昔今 二
當(dāng)陸城趕到兗州毒宗時,寧懷尊正站在毒宗的大門外,若有所思地仰望天空。陸城放慢了腳步,最終停在他身后三米之外,靜靜地看著他。那一刻已至黃昏,萬里長云如潑了血一般,包裹著明艷煙霞,天空被染成了胭脂紅。
陸城站在他面前,與他對視,良久無言。
半晌,寧懷尊先道:“你怎么跟過來了?”
聲音聽不出喜怒,淡得像一曲平調(diào),毫無起伏。陸城聽著,不由得覺得有些悲傷。自半年前來,兩人見面的次數(shù)也論不上屈指可數(shù)了——第一面在楓谷,第二面在木屋,第三面在此時此刻,陸城心若擂鼓,面上再平靜,內(nèi)心終究是激動得無以復(fù)加。
陸城琢磨著,此刻若是深情款款地說“因為你在這里”,如同少年心性,寧懷尊大概會不屑一顧。
寧懷尊轉(zhuǎn)過身來,背對著毒宗寂冷的大門,朝樹林里緩緩走去。陸城不加思索,連忙跟了上去。樹林中起初樹木稀少,越往里走越多,到了最后樹冠大而密集,遮天蔽日,只有少許陽光能從層層枝葉中透進(jìn)來。
曾幾何時,兩個人也這么走過。陸城緊緊地跟在寧懷尊身后,生怕跟丟了。這是個幼稚的招數(shù),陸城百試不爽,他等的不過是寧懷尊的一個回頭,所幸的是,他等到了。
“……”
陸城看著驚得睜大眼睛的寧懷尊,心中暗爽無比。
現(xiàn)下寧懷尊正瞪著他,一臉的驚魂未定,“你貼我這么近做什么?”
兩個人先前隔了不過一臂的距離,即便是現(xiàn)在,更是近在咫尺。飛鳥還巢,霞光散盡,四周暗了下來。兩個人面對面呆站著,陸城沒忍住,伸手將寧懷尊拉向自己。寧懷尊掙扎反抗了一下,還是被他拖了過去。
陸城不知道要怎么做才能讓寧懷尊高興,兩個人認(rèn)識十年,他的少年時期一半跟著孟潛,一半跟著寧懷尊。寧懷尊沒有一巴掌抽死他,說明他絕不討厭他。
但也只是僅僅如此了嗎。
不,他不甘心。
他有些猶豫著伸出手,捧住寧懷尊的臉,在對方疑惑的目光中低下頭,試探著吻住對方的唇。這是他第二次親吻寧懷尊,第一次是在兩人處經(jīng)人事之時、情動之際,陸城難以自制地吻了他最愛的人,對方卻羞于回應(yīng)。
寧懷尊一下子睜大了眼睛,所有欲脫口而出的話都被陸城用嘴堵了回去。陸城小心翼翼地貼著他的唇,緊張得目不轉(zhuǎn)睛地看著他。
說是人生難得一度貪歡,自兒時以來的苦苦追尋時的委屈和患得患失,現(xiàn)下都如煙云般浮散了。夜風(fēng)眷戀地牽著他們的衣角,縱橫恣肆飛舞的枯葉在樹林間打轉(zhuǎn),此刻唯有呼吸凝固在彼此之間。
就算是最后不能在一起,有這么一刻相擁,也是好得讓人想落淚。
止息了好一會兒,寧懷尊伸手將他推開,臉上看不出喜怒,平靜至極。月光下,寧懷尊的五官半面被打上銀鍍般的月光,眉目間依舊是看慣十年的冷漠,沒有分毫人情味。他淡淡地看了陸城一眼,扭頭向森林另一頭走去。
陸城頓時覺得心里缺了些什么,身體先大腦一步,追了上去。三步兩步便趕到寧懷尊身邊,陸城連忙伸手拉住他,寧懷尊掙了一下,沒掙開,再掙,還是沒掙開,一下子怒了,“你這么拉著我做什么?”陸城可憐兮兮地看著他,不說話。
寧懷尊喝道:“陸城,你到底想做什么?”
陸城郁悶地想:我想做什么,你難道不知道嗎?自從孟潛收他為徒之后,他便一心一意地想著去找他,總是找各種拙劣的借口制造兩人見面的機(jī)會。就連孟潛這個老頭子都察覺到他萌動的少男心意了,他寧懷尊怎么就不知道呢?他怎么會不知道呢?
時間跨度整整十年,當(dāng)年他是千里逃亡獨自茍活的孤兒,在雪地里有幸求得寧懷尊的一件大氅,他視如珍寶,滿懷期待小心翼翼地去接觸他;十年過去,他仍然要這般低聲下氣、滿懷討好地去說一句:“我喜歡你呀。”
夜晚將至,風(fēng)聲驟起,牽起地上的葉子獵獵地?fù)湎蛱祀H,如呼嘯聲。陸城一句話說的那么小聲,風(fēng)聲凜冽,寧懷尊很有可能根本就沒聽清這蠢蠢欲動之下的表白。
果不其然,那人愣了一下,“你說什么?”
天公不作美,這說明現(xiàn)在不是個表白的好時機(jī)。陸城恨不得找個地縫鉆進(jìn)去,或者直接一頭撞死。饒是他平日里臉皮再厚、再氣定神閑,真正面對寧懷尊詢問的目光時,一句話都說不出來了。陸城有些羞惱地道:“我什么都沒說!”
那語氣太沖,寧懷尊聽得出來,但畢竟長他幾歲,不懂其中的牽腸掛肚,只莫名其妙地說了一句,“沒說就算了,那你又在鬧什么?”
陸城氣道:“該聽見的沒聽見,不該聽見的你怎么聽得這么清楚?”
寧懷尊看著那人滿臉的郁悶和懊惱,心中微微一動:一晃眼就是十年。當(dāng)年那個跟在自己身后窮追不舍的瘦麻桿,如今也變成了這樣豐神俊朗的青年,走在街上都惹得少女頻頻回頭、暗送秋波。無論是十年前的雪地,還是半年前的葬花山莊,他都是心甘情愿的——這一點陸城絕對不知道,他也不能讓陸城知道。
他們兩個人終歸不是一條路上的同行者。
陸城畢竟還年輕,沉不住氣,但總比當(dāng)年冒冒失失的要好得多。寧懷尊心里有些寬慰,在袖袍下,悄悄地握住他的手,迎上對方欣喜若狂的目光,道:“還要站到什么時候?先找家客棧吧。”
陸城先是一愣,不明白為什么前后之間寧懷尊的態(tài)度差別會如此之大,頓時激動得一句話都說不出來,拉著他就往樹林外走。陸城是滿足的,寧懷尊看得出來,那樣的表情在臉上時,不覺間嘴角都是高高揚起的。寧懷尊被這么拉著,想,他大概可以理解陸城的感受。
他并不是沒有聽見陸城的那句話。這個場景和多年前的一幕如出一轍,他仍舊清晰地記得當(dāng)年發(fā)生的事,卻叫他一直難以釋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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用古人的話來說,寧懷尊當(dāng)時弱冠,正好過二十,應(yīng)行冠禮,但現(xiàn)在藏地的人多少沒有這個習(xí)慣了,即便是有,也和古人的與眾不同。寧懷尊身為江湖中人,自然無人來見證他及冠。寧懷尊猶記得,那年的除夕過得尤其熱鬧,教中新一批的弟子尤其雀躍,但這不是本質(zhì)原因,本質(zhì)原因是教主和上源的公主有了感情發(fā)展,教中老一輩的人立刻蠢蠢欲動,鼓勵教主將公主追到手。這樣不僅他們天封神教有利可圖,上源和天瀾更是不可能輕易開戰(zhàn),皇帝老兒也不會抓他們這些江湖人士去充軍。
這個年頭,生死不由己,來去不由己,事事都不是自己一個人拿的了準(zhǔn)的。教主亦是如此。
對于寧懷尊來說,感情上的事情要兩情相悅才好,不需要他人指指點點。但教主畢竟是教主,無論做什么決定,都不是他區(qū)區(qū)一個左尊門下弟子有資格開口評論的。所幸的是,教主和公主相處的挺不錯的。
這個“挺不錯”有很多含義在其中。弟子們尊主們長老們看到的,是兩個人執(zhí)手相伴湖中亭上,對詩飲酒談古論今,每天都是不厭其煩的你儂我儂。寧懷尊看到的,是教主的胞妹君衍,每每望著兩個人,眼里帶著不加掩飾的孤單落寞。
他留意到了這個孩子,盡管她并不重要。
那時候,寧懷尊二十,君衍十三。寧懷尊是左尊門下得意弟子,走到哪都有弟子朝他點頭哈腰;君衍是教主的直系小弟子,卻資質(zhì)平平,同輩的人喜歡欺負(fù)她,她走在教中對誰都是點頭哈腰的,不與任何同屆弟子來往,性情古怪而孤僻。不論寧懷尊再怎么同情她,都不可能認(rèn)為君衍是真的喜歡教主的。
且不論兩個人是一母所出的親兄妹,君衍才十三歲,十三歲的小孩子懂什么。
話扯回來。那年冬天的除夕不但各位熱鬧,而且格外冷,弟子們都跑去堂園放鞭炮了,那鞭炮在空中爆炸發(fā)出的聲音震耳欲聾,教主敬酒之后便帶著趙公主離開了。大家心下明了,調(diào)侃幾句就放他們走了。
教主離開后,君衍一個人默默地退出了人群,站在月門后,少見地仰起脖子,怔怔地看著漆黑的天空。除了五顏六色的火花之外,剩下的就是人群的喧嚷,還有空虛得無邊無際的黑夜。君衍仰著頭,火光照在她的臉上,映在她的眼眸里——這一幕恰好被寧懷尊看到了,想,她果然長得很像教主,那眉眼還是稚嫩秀氣的,但是依舊隱隱流露出教主獨有的淡中偏冷,那是一種冷漠卻又溫和的特征,調(diào)和得恰到好處。
半年前,她的同門六師姐慘死在六合園里,她恰好也在現(xiàn)場。從那以后,喜愛旁觀熱鬧的女孩都不愛旁觀了,從此鮮少開口說話。寧懷尊記得這件事,是因為那時候陸城跟著孟潛前來做客,不巧也在場,還被嚇哭了。
如今,她滿臉倦意地看著這一切,從煙花初綻到光火蒼然,她臉上的光亮一點一點黯淡下去,直到黑夜徹底淹沒了她的全身。她安靜地站在喧囂外,袖手旁觀,眸光慘淡無神,不比將死之人。她轉(zhuǎn)身朝教主離去的方向走去。
寧懷尊神使鬼差地跟了上去。
君衍走的不快,她心情肯定不是很好,慢慢地拖著步伐,穿過了月門,出了堂園往后山走去。后山就是興州聞名遐邇的鏡湖,隔岸就是鄰國北易的國土。教主沒有去湖中亭,反而是和公主在樹林里閑閑漫步。談話間,公主時而喜上眉梢,時而秀眉微蹙,她調(diào)笑般地望著教主,眉目間的溫柔和傾慕之色顯露無疑。趙公主琴棋書畫樣樣精通,更是沙場名將鎮(zhèn)國公主,這哪是君衍一個笨拙呆板的小丫頭比得了的?饒是君衍和教主同父同母,基因再怎么出色,都難比趙公主傾國之色。
晚風(fēng)穿林,遠(yuǎn)處群山連綿,近處湖水星明映射其上,波瀾微幅。風(fēng)聲在耳畔吹過,寧懷尊躲在一旁,夾在兩方中間,悄悄地看著君衍。君衍站在離教主很遠(yuǎn)很遠(yuǎn)的地方,看著兩個人,慢慢睜大了眼睛。
她鼓起勇氣,悄悄道:“哥哥,我喜歡你。”
風(fēng)聲颯颯,以此作答。她的心上人眼中只有美麗的公主,沒有平凡的她。是了,教主從不正眼看她,因為她太過平庸,功課學(xué)的又差,又不喜歡和同齡的女弟子們一起玩耍。遠(yuǎn)處傳來歡呼聲,弟子們開始齊聲倒計時,從十往回數(shù)。他們的聲音分外嘹亮,渲染了節(jié)日獨有的喜悅,站在這里都聽得一清二楚。
教主似乎是在對趙公主說著倒數(shù)的事情,公主抿著唇笑了起來,教主也笑了,眉目間是驚人的溫柔。寧懷尊知道教主長得非常好,無論是相貌還是氣質(zhì),都是當(dāng)之無愧的冠絕天下、無人可比,但他不知道這人笑起來的時候,竟然可以讓所有的風(fēng)華亮麗都黯然失色。
君衍卻咬著下唇,眼眶里似有明亮的光,欲奪眶而出。教主伸出手,撫摸了下公主耳畔的發(fā),兩個人相視一笑,眉目間盡是風(fēng)情旖旎。在今日的最后之刻,仿佛所有的故事都要塵埃落定,從此不容翻盤。君衍站在那里,眼睜睜看著男子伸手?jǐn)堖^佳人,低下了頭,兩個人緊緊相擁,頭顱相近,似是已經(jīng)輕輕地吻上懷中女子柔軟的唇。
這是大家的好故事、好結(jié)局,唯一不好的是君衍一個人。
煙花沖上高空,綻出最明亮的光輝和最響烈的爆破聲。剎那,天地間所有的聲音都被掩蓋過去,饒是你再怎么嘶吼,都不能撼動此時的狂歡,一分一毫。
接下來的一幕,才是讓寧懷尊真正一直不能忘懷于心的。君衍滿臉通紅,似是激動萬分,鼓足了全部勇氣對這兩人大聲嘶喊道:
“君零!我喜歡你!”
撕心裂肺般的痛楚。淚水奪眶而出,君衍的整張臉頃刻間濕透。她猶不肯放棄,扯著沙啞不堪的嗓子,拼盡全力大喊:“我喜歡你!!”
教主的名字其實并不好咬字,但她清晰地這樣叫出來,仿佛已經(jīng)排練了千百遍,脫口而出的都是最完美最熱切的呼喚聲。這一夜,人們在狂歡在瘋狂,只有小小的孩子站在離心上人不太遠(yuǎn)的地方,眼睜睜地看著一切,孤單得仿佛天地間只剩下她一個人了。
君零一次都沒有回頭看她一眼。
美好絢麗的故事從來不寫平庸人的黯然神傷,叫人落淚的結(jié)局不會安排路人甲的一席之地。赤子之心毫無價值可言,君衍心中必然有千言萬語,待同教主訴說,卻從未有過機(jī)會。她只能默默地等著,直到她十五歲那年,以叛國的罪名入獄,處以死刑。
從頭到尾,君衍的一生說起來其實極為短暫,敘述者只消三言兩語就可以結(jié)束概述。這件事是寧懷尊對君衍最后的印象,之后兩個人再也沒見過。不論寧懷尊再怎么努力,同陸城說到君衍下獄、凌遲處死的時候,茶水都還沒降溫。
如今距君衍過世已有五年之久,教中當(dāng)年同屆有不少豆蔻少女,如今或已嫁為人婦,或奔波江湖之間,唯有當(dāng)年的君衍拋尸亂葬崗間,連同她不可告人的感情,一并掩埋在歲月的角落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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