,直直望進寧懷尊的眼中,看見自己滿是苦笑的臉,“不愛,就要判處錯嗎?”

  如果當年曲淮嫁給慕遲,高興的是曲淮,滿足的是曲淮,幸福的也是曲淮。在別人眼里,這是個好的結局,漂亮的姑娘嫁給了他的心上人,但是恐怕沒有人會考慮慕遲的想法。慕遲不會高興,不會滿足,更不會幸福。所以慕遲拒絕了。

  曲淮沒有錯,慕遲也沒有錯。

  寧懷尊瞪大了眼睛,風從面前急促刮過,月前風底之間,山坡上的光影都搖晃了起來,或遠或近,令人溺于一陣窒息。寧懷尊不可避免地想起了曲淮,想起了曲淮望著他時那樣平和又坦蕩的目光,似乎早已將一切都放下了。慕遲似乎是察覺到了時間已晚,又一次朝他笑了起來,“晚了,在下先告辭了。”

  “啊……”寧懷尊欲要說話,嗓子卻干澀地只發出了一個單音,剩下的話哽在喉中。對方做了個揖,轉身離開了。寧懷尊怔怔地看著那人的背影遠去,一句還未說出的“她其實還在等你”最后還是吞入腹中。這此后,再也沒有第二個機會讓他說出來了。

  *******

  黑暗之中,君零一人和衣躺在榻上,雙眼緊閉,呼吸綿長緩慵。

  這里常常安靜得連風聲都聽不見,甚至有時睜開眼,什么都看不見,連呼喊聲都吐不出來。他一個人這樣很多次,穿著這件她為給他挑的衣服,躺在床上,拖著這具早該入土的軀體等待著死亡。

  晚宴讓他覺得很疲倦。一切都是事先算好的,只是按照計劃走了個排場給寧懷尊看,慕遲的那點小算計在他眼中就如小兒牙牙學語一般,稚嫩得令人無力指責。他只是充當了一個旁觀者罷了。

  君零沒有睡著,事實上自君衍死去之后,他很少能入夢。因此,突然有溫柔的風拂過他的耳側,他清晰地覺得這就像她小時候趴在他身邊,朝他的耳朵吹風,罷了還用手纏著他的脖子,用花言巧語說著不切實際的好聽話。他仿佛做了一場十年的夢,夢中有白河裊裊煙散,青蔥般的丘陵上轉眼間鋪滿了十二月的鵝毛雪,她站在風雪之中仰視著自己,神情肅然莊嚴,臉上的表情執著得令人發笑。恍然間又是一片□□盎然,她遙遙站在不知名的花叢中,藍紫色的花瓣擁簇著她的臉頰,她朝他笑著,神態中的單純令他覺得太難能可貴。然而,最終夢醒時分,已是物是人非,難辨對錯。

  君零睜開眼,身側有人站在那里,他望著觸手可及的黑暗,緩緩道:“我等的人是九兒,為什么來的人是你?”

  陸城手中的劍以尖抵在他的頸側,握著劍的手微微顫抖著,他手腕一抖,一不慎刺破了對方的皮膚。君零伸手摸了摸被劃劍破的地方,摸到的是滿手溫熱的血,沿著手腕流入袖口。

  “我問你……”陸城開口,聲音顫抖得厲害,“十三年前,青州陸家……一家老小,上下百號人……是不是你殺的?!”

  一語如擲驚雷平地,語氣末梢已是殺意畢露。

  窗外傳來撕裂的聲音從天而降,黑夜里破開一瞬間慘亮亮的亮光,枕上緩慢滲開的猩紅躍入眼中。陸城一驚,君零正淡淡地望著他,那似笑非笑的樣子定格于腦海之中。光芒轉瞬即逝,暴雨驟降,轟然作響。

  陸城猛地撤回握劍的手,僵直著身子立在一旁,腦海內止不住回響起孟潛說過的話:人在面前,如履薄冰;不在面前,暗箭難防。

  陸城突然開始后悔,后悔自己冒然潛入后院,后悔自己一時沖動拔劍相對。他無疑間很有可能暴露自己。

  黑暗之中,君零的聲音像是抽空隔離了一般盤桓在高處,陸城聽見他道:“你還有什么想說?”

  仿若是在詢問陸城還有什么事要搬出來質問,實則一句話如判處死刑,毫無翻身余地。他的聲音清而冷,語氣平緩得毫無起伏,卻無不顯露出勝券在握。陸城知道,此時此刻君零有無數種方法讓他死在這里。可這并不代表所有的方法都能成功。

  陸城努力壓抑著聲線的顫抖,急促道:“我要一個答案。”

  “我沒有什么可告訴你的。”

  “那如果我說我見到了君衍呢?!”

  又一道驚雷從遙遠的天邊劈閃而過,裂空聲雷聲雨聲紛紛響起,聲音大得讓人驚恐,整個屋子從一側到另一側快速亮起,所有的場景在亮起來的一刻閃過,陸城止住呼吸——他的眼睛在捕捉到光線的那一瞬,清晰地看到了君零的表情。

  大概是最震驚的那一刻被他錯過了,君零臉色慘白,頹然間只剩下痛苦,更多的感情都被抑制了,連悲傷都不那么明顯。

  然而只有這樣的一刻,被陸城親眼看到。

  此后余年,陸城畢生所見,唯有君零能在這夜晚里,露出那樣的表情:那是將所有情感都壓抑在最平常的表面下,旁觀者只能看到壓抑后的痛色,其余的再無法窺探。

  君零道:“為什么連你也這么說?”他說話的時候很慢,一字一句,仿佛耗盡全身的勇氣和力氣,才能回應這樣的問題。

  陸城道:“那你想見她嗎?”

  這一次再沒人答話,雨水從一開始的震耳欲聾逐漸減緩,變成了一成不變的聲音,不大不小持續敲擊著耳膜。屋外的燈都滅了,恍惚間一縷冷香從不知處飄來,僅僅是聞著就能讓浮躁的心神安定下來,陸城起初急促的呼吸已經平緩下來,因緊張逼出渾身的汗水也已經涼了下來,黏在后背的衣襟上,寒意絲絲入骨。

  黑暗之中,陸城的動靜君零心中一清二楚,他活了這么多年,見過這么多人和事,早已對一切看淡了。若說他現在真正記掛著的,也莫過于那個早夭的孩子。他不知道要如何回答這個問題,一句問話前后不超過十個字,但是要給出答案,卻是千言萬語都道不盡的長篇大論。

  那你想見她嗎?

  他當然想,做夢在想,醒著也想。

  她若死了,他大可揮劍一抹脖子,隨她而去,但是他身后有太長的路要走,自千年以前,到百年之后,他所走的每一步都要精打細算。如今有不止一個人對他說著同樣的話——說她沒死。如果沒死,為什么不回來?

  陸城靜靜等著,他知道他已無性命之憂。先前若有若無的冷香終于沉淀徹底,彌漫在整個屋子里,木質的床具在黑暗中竟有偏角一抹幽光閃現,仿佛折射出了無限冷冽的殺意。床上的人再沒了回應,陸城微微動了動酸痛的脖子,思忖著,寧懷尊大概要開始找他了。他最后看了一眼君零,轉身離去。

  一句有氣無力的呼喚聲被掩蓋在了吱呀作響的開門聲中,腳步聲徹底消失,屋子里又一次只剩下一個人苦等。君零望著光影斑駁的窗格,只覺得唇邊有涼意入喉,慢慢潛入五臟六腑,胸口隱隱作痛,他重新閉上眼。

  自她死后,他一直淺眠,逢換季時期常常難以入睡,多年來亦是如此,圣醫也無能為力。這一夜他依舊睡得很淺,只是不安和壓抑在心口的沉痛在淺眠之中竟然煙消云散,難得輕松片刻,恍惚間似乎回到了多年前的那個冬天,君衍方才三歲。那天她站在后山的和苑,等待四叔和四叔父從遙遙南姜歸來。深冬的時候,那一層雪一直壓過她的膝蓋,這冰天雪地之中,她大概是讓人搬了張凳子,自己站在上面,在凜凜寒風中翹首以盼,又如壯士割腕一般悲憤。那日君零從外面回來,看到的就是這樣的場景。

  四歲不足的孩子就已經學會了固執,正如他一直以來掛念的,這樣的孩子叫他如何不心疼。他快步上前抱起她,先喚了聲九兒,她大概記不得他了,只仰著脖子,瞪大了眼睛呆滯地看他。

  他在喊她,她是不知道的。

  他抱著她走進屋中,她死死貼著他,突然說:“哥哥,其實你認錯人了。”她歪著頭想了想,復又加了一句,“你長得真好看,留下來和我在一起吧。”刻意強調了“和我”兩個字,小孩子的聲音有點奶氣,更多的是軟和甜。她說完便可憐巴巴地看著他,眼神里充滿了希冀。

  當年他只笑了笑,覺得她頗是嬌俏可愛,嘴巴很甜,小小年紀已經懂得討人喜歡;如今再想起來的時候,周遭已沒有她的身影,他甚至已經記不起最后一面時她的模樣了,徒余下滿腔苦澀和絲絲刀割般的痛楚,壓迫得他喘不過氣。

  一句應諾,他無心給,自然也沒有做出答復。

  *******

  彼時,陸城站在門外,看了看屋外的雨勢,便一頭扎進去,沿著記憶中的路線返回。對于他來說,今夜著實有驚無險,陸城沒想到一搬出君衍,君零就立刻被震住了。然而這個效果過好,導致他最終什么都沒逼問出來。有關君衍的事,君零似乎不愿回想,而陸城這一趟也確切了自己對君零還是有利用價值的——否則他也活不到現在。

  當年他逃出陸家,沒過幾日便傳來慘遭滅門的噩耗。他循著線索一路追蹤,半信半疑,在前段時間獨自逃亡的時候,終于得知了當年滅門的蛛絲馬跡。陸城極力回想著藥王宗宗主的話,剛離開后院,有一道人影就從斜方撲了過來。陸城大驚失色,心中飛快地掠過一個真相——君零無需自己動手,他大可安排其他人。

  雨水沾身冷的徹骨,他卻硬生生逼出了一身汗,電光火石的時間里他腦海內浮現過最初做過的各種猜想,但他惟獨沒想到君零心狠手辣至此,連同孟潛、寧懷尊都不放在眼中。陸城有苦難言,然而一個呼吸間,對方已經沖了上來,陸城來不及后退,那人便伸臂一把將他抱住。

  陸城呆了下——這和他預想的有些出入,他的頭還安穩地連在脖子上。

  寧懷尊緊抱住他,似是受到了極大的驚嚇,整個人都貼在陸城身上。陸城呆滯地抬起手,將他一并抱住,感受到懷里的人發著抖。寧懷尊伸手捧住他的臉,如同失而復得,低低地喚著他的名字,一遍又一遍,似要將其二字拆吞入腹中,或是深深烙印在心中,一偏頭,便朝著陸城的嘴唇吻了下去。

  陸城眼前一黑,迎面而來的是寧懷尊放大的面孔,他覺得腿都軟了。

  喔……這真是太幸福了——他渾渾噩噩地想著,腦子里只剩下這樣一個念頭。他剛要趁機來個深吻,寧懷尊就推開了他,“你沒事吧?”

  陸城眼看著那處“芳澤”離自己越來越遠,欲要脫口而出的告白全部憋了回去,只能訕訕地搖頭,“怎么了?”

  寧懷尊緊緊抓著他的手臂,五指在袖袍上抓出明顯的折痕出來,他知道自己這樣用力陸城一定覺得不舒服,但他沒有松手,他要確切地感受陸城活著的存在。他的心還在劇烈地跳動著,一刻鐘前心急如焚夾雜著驚慌的灼痛感還停留在胸膛中,他道:“我找不到你,后來才聽說教主命人在后院四周設了護衛。你是去找教主了嗎?”

  陸城默默地聽著,一邊克制住自己手舞足蹈的沖動,一邊拍了拍寧懷尊的背,以示安慰。我確實是去找你們教主了,但是你不要怕,雖然你們教主長得很不錯,我不會移情別戀的。陸城在心中默默地說著。

  “我是去了,但是我沒事啊。”陸城張開雙臂,在寧懷尊面前轉了一圈,示意自己安然無恙,“你放心吧,君教主他沒對我怎么樣。”

  話一出口陸城就后悔自己多嘴了,連忙噤了聲。寧懷尊神色一變,一把抓住他,厲聲道:“你和教主都說了什么?”

  “我說我想討你做媳婦,教主他就……哎哎哎!”陸城連忙捂住頭,躲過寧懷尊揚起的手掌,往他的住處逃去,“別打啊!哪有對夫君這么兇的?”陸城本意是要糊弄過去,他從小練就一身挨揍的好本領,而嘴貧的技術更是異常之高。寧懷尊追著他一直打到左尊在教中的居所重華殿,陸城看那人被氣得什么都不記得了,才將他拖去洗浴換衣。

  陸城執意要替寧懷尊寬衣,按他的說法,丈夫有義務溫柔對待自己的妻子,如今時代正在進步,大家崇尚一對一專愛,以往那些妻子服侍丈夫做的事情,現在應當雙方互相幫助。包括寬衣、洗浴、喂飯、按摩,甚至是一些促進感情進展的事情,這樣夫妻間的感情才能進一步融洽、升華,達到生命的大和諧。

  一切都在預料之中,寧懷尊聽后冷笑連連,一掌拍掉陸城放在自己胸口上的手,轉身摔門而去,這件事就這樣被陸城打發過去了。

  然而,陸城的三言兩語并不能真正打消寧懷尊的疑心。寧懷尊沒有告訴陸城的是,他幾乎翻遍了整座無望山,最終一口咬定陸城去找了教主——魔教上下,沒有他寧懷尊不能查的地方。他身居左尊之位,一人之下萬人之上,卻唯獨要在一個地方束手束腳——那就是教主隱退后所居住的后山舊院。

  教主居所,禁止教眾攜帶武器。見不到陸城,寧懷尊只能在外頭苦苦等著。從夜雨初降到瓢潑大雨,再到淅淅瀝瀝的中雨,胸口中的跳動仿若用一根細線高高懸起,讓他懼怕不已,仿佛隨時都會摔碎在深淵谷底。

  寧懷尊忍了又忍,最終對自己說,再數一百下,如果陸城還不出來,他就直闖。事后教主要怎樣罰他都可以。所幸的是,數到七十三的時候,陸城就來了。

  教主雖然已經基本罷手教內事務,但凡事處理之前,都需向教主匯報。先斬后奏是絕不容許的事情。魔教教主歷來不屬于教中之人,多是外人擔任,很難培養屬于自己的勢力、穩實扎根。魔教需要的是一個武功列位三甲,一心為魔教謀福的教主,而不是貪居高位、坐享榮華富貴的人。因此,教中高職是一屆一屆單傳下來的,即便是教主,要調離教眾職務時需和左右二尊商議。

  君零出身于天瀾的第一大家族、靖安世族,雖人人皆知他是靖安君家七子,但寧懷尊敢肯定,這十年間,他們的教主是兩個人。

  君衍死前,教主會因舞姬的曼妙身姿和奪目神采而拊掌稱贊,會與二尊以及大小殿主縱馬數里、飲酒而歌,更會和公主挽臂相擁、花前月下。那時候的教主神采盡屬風流多情,顧盼間叫教中的女弟子們心動不已。君衍死后,教主眉間卻再無昔日神采,剩下的只有過分的疏離之意,相較從前,卻更襯屬于他的清冷眉眼。

  教主對君衍不屑一顧,甚至為恥,他沒有理由因她的亡故而與公主退婚,斷離君家,不惜背負無盡罵名。現在的教主,行為舉止都與當年的截然不同,更不說性情與喜好。寧懷尊發現自己已經再也看不透他的主子在想些什么了。

  君衍死后的那段時間里,寧懷尊思前想后,起初認定教主是中風或者智力有礙,最終卻敲定在教主當年歸家的短短十日內,他們的主上就已經掉了包。還記得那日他送陸城去兗州游玩歸返,一路清風乘便,瓊霄高朗,本來是舒暢的心情,卻在剛到谷口時聽到君衍死亡的消息時慢慢放下。他起先怔了一會兒,回想起之前聽到的那些流言蜚語,覺得心里有些空曠。

  “有心縱敵,意圖謀反,以死罪處凌遲之刑”。死罪二字,輕描淡寫地收尾了一個孩子惶惶不安的一生,亂葬崗中的片片血肉數日之內便腐爛入泥。君衍入獄時便已被人在家譜上剔名,史官只會在史冊里寫下這倉促的一頁——屬于君衍的終局,大抵只剩這樣一句話,消磨在余余墨香之中,幽冷地印刻在書卷偏僻的一頁一角。

  寧懷尊大多數記憶只為陸城盤踞,他如今唯記得那個長得頗像教主的孩子,在那日高仰著頭,安安靜靜地凝望絢麗煙火,被夜色沖淡了的炙熱渴求冷凝在眼眸的深處。那樣的孩子,會用竭力的嘶吼去呼喚一個名字,畢生的眷戀只留給那個冷落她的人。

  陸城大抵也就是這樣的一個傻子。那他要怎么舍得讓他和君衍一樣,日日煎熬、夜夜苦等?

  寧懷尊垂眸凝思著,尚未入睡。他被陸城緊緊圈住,陸城卻伏在他胸口前綿綿呼吸著,像一只溫順的大犬,臉上的表情幾乎可以用饜足來形容。寧懷尊快速地撫摸了下陸城散在腦后的長發,又做賊心虛地將手移開,重新闔上眼。他和陸城的過往是那樣清晰地化成回憶,停留在他的腦海內,每一件事他都努力記著。這樣,將來有一天若是陸城也那樣竭力呼喊著,他一定會聽得到,一定不會讓他落得和君衍一樣,一定會親口告訴陸城——

  “我也喜歡你。”

  *******

  寧懷尊知道,教主雖然表面上對陸城客氣有加,但心里必有七分提防。陸城絕口不提當夜之事,教主那邊也毫無動靜,寧懷尊只得將這件事擱置。而另一方面,陸城在教中已經呆的煩了。寧懷尊顧忌不明來歷的殺手,不敢讓他隨意離開自己,便找了個令他羞慚的借口將陸城留在教中。

  他只記得,當自己說出那番鬼話般的說辭時,臉上幾乎都要燒了起來,低著頭不敢看教主。教主似笑了笑,問“那你要嫁給他嗎”,又未等他回答,便讓他退下了。這句話來的莫名其妙,在寧懷尊的印象中,教主向來高高在上,這樣談婚論嫁實在不適合他。然而寧懷尊沒有多想,拿了朱門令,帶著陸城下山去了。

  陸城到底還有幾分少年心性,喜歡往熱鬧地方湊。興州是天瀾第一大州,其經濟、文化水平皆不亞于京都奉安,反而,相比起京都慣有的繁昌和皇家威嚴下的隆盛,興州更添江湖游俠獨有的悠然自得。有風簾翠幕的雕車盡注于街,又有無數珠璣和稀奇的玩意兒列于市井小巷間。

  寧懷尊以為,陸城從小跟著孟潛游歷四海,按理來說應該是見慣了這些青樓畫舫、柳陌花衢,然而陸城所表現出的興致卻是出人意料的高,甚至不由分說地拉著他去逛街。寧懷尊長期離教于外奔波,所見所聞自然也不會少,即使是再稀奇古怪的玩意,他也只是多看一眼。然而陸城硬是要為這多出的一眼,將其買下。

  幾番折騰下來,寧懷尊只好目不斜視,直盯著眼前的茫茫人海看。陸城連喊了幾聲都不見寧懷尊搭理他,便訕訕地住了嘴。

  沿著街道一直走到底,人聲鼎沸之中,身邊人來人往,陸城卻能清晰地覺察到那個人就站在自己身邊,從未離開過半步。路的盡頭就是雁書塔,是駐扎在西北三洲的邊關將士家書來往的必經之地。每逢朔月,便有千千萬萬數不盡的書信被帶進雁書塔,再由信使分別前往南方各地,將那些滿載思念和永遠也說不盡的言語帶給他們的家屬。陸城拉著寧懷尊進了雁書塔,登上頂層。陸城遠眺著,入目處皆是市井繁榮,有煙柳畫橋,也有羅綺滿目,這樣豪奢的興州,更是甲冠天下的武林重地,并非徒有虛名。

  寧懷尊默不作聲,他站在那里,所有的景色都躍入眼底,從繁華市井到亙邁綿延的無望山脈,遠處吹來陣陣微涼的風,沁人心脾。風眷戀地牽著他的衣角,像是曼妙女子的柔荑在無形中攬住他的身,而陸城緊緊地攥著他的手不放開,五指關節透出失血的青白,而力度之大,似是害怕寧懷尊會離開,要用這種直白幼稚的方法,來握住自己一生的愛戀。寧懷尊的手被抓得很疼,他沒有掙扎,他不能掙扎。

  許久,陸城回過頭,沖寧懷尊笑了笑,道:“風有點大,我們下去吧。”寧懷尊點點頭,他在陸城黝黑的眼中看見了自己的臉,一貫的面無表情,又有溫和與專注深深地包含其中,被沉默掩蓋,難以溢于言表。寧懷尊不是個擅長表達自己感情的人,但他知道陸城看得懂他這樣的神態。

  縱使如此,寧懷尊卻知道,真正入陸城的眼的,大抵還是這片錦繡萬里的大好河山,屬于天瀾一國的根基財富。

  兩個人下了雁書塔,突然從一旁的酒肆里傳出大大小小的驚叫聲,交雜著竹木桌子被氣勁劈裂的聲音,酒缸破碎酒水潑出的聲音。酒肆里的人沖了出來,寧懷尊眼神一冷,快速上前一步,揮袖間五指已經覆上腰間劍柄。在興州,江湖間的紛爭幾乎是處處可見,他行走于江湖多年,這樣的場景見得不算少,原本按照他的行事風格,一定會趁亂溜走,但是此刻陸城也在一旁——即使這場紛爭與他們毫無關聯,他仍舊下意識就將陸城護在了身后。

  陸城抓住寧懷尊,他隔著冰涼的袖子握住了他的手腕,心里一緊——一道暗青色的人影從酒肆的簾后閃了出來,還未落在實地上,又緊接著借力縱身一躍,緊跟著沖出來的是一個女子。先前那人已經提前起步,整個人影如獵獵而飛的青隼騰飛起來,翻身躍上酒肆對面的閣樓二層。

  女子慢了一拍,便已經追不上那個人,高喝道:“從翎!”她剛落地,換氣之息未足,只提了三分氣,剩下的音量生生用力氣扯嗓子喊出來,在喧鬧的背景中卻尤其明顯,惹得周圍不少人都看了過來。

  陸城看清楚女子的面容,頓時一驚,脫口而出,“曲淮?!”

  在陸城喊出曲淮的名字那一刻,寧懷尊同時喊出了另一個名字。寧懷尊不是不記得曲淮的長相,但是現下另一個人的出現卻更讓他感到震撼。他甚至來不及對陸城做出解釋,腳下一頓,拔身而起,猛地向前沖去。

  “君衍!!”

  人們圍在酒肆外面湊上來看好戲,那人似乎是察覺到自己的出現,已經暴露在他人眼底之下,一眨眼間已經躲進人群,消失不見。寧懷尊起步前已鎖定了那人的身形所在,但卻在他縱身而起的一刻,那道氣息如摒散在風中,轉瞬間已經無從追尋。只留得寧懷尊一個人杵在人群之中,茫然四顧。

  陸城聽到那一聲呼喊后,心下一驚,便追了上去,待他在人群中找到寧懷尊時,寧懷尊兀自焦急張望著。身邊皆是自人群中傳來的沸反盈天,由遠處到近處,在耳畔嗡嗡作響。寧懷尊沒來由地感到一陣不安。方才他沖出去是激動所使,現在靜下心來仔細想一想,便覺得有入骨寒意如潮水一般涌來,滲入四肢百骸。

  君衍,一個早就應該死去的人,卻突然出現在他的面前。他向來不信鬼神一說,死者當去何處也是他從未思索過的問題。寧懷尊的呼吸逐漸變得急促,腦海內即刻掠過一個更重要的問題——君衍若是沒死,教主知道嗎?寧懷尊還沒來得及多想,余光中瞥見曲淮躍起的身影,朝著先前青衫人影離開的方向追趕而去,心里頓時有些詫異:這個曲淮的行為真是令人匪夷所思。

  寧懷尊若有所思,腦海內突然有一道訊息飛快閃過,他轉頭問陸城,“今天是什么日子?”陸城愣了下,接道:“朔日。”

  “朔日……朔日……”寧懷尊低聲喃喃著,緊緊地皺起眉,“原來還有兩個月么?”

  *******

  易愆在一個狹窄無人的巷子里疾奔,所到之處頭頂都被屋檐遮擋住,幾乎沒有陽光可以透進來。在黑暗之中,易愆提息縱身一躍,無聲之間竟然輕而易舉就翻上了屋檐。然后她輕輕跳下了屋檐,落地亦是無聲。

  易愆進入了一個不大不小的宅邸。一個跨步縱身,身影如雷閃一般敏捷迅速,卻毫無聲音,她從一扇窗中躍入房間,動作干凈利落。

  房內點了安神的熏香,攜帶著淡淡霧氣在空氣中沉沉浮浮,有淺淺的藥味彌散,這是久居高位的人的習慣之一,出門在外也不得遺漏。桌旁正坐著一個年輕人,手握書卷,低垂著眸子,神態中隱隱帶著冰冷和不易察覺的傲慢,卻在他看到易愆時容緩了不少。易愆的臉從進入房間以來就繃得僵硬,她努力朝他擠出一絲微笑,喚道:“悉墨。”無論她再怎么努力,那笑容看上去都不太真切誠懇,那是硬生作勢的模樣,而且不太熟練。

  喬悉墨放下手中的書卷,頷首對她道:“回來了?事情辦得如何?”

  易愆聞言緊緊地抿住了嘴唇,強顏歡笑的一張臉慢慢冷了下來,她的五官看上去并不如女兒家的溫婉秀致,恢復成起初毫無表情的樣子時,看上去便帶著幾分無情無義的陰狠和男子都難有的冷酷強硬。

  喬悉墨端起茶盞,呷了一口,行為舉止是一派安然,似乎對結果已經有了十足的把握。易愆冷冷地注視著他,說:“你想要聽什么樣的結果?”

  “自然是逸王在興州被人刺殺身亡的消息了。”

  “那可真是對不起了。”易愆的臉上有顯見的嘲諷,看著對方的表情猶如在注視著一個無知庸人,易愆滿意地看到在她話音剛落之時,喬悉墨臉上露出了少見的驚怒,那是手握重權久居高位的人對事態脫離掌控的驚慌,和對無法預知后果的抗拒。易愆知道喬悉墨動怒了,她鮮少見到這樣如此冷漠高傲的人這樣驚慌失措,即便后果可能是她難以承受的,她還是用這樣忤逆的行為滿足了自己的惡趣味。

  這樣挺好的,易愆的心情變好了不少。

  “怎么?難道你沒有什么想說的嗎?”易愆催促道。喬悉墨的手緊緊扒著木椅的扶手,五指用力壓在上面,關節青白而指骨突出,易愆沒有錯過這個細節。她想,他一定很憤怒。他抬起臉,恨恨地看著易愆,說道:“我倒要問你這是什么意思!你答應過我的話,都不記得了嗎?!”

  易愆蹙起眉,冷笑一聲道:“我的意思是在報答你的所作所為。”她上前一步,伸手扣住了喬悉墨的下頜,面不改色地用指腹摩挲著他的皮膚,其神情專注好似正在研究些什么,復又用上力氣,滿意地看到他眼中的痛色。

  易愆身形偏高,喬悉墨被她捏著下巴,不得不抬起頭來仰視著她。他看到了一雙充滿惡意的眼睛,就像她的人一樣冷酷殘忍——他怎么能忘了,即便這個人色膽包天,必然做得出言而無信的事情,何況她如此厚顏無恥。他無法喊人過來,喬悉墨不愿意讓任何第三者看到這樣的一幕,他堂堂九五之尊竟然要被一個還算不得“女子”的女孩子,用這種輕薄無禮的方式對待。

  而易愆幾乎是在用欣賞的眼光打量著喬悉墨。在她的眼中心中,人不分為死人活人,只分為長得好看的人,和長得不好看的人。她會將所有見過的“好看的人”放在心中作比較,然后排序。這其實是一個非常無禮又刻薄的習慣。身體發膚受之父母,無論是容貌或是名字,都不能隨意作評,然而易愆卻喜歡對這些評頭論足——畢竟,她的“身體發膚”早已經不再“受之父母”。而喬悉墨,不幸地就是被她歸在了第一類中的前幾個名額里。

  長得好,就對他好,長得越好,就對他越好。這是她接人待物的準則之一,然而她也有最喜歡的類型——喬悉墨就不幸是易愆平生所見難得對胃口的人。易愆沒有告訴喬悉墨的是,相比起其他出眾的五官,他的眼睛長得實在很好看,和她記憶中最深刻的印象幾乎可以重疊在一起,不分彼此。唯一的差別,大概就是眼中所包含的情感。

  易愆深深念著的,是這樣漂亮眉眼中蘊藏著驚羨的溫柔,專注只為她一人;而喬悉墨所給的,往往是無法化解的寒冰霜雪,甚至偶爾還會有不屑——不過這樣也不差。她干脆抬手環住了喬悉墨的腰,強硬地將他拖起后,把自己的臉埋在他的胸口處,胡亂蹭著。她所擁抱的身軀僵硬地好比老樹枯木,易愆突然有些沮喪地想著:原來他不會像他那樣反抱住我……但也無妨,我一個人高興就可以了,無需考慮他的行為和想法。

  當她看到興州的街坊時,才真正意識到,原來這么多年都已經過去了。當年她最愛的那家做蒸餃的店也已經搬遷,依舊是人山人海,依舊是繁華豪奢,只是來來往往的人面孔都已經陌生,她再不是當年那個眷戀一個懷抱到無法自拔的人,不是那個固守一句諾言至死不休的人。

  都變了。人和景都變得讓她完全識別不出來了。如果不是喬悉墨要求,她恐怕再不會回到這片富足之地,上面承載著她最痛恨和畏懼的回憶——但如果是為了喬悉墨,那就另當別論了,她為了喬悉墨,所有的事情都可以退一步考慮,畢竟她現下只愛喬悉墨的面容,這一點付出還是可以接受的,但這卻不代表她不求回報。

  念及此,她踮起腳,湊到喬悉墨耳畔,低低地開口道:“下次我去找你時,不想再看見你寵幸你的妃子,雖然你非常寵愛她,但不要忘了我也非常寵愛你。”那聲音如數九寒冬中的凜凜森風,又如地獄深處的惡鬼怨咒,句句剖心。易愆滿意地感受到懷抱中的人哆嗦了一下,復道:“在宮里,三千佳麗都是你的;而在宮外,你只能是我一個人的。”

  第二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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