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昔今 全
第一章?昔今
寧懷尊停下了腳步。
他蹲了下來,幾番打量眼前這個人——渾身都是血,大大小小的傷口觸目驚心,氣息微弱得幾乎探查不到,是死是活都分不清楚了。
這人現在半死不活,手無縛雞之力,正是給他報昔日之仇的好機會。
寧懷尊笑了笑,緩緩伸出手,掐出了那人的脖頸。只要他稍帶用力,這條命便報銷了。堂堂一代武林宗師孟潛的單傳弟子陸城,死在興州楓谷的林間小道上——沒人會懷疑是他寧懷尊下的手。
不待他狠下心來,那人猛地睜開了眼睛,看到是他后連喘了幾口氣,咳出幾口血來,沙啞著嗓子道:“竟然是你!”
寧懷尊冷冷看著他,道:“是我!
那人瞪大了雙眼,在他手中掙扎了幾下,最終徹底放棄地閉上了眼,低低道:“算是我虧欠你的。這命,你拿去罷。”
寧懷尊平靜地看著他,應許般地“嗯”了一聲。
剎那間,灰雁青鳥騰飛于樹林深處,沖上白日朗朗下的青天。風聲驟起,風聲忽落,在聽不真切的聲音里,唯有翅膀撲動空氣的微響遙遙地傳來,令人仿佛置身千里之外。
漫天無云之下,楓林狹道,紅霜滿地,萬里如一。
寧懷尊倏地松了手。
他緩緩站起身,拂袖,眉目間一片冰冷之色,低聲喚道:“陸城?”
獵鳥騰飛,空曠得只有兩個人的山腹谷地之中,唯有風聲作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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口鼻似乎都被無形的異物堵住了,開口說不出話來,呼吸也是無比的困難。整個人如墜深淵,陸城不知自己身在何處,茫然環顧四周。極目處一片漆黑,伸手不見五指,冷的令人發指。
突然從最深處投入一道光線,刺破了囊裹著他周身的黑暗,一幕接一幕場景如殘頁上的篇目,紛至沓來。
突然間,四周變成了天寒地凍的三尺厚雪,陸城整個人就這樣陷在里面,用自身的體溫與刺骨的積雪做對抗。無非是誰先融了誰,誰先凍死誰。
身形瘦小的少年蜷縮在墻根,無悲無喜地凝視著眼前來往的人,無不行色匆匆、面容冷漠,心中僅存的一點期待都泯滅了。
陸城突然記了起來。
這是他十歲時的記憶。那年冬天下了大雪,天氣寒凍,他身上的衣物過分單薄,十指發涼麻木握不住掃帚。因為手腳不利索,他被趕了出來,喪失了最后的容身之處。然而,那天是他第一次見到寧懷尊。彼時兩人素不相識。
那時寧懷尊正跟在一個老人身后,匆匆路過,看到即將凍死的陸城后,便遲疑了那么一刻,腳下停了停。然后他解下了披在身上的大氅,扔給了陸城。只消一刻,陸城便睜開了沉重的眼皮,打起精神,滿懷感激地看向寧懷尊。對方大概是習慣了這種卑微到無所回報的感激,便是看了他一眼,轉身離去。
那日來往行人不計其數,各行各路,唯獨是寧懷尊為他停駐——越是饑寒,越是貪婪,陸城記住了這個人。
這是陸城對寧懷尊最初的回憶,與后來所有的國破家亡、情仇愛恨都無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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渴望已久的舒適床榻。屋外不知何處傳來水聲潺潺,從高處往低處流淌,聲音漸遠漸緩。鳥鳴于山澗中,啼啼宛轉。陸城試著動了動自己的手指,發現自己還活著,不由得舒了口氣。
耳畔忽地傳來一聲冷哼,“醒了?”
聲音稍顯涼薄低沉,在陸城耳里卻如平地驚雷,他猛地一下子坐了起來,卻不小心扯到背上的傷口。
“嘶!”他痛呼一聲。
寧懷尊皺起眉,伸手壓住他的肩,道:“你全身都是傷口,別亂動。”
陸城連忙躺了回去,一動不動地看著寧懷尊,滿臉討好似的感激。寧懷尊視而不見,沉吟片刻,道:“你為什么會被人追殺?”
陸城一愣,搖了搖頭,“這和你無關,你沒必要牽扯進來——”
“說!”
陸城頓時瞪大了眼睛,死死地盯著寧懷尊。寧懷尊也冷冷地看著他。兩個人這么相互瞪著,最后是陸城先轉開了頭,裝出一副委屈的樣子來,訥訥地道:“你是魔教尊主,我不能告訴你!
“哦?”寧懷尊瞇起眼,冷笑,“告訴我原因,我不計較你非禮我的事情!痹捯怀觯瑢帒炎鹱杂X失言,連忙止了聲,面色不善地看著陸城。
陸城呆呆地看著他,“懷尊……”
他本以為這人會對那件事如避蛇蝎,提都不愿提……沒想到寧懷尊不但提了,還拿那件事要挾他,真不愧是梟雄本色,陸城震驚之余,在心里毫不吝嗇地贊揚。
寧懷尊轉過頭去,“別那么喊我!
魔教之人的心狠手辣早有耳聞,他們出牌不按常路,無情無義,連至親之人都能手刃,更別說堂堂魔教尊主寧懷尊了。
陸城認識寧懷尊十年,在外人面前,兩人一直形如陌路,連點頭之交都算不上。即便是在武林大會上,也是各站各的門派,各做各的事,互不相干——除了半年前那場出人意料的“事故”。
陸城收起先前一副呆呆的模樣,刻意面帶不屑,哼道:“上次是意外,我中了毒,而你被毒宗弟子下了情蠱。你我皆非心甘情愿,怎么能說是我非禮你?我還沒怪你非禮我,這可不能拿來做籌碼!
“你!”
這話極不好聽,甚至可以說是無賴至極。
寧懷尊猛地瞪大雙眼,咬牙切齒,便劈手去奪陸城的咽喉之處。那掌風疾勁兇狠,直朝命門而去,所經之處皆是劈空斷風。陸城側身一讓,出手只是一招巧妙的擒拿術,一指扣住脈搏處,一指翻壓過手背,便將寧懷尊的手腕牢牢地扣在手掌心中。
寧懷尊一驚,還沒來得及破口大罵,就被人攬住腰背,猛地帶上了床榻。天旋地轉間,他已被陸城壓在了身下。
陸城看到那人震驚得說不出來的呆滯神情,心中大為滿意,沖他文質彬彬地笑了一笑。不錯,孟潛老兒果然沒有欺騙他,這一招對付魔教的劈風掌屢試不爽。
他這一邊還在稱贊效果奇佳,另一頭寧懷尊已經拼命掙扎起來,怒罵道:
“滾開!”
明明是責罵,卻偏偏暗含三分情人間的嗔怪之意,陸城面上不動聲色,心里早已心花怒放,他見自己用手壓不住寧懷尊,便干脆直接跨坐到他身上。寧懷尊只覺得身上猛地一沉,深吸一口氣,幾乎要昏厥過去。
“輕點哦。否則弄得傷口開裂就不好了。”陸城湊了過去,壓在他身上,用手捏著他的下巴,強迫他與自己四目相對。“到時候傷在我身,痛的卻是你的心了,嗯?”一人笑意盎然,一人怒火中燒。吸氣呼氣,口鼻唇齒間中皆是對方身上的氣息,死死相逼。無論是誰,掙也掙不開,逃也逃不掉。離了近了,兩人額頭抵在一起,陸城便笑道:“寧尊主的皮膚可真好,瞧著便是叫人舍不得□□了!
寧懷尊常年不見日光,皮膚稍顯蒼白。陸城早有耳聞,據說魔教中人大多容顏永駐,魔教是個邪氣的地方,更有傳聞說魔教教主素來都長得“不同于常人”,面容姣好者數不勝數。但陸城向來不信這些傳聞。他還小的時候便聽說毒宗的宗主是一個年過七旬的糟老頭,在各種故事里無惡不作,掀起一輪又一輪的腥風血雨。等他親眼見到了,不由得大呼江湖傳聞散播者的用心險惡,明明只是一個年輕貌美女子,偏要用謠言來糟蹋。
陸城是聽著謠言長大的,而寧懷尊也是謠言的一部分,還是他最感興趣的一部分。如今寧懷尊卻是咬著牙,惡狠狠道:“你放開我!”
陸城兀自回憶著,充耳不聞,又道:“我從奉安出來,倒是聽了不少江湖傳聞,說你們魔教教主是個喪心病狂的大魔頭,不認自己的親生胞妹,無情無義至極。更是為了一己私欲害她身敗名裂、下獄枉死——”陸城面上是笑吟吟的,口中言語卻愈發令人心驚,大肆措辭。他話未說完,就被寧懷尊搶過了話頭。
“事情不是這樣的!
陸城斂去笑容,瞇起眼睛。身下的人氣息未平,在這種時刻竟然還出言為他人辯護,好像生怕有什么誤會似的——這樣直言爭辯的寧懷尊,十年來也不曾見過。
還偏偏不是為了他陸城。
陸城看著他,便不由得笑道:“好罷。我又不認識你們教主,知道的都只是些流言蜚語罷了……”
“君教主和爾等所知的截然不同。”寧懷尊此時此刻異常嚴肅,認真地說道:“你休要聽信那些不著邊的惡言惡語!”
陸城不急不緩地“哦”了一聲,手指勾起寧懷尊的一縷長發,一環環地繞在指尖,行為輕佻。他漫不經心接過話頭,道:“那改日可否讓晚輩登門拜訪呢?好讓在下也一睹魔教教主的風采?”
寧懷尊猶豫道:“教主他……”他張了張口,卻幾次都未接下文,惶惶無措地看著陸城。最后干脆咬了咬牙,扭過頭去,不料這等無心之舉卻引得陸城瞳孔一縮,只覺得心口處的活物劇烈地跳動起來,風聲止息間竟覺得那聲音都清晰可聞。
在楓林山谷中,他便是篤定了這人不會趁下毒手,放心地將半死不活的自己交付過去。
寧懷尊從不是那樣心狠的人。陸城高興地想著,再開口時滿腔都是柔情。他道:“不說便罷了……”我們好久沒見上面,讓我好好看看你——只是后半段話尚未出口,整個人頓時眼前一黑,只覺得腰腹和后頸處同時一陣劇痛。
昏厥前的最后一眼,是寧懷尊那張辨別不出喜怒的臉?磻T的冷淡,和不著痕跡的嘲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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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正午時分,陸城一掀竹簾,矮身跨過臺階,走進一家熙攘的茶館。九月末的奉安,天氣開始轉涼,這風吹得也不覺得凍人,還存留了盛夏的幾許余溫,吹著很是心曠神怡。陸城上了二樓,挑了個臨欄的位置,想吹吹風。
那日寧懷尊引他分神,將他放倒之后便離開了。陸城醒后壓抑著滿腔怒火,在屋中來回踱步,找了一圈——那人竟只字未留。情理之中,意料之外,卻依舊讓他惱火不已。
茶館二樓只修了矮矮的一圍墻和木欄,只由紅漆雕欄為柱,往下看去,市井間的繁華和喧囂并存,遠眺目及天瀾皇城。陸城一手撐在欄上,托著下巴。店小二奉了色味獨特的暖茶上來,陸城淺淺呷一口,便是苦甜兩味俱于舌尖。
苦盡,甘也散,唯有澀味至始至終。
陸城目光一跳,凝眸處不由自主地轉到落座于面前的人。
不過是個小姑娘罷了,十四五歲的模樣,臉上還帶有幾分稚氣。陸城面上一笑,頗有興趣地打量著她。但也不只是一個尚未出嫁的女孩,這個年紀的丫頭,哪個眉眼間能帶三分陰狠七分肅殺之意?
陸城突然來了興趣。對方腰間的綠竹打狗棒躍入了視野,這是最普通的丐幫弟子由長老授予的防身武器。
“閣下可是丐幫弟子?”
女孩正抿著茶水,聞言不得抬起頭來,她看著陸城,面無表情地點了下頭。
陸城長長地“哦”了一聲。
丐幫總舵立于北易關中南部,在鏡湖中央的桃花島上,丐幫弟子向來與世無爭,逍遙自在。陸城見過不少丐幫弟子,雖然近些年他們過得富裕了不少,但大多還是身著布衣。但丐幫弟子縱使衣衫襤褸,也能大搖大擺地走在街上,不論老少,皆不知世間苦愁。但眼前這個女孩子顯然是個例外。
且不論這孩子穿的與其他弟子格格不入,她小小年紀,不但面冷寡笑,身上更是有一股很兇狠的戾氣,神情桀驁,與那舒麗的眉眼不相符。
明明是煞氣騰騰,卻又死氣沉沉——分明是個半死之人。
陸城心下明了,他笑了笑,將茶水一飲而盡。
“敢問閣下貴姓?”
對方冷冷答道:“閣下沒有名字!
窗外突然喧囂叫喊聲大起,尖銳刺耳的辯駁和人群中紛雜如蚊蟲嗡嗡的閑言閑語,擾了難得的清凈——原來是一個不守婦道的女子在和自己的夫君當街對罵。
陸城聳聳肩,他知道此舉略有唐突失禮,但他只想求知姓氏,好梳理一下紛亂無章的思緒,卻被這般無情直截了當地拒絕了。或許是有自己的難言之隱。
“喏……”陸城思忖片刻,便沖她笑道:“等你想好了,再告訴我罷!闭f罷,起身離去。
時間越來越少,他不能再耽擱下去了。外頭的吵鬧聲越發激烈刺耳,眼看著就要動手打起來。陸城心中的一面鏡湖如石子投落,水波環繞著散開,再難平靜下來。他匆匆離開茶館,沿著繁昌街道,一路北向趕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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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陸城趕到兗州毒宗時,寧懷尊正站在毒宗的大門外,若有所思地仰望天空。陸城放慢了腳步,最終停在他身后三米之外,靜靜地看著他。那一刻已至黃昏,萬里長云如潑了血一般,包裹著明艷煙霞,天空被染成了胭脂紅。
陸城站在他面前,與他對視,良久無言。
半晌,寧懷尊先道:“你怎么跟過來了?”
聲音聽不出喜怒,淡得像一曲平調,毫無起伏。陸城聽著,不由得覺得有些悲傷。自半年前來,兩人見面的次數也論不上屈指可數了——第一面在楓谷,第二面在木屋,第三面在此時此刻,陸城心若擂鼓,面上再平靜,內心終究是激動得無以復加。
陸城琢磨著,此刻若是深情款款地說“因為你在這里”,如同少年心性,寧懷尊大概會不屑一顧。
寧懷尊轉過身來,背對著毒宗寂冷的大門,朝樹林里緩緩走去。陸城不加思索,連忙跟了上去。樹林中起初樹木稀少,越往里走越多,到了最后樹冠大而密集,遮天蔽日,只有少許陽光能從層層枝葉中透進來。
曾幾何時,兩個人也這么走過。陸城緊緊地跟在寧懷尊身后,生怕跟丟了。這是個幼稚的招數,陸城百試不爽,他等的不過是寧懷尊的一個回頭,所幸的是,他等到了。
“……”
陸城看著驚得睜大眼睛的寧懷尊,心中暗爽無比。
現下寧懷尊正瞪著他,一臉的驚魂未定,“你貼我這么近做什么?”
兩個人先前隔了不過一臂的距離,即便是現在,更是近在咫尺。飛鳥還巢,霞光散盡,四周暗了下來。兩個人面對面呆站著,陸城沒忍住,伸手將寧懷尊拉向自己。寧懷尊掙扎反抗了一下,還是被他拖了過去。
陸城不知道要怎么做才能讓寧懷尊高興,兩個人認識十年,他的少年時期一半跟著孟潛,一半跟著寧懷尊。寧懷尊沒有一巴掌抽死他,說明他絕不討厭他。
但也只是僅僅如此了嗎。
不,他不甘心。
他有些猶豫著伸出手,捧住寧懷尊的臉,在對方疑惑的目光中低下頭,試探著吻住對方的唇。這是他第二次親吻寧懷尊,第一次是在兩人處經人事之時、情動之際,陸城難以自制地吻了他最愛的人,對方卻羞于回應。
寧懷尊一下子睜大了眼睛,所有欲脫口而出的話都被陸城用嘴堵了回去。陸城小心翼翼地貼著他的唇,緊張得目不轉睛地看著他。
說是人生難得一度貪歡,自兒時以來的苦苦追尋時的委屈和患得患失,現下都如煙云般浮散了。夜風眷戀地牽著他們的衣角,縱橫恣肆飛舞的枯葉在樹林間打轉,此刻唯有呼吸凝固在彼此之間。
就算是最后不能在一起,有這么一刻相擁,也是好得讓人想落淚。
止息了好一會兒,寧懷尊伸手將他推開,臉上看不出喜怒,平靜至極。月光下,寧懷尊的五官半面被打上銀鍍般的月光,眉目間依舊是看慣十年的冷漠,沒有分毫人情味。他淡淡地看了陸城一眼,扭頭向森林另一頭走去。
陸城頓時覺得心里缺了些什么,身體先大腦一步,追了上去。三步兩步便趕到寧懷尊身邊,陸城連忙伸手拉住他,寧懷尊掙了一下,沒掙開,再掙,還是沒掙開,一下子怒了,“你這么拉著我做什么?”陸城可憐兮兮地看著他,不說話。
寧懷尊喝道:“陸城,你到底想做什么?”
陸城郁悶地想:我想做什么,你難道不知道嗎?自從孟潛收他為徒之后,他便一心一意地想著去找他,總是找各種拙劣的借口制造兩人見面的機會。就連孟潛這個老頭子都察覺到他萌動的少男心意了,他寧懷尊怎么就不知道呢?他怎么會不知道呢?
時間跨度整整十年,當年他是千里逃亡獨自茍活的孤兒,在雪地里有幸求得寧懷尊的一件大氅,他視如珍寶,滿懷期待小心翼翼地去接觸他;十年過去,他仍然要這般低聲下氣、滿懷討好地去說一句:“我喜歡你呀!
夜晚將至,風聲驟起,牽起地上的葉子獵獵地撲向天際,如呼嘯聲。陸城一句話說的那么小聲,風聲凜冽,寧懷尊很有可能根本就沒聽清這蠢蠢欲動之下的表白。
果不其然,那人愣了一下,“你說什么?”
天公不作美,這說明現在不是個表白的好時機。陸城恨不得找個地縫鉆進去,或者直接一頭撞死。饒是他平日里臉皮再厚、再氣定神閑,真正面對寧懷尊詢問的目光時,一句話都說不出來了。陸城有些羞惱地道:“我什么都沒說!”
那語氣太沖,寧懷尊聽得出來,但畢竟長他幾歲,不懂其中的牽腸掛肚,只莫名其妙地說了一句,“沒說就算了,那你又在鬧什么?”
陸城氣道:“該聽見的沒聽見,不該聽見的你怎么聽得這么清楚?”
寧懷尊看著那人滿臉的郁悶和懊惱,心中微微一動:一晃眼就是十年。當年那個跟在自己身后窮追不舍的瘦麻桿,如今也變成了這樣豐神俊朗的青年,走在街上都惹得少女頻頻回頭、暗送秋波。無論是十年前的雪地,還是半年前的葬花山莊,他都是心甘情愿的——這一點陸城絕對不知道,他也不能讓陸城知道。
他們兩個人終歸不是一條路上的同行者。
陸城畢竟還年輕,沉不住氣,但總比當年冒冒失失的要好得多。寧懷尊心里有些寬慰,在袖袍下,悄悄地握住他的手,迎上對方欣喜若狂的目光,道:“還要站到什么時候?先找家客棧吧!
陸城先是一愣,不明白為什么前后之間寧懷尊的態度差別會如此之大,頓時激動得一句話都說不出來,拉著他就往樹林外走。陸城是滿足的,寧懷尊看得出來,那樣的表情在臉上時,不覺間嘴角都是高高揚起的。寧懷尊被這么拉著,想,他大概可以理解陸城的感受。
他并不是沒有聽見陸城的那句話。這個場景和多年前的一幕如出一轍,他仍舊清晰地記得當年發生的事,卻叫他一直難以釋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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用古人的話來說,寧懷尊當時弱冠,正好過二十,應行冠禮,但現在藏地的人多少沒有這個習慣了,即便是有,也和古人的與眾不同。寧懷尊身為江湖中人,自然無人來見證他及冠。寧懷尊猶記得,那年的除夕過得尤其熱鬧,教中新一批的弟子尤其雀躍,但這不是本質原因,本質原因是教主和上源的公主有了感情發展,教中老一輩的人立刻蠢蠢欲動,鼓勵教主將公主追到手。這樣不僅他們天封神教有利可圖,上源和天瀾更是不可能輕易開戰,皇帝老兒也不會抓他們這些江湖人士去充軍。
這個年頭,生死不由己,來去不由己,事事都不是自己一個人拿的了準的。教主亦是如此。
對于寧懷尊來說,感情上的事情要兩情相悅才好,不需要他人指指點點。但教主畢竟是教主,無論做什么決定,都不是他區區一個左尊門下弟子有資格開口評論的。所幸的是,教主和公主相處的挺不錯的。
這個“挺不錯”有很多含義在其中。弟子們尊主們長老們看到的,是兩個人執手相伴湖中亭上,對詩飲酒談古論今,每天都是不厭其煩的你儂我儂。寧懷尊看到的,是教主的胞妹君衍,每每望著兩個人,眼里帶著不加掩飾的孤單落寞。
他留意到了這個孩子,盡管她并不重要。
那時候,寧懷尊二十,君衍十三。寧懷尊是左尊門下得意弟子,走到哪都有弟子朝他點頭哈腰;君衍是教主的直系小弟子,卻資質平平,同輩的人喜歡欺負她,她走在教中對誰都是點頭哈腰的,不與任何同屆弟子來往,性情古怪而孤僻。不論寧懷尊再怎么同情她,都不可能認為君衍是真的喜歡教主的。
且不論兩個人是一母所出的親兄妹,君衍才十三歲,十三歲的小孩子懂什么。
話扯回來。那年冬天的除夕不但各位熱鬧,而且格外冷,弟子們都跑去堂園放鞭炮了,那鞭炮在空中爆炸發出的聲音震耳欲聾,教主敬酒之后便帶著趙公主離開了。大家心下明了,調侃幾句就放他們走了。
教主離開后,君衍一個人默默地退出了人群,站在月門后,少見地仰起脖子,怔怔地看著漆黑的天空。除了五顏六色的火花之外,剩下的就是人群的喧嚷,還有空虛得無邊無際的黑夜。君衍仰著頭,火光照在她的臉上,映在她的眼眸里——這一幕恰好被寧懷尊看到了,想,她果然長得很像教主,那眉眼還是稚嫩秀氣的,但是依舊隱隱流露出教主獨有的淡中偏冷,那是一種冷漠卻又溫和的特征,調和得恰到好處。
半年前,她的同門六師姐慘死在六合園里,她恰好也在現場。從那以后,喜愛旁觀熱鬧的女孩都不愛旁觀了,從此鮮少開口說話。寧懷尊記得這件事,是因為那時候陸城跟著孟潛前來做客,不巧也在場,還被嚇哭了。
如今,她滿臉倦意地看著這一切,從煙花初綻到光火蒼然,她臉上的光亮一點一點黯淡下去,直到黑夜徹底淹沒了她的全身。她安靜地站在喧囂外,袖手旁觀,眸光慘淡無神,不比將死之人。她轉身朝教主離去的方向走去。
寧懷尊神使鬼差地跟了上去。
君衍走的不快,她心情肯定不是很好,慢慢地拖著步伐,穿過了月門,出了堂園往后山走去。后山就是興州聞名遐邇的鏡湖,隔岸就是鄰國北易的國土。教主沒有去湖中亭,反而是和公主在樹林里閑閑漫步。談話間,公主時而喜上眉梢,時而秀眉微蹙,她調笑般地望著教主,眉目間的溫柔和傾慕之色顯露無疑。趙公主琴棋書畫樣樣精通,更是沙場名將鎮國公主,這哪是君衍一個笨拙呆板的小丫頭比得了的?饒是君衍和教主同父同母,基因再怎么出色,都難比趙公主傾國之色。
晚風穿林,遠處群山連綿,近處湖水星明映射其上,波瀾微幅。風聲在耳畔吹過,寧懷尊躲在一旁,夾在兩方中間,悄悄地看著君衍。君衍站在離教主很遠很遠的地方,看著兩個人,慢慢睜大了眼睛。
她鼓起勇氣,悄悄道:“哥哥,我喜歡你!
風聲颯颯,以此作答。她的心上人眼中只有美麗的公主,沒有平凡的她。是了,教主從不正眼看她,因為她太過平庸,功課學的又差,又不喜歡和同齡的女弟子們一起玩耍。遠處傳來歡呼聲,弟子們開始齊聲倒計時,從十往回數。他們的聲音分外嘹亮,渲染了節日獨有的喜悅,站在這里都聽得一清二楚。
教主似乎是在對趙公主說著倒數的事情,公主抿著唇笑了起來,教主也笑了,眉目間是驚人的溫柔。寧懷尊知道教主長得非常好,無論是相貌還是氣質,都是當之無愧的冠絕天下、無人可比,但他不知道這人笑起來的時候,竟然可以讓所有的風華亮麗都黯然失色。
君衍卻咬著下唇,眼眶里似有明亮的光,欲奪眶而出。教主伸出手,撫摸了下公主耳畔的發,兩個人相視一笑,眉目間盡是風情旖旎。在今日的最后之刻,仿佛所有的故事都要塵埃落定,從此不容翻盤。君衍站在那里,眼睜睜看著男子伸手攬過佳人,低下了頭,兩個人緊緊相擁,頭顱相近,似是已經輕輕地吻上懷中女子柔軟的唇。
這是大家的好故事、好結局,唯一不好的是君衍一個人。
煙花沖上高空,綻出最明亮的光輝和最響烈的爆破聲。剎那,天地間所有的聲音都被掩蓋過去,饒是你再怎么嘶吼,都不能撼動此時的狂歡,一分一毫。
接下來的一幕,才是讓寧懷尊真正一直不能忘懷于心的。君衍滿臉通紅,似是激動萬分,鼓足了全部勇氣對這兩人大聲嘶喊道:
“君零!我喜歡你!”
撕心裂肺般的痛楚。淚水奪眶而出,君衍的整張臉頃刻間濕透。她猶不肯放棄,扯著沙啞不堪的嗓子,拼盡全力大喊:“我喜歡你!”
教主的名字其實并不好咬字,但她清晰地這樣叫出來,仿佛已經排練了千百遍,脫口而出的都是最完美最熱切的呼喚聲。這一夜,人們在狂歡在瘋狂,只有小小的孩子站在離心上人不太遠的地方,眼睜睜地看著一切,孤單得仿佛天地間只剩下她一個人了。
君零一次都沒有回頭看她一眼。
美好絢麗的故事從來不寫平庸人的黯然神傷,叫人落淚的結局不會安排路人甲的一席之地。赤子之心毫無價值可言,君衍心中必然有千言萬語,待同教主訴說,卻從未有過機會。她只能默默地等著,直到她十五歲那年,以叛國的罪名入獄,處以死刑。
從頭到尾,君衍的一生說起來其實極為短暫,敘述者只消三言兩語就可以結束概述。這件事是寧懷尊對君衍最后的印象,之后兩個人再也沒見過。不論寧懷尊再怎么努力,同陸城說到君衍下獄、凌遲處死的時候,茶水都還沒降溫。
如今距君衍過世已有五年之久,教中當年同屆有不少豆蔻少女,如今或已嫁為人婦,或奔波江湖之間,唯有當年的君衍拋尸亂葬崗間,連同她不可告人的感情,一并掩埋在歲月的角落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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寧懷尊其實早在前日就已經到了兗州。他單槍匹馬地殺進毒宗,鬧得雞犬不寧,最終撞開了毒宗宗主曲淮的房門。沒想到曲淮看到他后神色如常,一點都不惱火,聽完前因后果,只說,情蠱引蟲早就被人拿走了,你要找的人也不在這。
寧懷尊愣住了。
曲淮在江湖上成名較早,是因為她和葬花山莊的慕遲之間不得不說的那點事成了寧懷尊同輩間的熱門話題。曲淮十五歲的時候,在武林大會上對慕遲一見鐘情,從此開始了追夫的漫漫旅程。寧懷尊后來遠在異國辦事,都聽當地人說起了這件事,不由得為曲淮的拼命咋舌。
江湖兒女,快意情仇,曲淮是一個典型代表人物。
曲淮是個做事麻利的女子,她十七歲時就迫不及待地把自己嫁了過去。據說,成親的那天,曲淮金冠霞帔,十里紅妝鋪天蓋地,江山的萬紫千紅都抵不過她身上紅艷艷的嫁衣,天地間芳華盡收斂于此。
這是一名女子一生中最美的時刻,曲淮一生從未如此風光無限過,她穿著親手做的長裙子,去找她的心上人。
曲淮是個勇敢的姑娘,但是世人更喜歡稱她為莽撞。只因慕遲從未說過要娶她,曲淮再怎么熱情,這出戲也只是她一個人在聲嘶力竭地唱,沒有良人來配合她的滿腔柔情。
時光易人老,曲淮不再是當年那個天真魯莽的少女,癡纏追在慕遲身后。曲淮為自己的沖動付出了代價,而君衍的尸體早就變成了枯骨,掩埋在亂葬崗的黃土之中。
世人所言,不自量力。一轉眼就是這么多年過去了,人們早已遺忘了當初那個拼命的女孩。
窗外山清水秀,飛鳥成對地北去,珠簾畫棟之后,曲淮一個人坐在屋子里,靜靜地望著寧懷尊,面色蒼白,死氣沉沉的。她沖寧懷尊笑了一笑,似是在問他——為什么來見我的人是你?
寧懷尊不知如何作答,自他坐上尊主的位置時,曲淮和慕遲的關系就已經走向了無可挽回的境地,之后的事情,他也不知道了。
情蠱早已被人取走,之后寧懷尊便往回趕。教主傳信以急事為由,召他回教,寧懷尊一路快馬向興州,陸城緊跟其后。等到了無望山腳下時,兩人才發現有所不妥。寧懷尊是魔教左尊主,陸城卻是魔教前教主結拜兄弟的徒弟,這層關系說近不近,說遠不遠。陸城要進無望山,還得教主批準——這個是長老們給的答案。
然而寧懷尊站在山關口,沉思了片刻,便帶著陸城進山了。陸城對其表示大為不解,寧懷尊想了又想,委婉地解釋道,教主身體欠佳,近年來已經不管教務了。
陸城:“……”
不負責歸不負責,“魔教教主身體欠佳”這個說法還是比較官方的,但是仍然沒有人跑去對魔教挑釁叫囂,從側面角度來看,這足以說明魔教是個非常有實力的門派,屹立江湖百年有余。仔細算來,傳出消息的時候,君衍剛死。陸城記得這件事,是因為孟潛敲詐了他不少銀子,去跟藥王宗求了一棵千年雪參,要送給魔教教主。中間發生了什么事,陸城是不知道的,據說最后藥王宗宗主都沒有收下那筆錢,但那筆錢最后也沒有歸還到他手中。
而后沒過多久上源就和天瀾開戰了。鎮國公主親自出兵上陣。
這其中的淵源很深,根據寧懷尊的敘述來看,魔教教主最后沒能抱得美人歸。陸城猜測“美人”大概是一怒之下回國,干脆一不做二不休舉兵城下了。教主和公主兩個人最后也沒成一段佳話,君衍要是知道了,也不知是高興還是悲哀。
君衍死后沒多久,魔教教主便退隱江湖,不問世事,寧懷尊登上左尊之位,大權在握。人們說,這是一場極具內涵的政治陰謀,有人歡喜有人愁,有人置身事外,有人深陷其中,至于那些坐收漁翁之利的人,就不宜評頭論足了。魔教向來是一個穩固、根基深厚的門派,是因為他們從不在教內選拔教主,以及獨特且幾乎毫無漏洞的體系制度。
如今,世人說魔教氣數將盡,但是依陸城看未必。只因寧懷尊求見魔教教主,走的還是最規矩、最守本分的路線,和宮廷中的規矩頗有相似之處。
在前殿等了片刻,教主便傳人過來說召見他們。寧懷尊走在前面,陸城跟在他身后,兩個人穿過院中長廊,四處青石小山相依,流水潺潺聲處處可聞,他們沒有到主殿去,反而是到了一個偏僻的后院。
領路的人朝寧懷尊行了個禮便退下了,離開之前多看了陸城一眼。寧懷尊走在前面,轉頭看著陸城,微微皺著眉,道:“教主面前盡量少言,他問你什么,你如實答,切莫聒噪。教主喜靜。”陸城連忙點頭答應,跟著寧懷尊走進后院。
教主居住的后院大得空曠清凈,院內只栽了一棵枯老的樹,樹上無花,枯瘦的枝干以一種病態的姿勢曲折著,孤零零地立在院子里。魔教盤踞在無望山脈之中,山谷腹地中常有灌風襲來,風過之處,簌簌聲皆起,像是低聲喃語,卻又立即斂了聲息,最終靜默地撫過衣擺。
“來了?”
陸城看樹正看得出神,突然有人開口說話,那聲音比風更冷,又加上那語氣本就是冷淡的,聽得陸城頓時心口一緊。劇烈跳動的活物如同被繩牢牢捆綁,心中似有潮涌翻騰,高懸在嗓子眼,陸城下意識地將袖袍中的手握成拳,忙低下頭去將自己一番神情藏好。
寧懷尊畢恭畢敬地低著頭,喚了句“教主”。
魔教教主站在院內極不顯眼的一角,“嗯”了一聲,隨機目光停留在了陸城身上。
陸城只覺得進退兩難。他之前見過魔教教主兩次,一次是幾個門派的議事的大會上,他隨孟潛一起前去;第二次是他十三歲那年來魔教做客。這兩次,教主臉上都帶了個銀面具,公然盤踞高位,他坐在最下面遙遙看去,只見得教主微揚的下頜。如此算來,這是陸城第一次見到魔教教主的真面容。
在陸城看來,寧懷尊已經非?∶懒,這個詞是適合他的。但是這個詞卻只有兩個字,它所囊括的意思還是太少太蒼白了,根本不能拿去形容眼前的這個人。
雪裳黑襟,純粹的黑和無雜的白,陸城一眼看過去只看見了這兩種色彩,連帶披散在肩上并未束起的長發和面孔肌膚的顏色,極盡分明。容貌也和江湖傳聞相符,“讓人看一眼就不能移開目光”,那人精致的眉眼蘊含著風云涌動下的淡然和冷漠并存,令人驚艷。縱然是畫工深厚的畫師,都難描繪出最驚心動魄處萬分之一二。
陸城站在不遠處看著,此時的風再度帶起衣袖,徹骨的冷意鉆入身體,陸城一個激靈清醒過來。這個人真的是好看得令人窒息,他想,這就是君零,原來他就是君衍喜歡的人。
君零此時正看著他,目光卻淡得讓人捉不住聚焦點,讓人沒來由地心虛。陸城低下頭去,拱手道:“在下陸城,冒昧進山拜訪,多有打擾!
陸城低頭看著自己的鞋尖。他離開孟潛之前,老頭子就已經告訴過他了,叫他盡量不要去看君零,原因無他——君零的臉會令人著迷。前幾年的時候,陸城對老頭子的諄諄教誨表示嗤之以鼻,但如今,他不但信了,還總結出一條自認非常正確的結論——君衍之所以下場那么悲劇,是因為她沒有一個看破紅塵的好老師告訴她不要去看君零的臉……孟潛果然有兩把刷子。
念及此,陸城不由得一陣唏噓感慨。
君零當然不知道陸城在想些什么,但是屬下的那點不得不說的事,他還是心中有數的。陸城喜歡寧懷尊,實在不難看出來。更何況孟潛前不久才來過魔教——臨走前還專門向他討求了徒媳。
自兩個人跨入院門的那一刻起,他就靜靜地站在那里,直到出聲之前,目光都一直落在陸城身上。陸城的一舉一動,神情動作,無不清清楚楚地落在他眼底。孟潛很誠懇,專門搬出了陸城以前私下說過的話以示誠意——“除他之外,我今生今世誰也不許”。
陸城站在那里,保持著先前的姿勢,頭幾乎要埋近袖子里,只覺得腰酸背痛。寧懷尊站在一旁,看著陸城的愁容,于心不忍,剛要出聲提醒,就聽見另一頭有聲音飄了過來。
“冒昧請問閣下貴庚!
平平淡淡的一句話,哪都聽不出來“冒昧”之意,陸城覺得有點疑惑,卻如實答道:“今年二十有余!
“哦!睂Ψ降瓚寺,似乎在思索著什么,久久沒了聲響。
陸城抬起頭來,眼眸里頓時沉沉地映著對方的身影。風仍未停歇,緩緩牽起君零的衣角,那人也正在望著他,臉色蒼白如沉疴夙嬰在身,眼眸中有并不復雜的情感,淺顯露于言表之中。
兩人凝視片刻,君零先行移開目光,有意無意笑了一聲,道:“圣醫如今在教中,情蠱的引子在他那里,你們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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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此說來,陸城今天心情很好,也很糟糕。原因有二:其一,寧懷尊的情蠱之毒已解;其二,他沒法找到其他借口來和寧懷尊親熱了。沉思良久,陸城唯有長嘆一聲,聽完圣醫的囑咐之后,大搖大擺地走進房內。
主房之內水氣朦朧,撲面而來的溫度略嫌濕熱,寧懷尊仍在昏睡之中,先前引蠱之際被人脫去了上身衣物。房間內所有的顏色被蓋上了淺淺的霧白,眼看著寧懷尊毫無抵抗之力地躺在那里,陸城站在三米開外,先捂住了鼻子,然后慢吞吞地走了過去。
寧懷尊是左尊,僅居教主之下,常常外出辦事,這給陸城提供了死纏爛打的機會,卻也給仇家提供了下手的機會。
在陸城看來,寧懷尊的皮膚比大多女兒家的都要白,卻并非平滑如凝脂一般,寧懷尊身上有大小各異的傷口,大多傷口的痕跡已經淺的幾乎看不出來。陸城坐在軟榻上,托腮凝視著那人的睡顏,突然想起半年前的那件事情來。
說的是“你我皆非心甘情愿”,但真相遠沒有這么冠冕堂皇——事實上,陸城是看到寧懷尊身體出現異樣之后,才先一步拐進對方的房間中,躺在榻上等對方過來“投懷送抱”。從此陸城走路都似帶風。
情蠱毒發半年一次,陸城生怕寧懷尊找其他人解蠱,不得不死皮賴臉地跟在他身后,一跟就是四個月,直到有人追殺上門。陸城怕殺手下手不留情面,傷及寧懷尊,不得不連夜逃離。之后兜兜轉轉,一人奔波于五湖四海,一人逃命至天涯海角,最終于楓谷生死之際重逢,所有的所有,不似當初。
陸城伸手,小心翼翼地撥開寧懷尊的發,環顧了四周,然后偷偷將自己的唇印了上去。須臾,只覺得心劇烈跳動著,幾乎要跳出胸膛。
曲淮比較慘,君衍也比較慘,只有他是最幸運的。前幾年的時候,他是抱著破釜沉舟的心態,氣勢洶洶地下了山,攆在寧懷尊身后。而寧懷尊正是年少氣盛的時候,陸城在他眼里只是個毛孩子罷了,不屑一顧。一腳踢過去,陸城爬了起來。再一腳,陸城會跑回來。怎么踢都會死纏爛打追上來,寧懷尊發現自己搞不定陸城,久而久之,也就習慣有個跟屁蟲跟在自己身后了。
事情發生轉變,還是在陸城十七歲那年。老尊主要為寧懷尊指婚,對方是聽風閣的二小姐百里丹雪。寧懷尊連這姑娘都沒見過,當他聽到這個消息時,內心掙扎了片刻,最終卻還是答應了。
兩人的婚事還未商定時,陸城不知道從哪聽來了這個消息,連夜趕去楓谷找他。那晚寧懷尊睡得正熟,陸城突然破門而入,寧懷尊誤以為是仇家上門,驚魂未定地將他制服,然后壓坐在身下。
一劍出鞘。常年飲血的劍刃殺氣騰騰,以削發之芒擲入石地三分,堪堪定在陸城耳畔。
陸城呆了呆,寧懷尊回過神來,瞪著他,不知該如何出言訓斥這個沒禮貌的孩子。許久之后,卻聽有一人在黑暗中,似啜泣似哽咽地道:“你不要娶親,好不好?”
深更半夜擾人清夢,原來只是為了這件事?寧懷尊愣了一下,“你大半夜地跑過來就是為了這件事么?”
陸城難過地點了點頭。
寧懷尊看著他,即便是伸手不見五指的黑夜,陸城的眉眼口鼻,還是一一清晰地落入他的視野。恍惚間,就想,原來一眨眼過去這么多年了,陸城已經十七歲了。彼時教主身體突然開始急劇衰弱,臥床數日不能起身,圣醫只道一句“心病”。
心病。不論是教主還是陸城,如此執著,都是心病。
可他神使鬼差地就說了一句,“這些都是江湖謠言,你別信”。之后便求師父退了婚。陸城又高興起來,師父卻因此大發雷霆,寧懷尊只沉默地看著他,不知該如何應話。
這件事的真相,陸城是不知道的。在他眼中,所有的事情加起來,不過是自己幼稚地勿信了傳聞,然后寧懷尊安慰了他。僅此而已。
兩人現下唇齒纏綿,陸城吻得忘情忘我,不經意間發覺對方張開了嘴,連忙抬眼。凝眸處,寧懷尊正涼涼地看著他,眼神不善,陸城立即心虛地移開目光。他現在以這樣的姿勢俯身壓在寧懷尊身上,兩人的嘴唇貼在一起,要他爬起來,不比從寒冬之中的被窩里鉆出來更難。
好在寧懷尊沒有驅趕的意思,反而抬起雙臂,輕輕環在他脖子上。陸城頓時怔了怔。寧懷尊側臉躲開他,低低地喚道:“陸城。”
陸城惶惶應了一聲。
屋內水霧逐漸散去,空氣在逐漸降溫,呼吸間都是濕潤的。寧懷尊閉了閉眼,眼前浮現的,都是死去的君衍生前癡妄迷戀教主的神情。十年間所有的往事在此刻竟想不起任何一件來,然而形式急迫,容不得他多想,挑來挑去,最終也只看得見陸城深邃如黑夜的眸子。
里面映著自己糾結萬分的臉。
寧懷尊深深看進陸城的眼眸里,一字一句道:“陸城,我不負你,你也莫要負了我!
一言仿若輕擲,實則包含了太多,那是寧懷尊在經歷了二十多年世事、看過悲歡離合、生離死別之后鄭重許下的一句承諾。然而,陸城并不明白許多,二十歲之余,腦海內除了無盡的喜悅和饜足之外,并沒有料到寧懷尊一句話的分量。
他尚不明白風雨欲來,無處可逃,亦不明白自己正在把兩人同時往絕路逼去。
這一路除對方之外,無人可以相伴相隨。
第一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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