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芒種
學生有他的骨氣,做老師的也欣賞,自當成全。
未等他拒絕,夫子又道:“想想令堂。若教她知曉,她豈能安心?”
是個人總有軟肋。
此子侍母至孝,洗衣做飯,無一不精。
到底,也是寒門難出貴子。
陳夫子撫須一嘆,滿心悵然。
四年前,年僅十五的柳悠之跪著叩謝師恩,任他打罵,皆要回鄉(xiāng)另謀出路。三日后,又老老實實隨母回來請罪。
書院的事,夫子不說,母親怎會知曉?
“是。”柳悠之亦是喟嘆,拱手作揖道,“學生知曉。”
被這一打岔,鹿鳴的事也不便再起話頭一詢。柳悠之踱步回映雪齋,收拾衣物。
周柏志在白日已由家仆護送著下山,臨近齋舍的文生怏怏回來時,見柳悠之也在收拾,不由多問一句:“柳兄,這是何故?”
陳夫子與他統(tǒng)一了口徑,說是身子有恙,由柳悠之侍奉湯藥。
師者如父,此番說辭也合情理。
柳悠之頗是無奈,哪有咒自個兒身子的?老師不避諱,做學生的只能另尋了緣由。
“入夏了,夫子胃口不大好,某照料兩天。”
“如此……”
一聽便是托辭。
到底,還是他們得夫子青眼。
文生咬著牙,又擺著笑臉,“夫子膝下空蕩,若有需要人手,柳兄可不要與我見外。”
“文兄。”柳悠之正色道,“夫子諸事,皆有陳伯打理,某也不過是盡份心。”
“是……”文生收著情緒,腳步沉重回了齋舍。
盡份心,柳悠之說得輕巧。
鄉(xiāng)試在即,此時入住夫子宅院,得夫子手把手教導……
想到今日那個末等,夫子的訓誡和同窗的笑聲,文生胸腔滿是憤恨。
憑什么?
明明是按學號挑的馬,蔡坤憑什么要換他的馬?
明明都是窮困鄉(xiāng)野出來的學子,柳悠之憑什么得夫子優(yōu)待?
次日,江淼淼起了個大早。
翻身下榻第一件事便去看碗里的種子。
她輕輕掀開布巾一看,玉米竟然已經(jīng)冒出嫩嫩的小芽。
誒?
她轉(zhuǎn)身抓過書案的浸種條目核對——
在20-30c下催芽,早晚補充水分,3天可出芽。
但是,實際只需要兩天?
可能,種田和做飯差不多,也是講究適量,少許的。
她倒了水壺的水,開始磨墨,在自編的那本小冊子上接著記錄:
五月初八,晨,玉米已出芽。即刻種下,具體待補。
她套好衣裙,系好腰帶,熟練將三千青絲扎成道姑頭,噠噠下樓去。
花鋤就收在后院廊下。
她取了鋤頭,學著林娘子那樣,刨出一道道溝,顧不得是否齊整,美觀不是她這個小白該考慮的。
實用至上,能種出玉米的就是好田!
江淼淼掖著衣裙蹲著,徒手挖出一個淺坑,小心拈了顆玉米放置在坑內(nèi),輕輕蓋了一層土。
從前在外婆家,也不是沒有種過花。不過都是在盆里,也沒有這樣忐忑。
或許是,無知者無畏。
年幼的她根本不需要擔心花的成活率,默認種下就是她的,就會活的。雖然少不了外婆的照料。
現(xiàn)下,她手上只有十包玉米種子。還不知換了時空能否成功,能否結(jié)果,收益率能否替代原來的品類。
這些,都需要時間來證明。
她無事可做,只有大把時光,是不急。
可嬸嬸蒼白的臉色,大牛的空城計……
她迫切地想,明年就把玉米種在楊柳村的土地上,教他們安安心心吃頓飽飯。
懷著虔誠的心,把玉米種下,種一個,數(shù)一個。
30粒,希望能成活一半吧。
她抹了臉上的汗,泥沙沾著而不自知,起身時,更是因氣血不暢而一陣暈眩。
不過,此等細枝末節(jié)的小事,江淼淼不在意,踉蹌兩步,還傻笑幾聲。
待惡心勁頭過去,她扶著腰,往青石板地面就是一坐。
凝神看著那塊松軟的土地,心頭異常滿足。
咱,也是一只真正種過田的兔子了!
一墻之隔。
陳家二樓的窗臺邊,柳悠之揣著手,靜默望著那位仍舊梳著道姑頭的女郎。
書院起得早,五更頭鼓,五更半二鼓,六更三鼓上課。
昨夜,夫子更不敢讓他單獨留在映雪齋。師生二人,秉燭夜談對弈。
今日寅時,用了飯便下山了。
近距離看著那匹好馬,鹿鳴仿佛也能認出他似的,揚著頭,朝他走了兩步又微微打了一個響鼻。
陳夫子便打趣道:“呦,鹿鳴這是和誰都親近?昨日引得蔡坤眼熱,今日又忘卻舊人了,真該叫蔡生瞧瞧,二十有一,行事沒個章法。”
“老師的馬,當真……別致。”柳悠之不動聲色扶著老師上馬車。
陳夫子倚靠著車廂,哪里不知他促狹的心思,輕哼道:“此乃為師小友的馬。”
小友……
柳悠之心神一動,又聽得老師說:“她說是位友人取的,還說賤名好養(yǎng)活。哎,若不是知她飽讀詩書,都要心疼無知小妮兒被人唬了去,趙高指鹿為馬,她被人指馬為鹿,什么勞什子友人……”
“咳……”
勞什子友人微微一咳,面上有隱隱熱氣。
陳夫子道是他要提醒自己為師不尊,便呵呵一笑。“嗯,賤名好,賤名好養(yǎng)活。”
勞什子友人提出不同見解,“或許……那位友人有別的意思。”
陳夫子眉一挑,須一翹,“那你來說說,一匹叫鹿的馬,還有什么意思?”
“……”
勞什子友人,含笑不語。
那日確實是逾矩,非君子所為。
也不知怎的,多說了幾句話,又生了頑劣之心。
他半晌才道:“老師教訓的是。”
回了紫薇巷,柳悠之伺候著老夫子先去補眠,回頭幫陳伯取下車廂物件時,閑話家常道:“前幾日課業(yè)重,疏忽了老師這,不知新鄰可好相處?”
“秀才以學業(yè)為上,夫子也安心。”陳伯一時找不到系馬的,索性牽到廊柱那處,笑呵呵說,“那位女郎,是極通透的人。端午來買屋時,便和夫子吃茶論詩,夫子一高興,連月門鑰匙都給了。女郎那字啊,寫得當真不錯,夫子這兩日時常觀摩。”
鹿鳴,勞什子友人,端午,字。
這幾樣,足夠確定那位女郎的身份。
知曉她那夜能平安抵達祥云縣,柳悠之心頭略松。
夫子賣了三年的宅子,竟是到了她手上。
處理好瑣事,柳悠之也被陳伯勸著到樓上書房歇歇。
他和衣而臥,懷揣心事,并未成眠。
直到隔壁響起了噠噠噠木屐聲。
不由一笑。
當真活潑……
咳!
當真……毫無儀態(tài)。
他翻身下床,臨窗而立,看她笨拙地翻土、播種,也不知暗笑幾回。
今日芒種,她便學前人晨興理荒穢么?[1]
如霜如雪的皓腕也能刨土?[2]
那般……是還未用飯?
他無力扶額,心內(nèi)嘆句:癡傻的妮子。
一人空著肚子種地,一人熬了一宿還站著看人種地,也分不清誰更傻。
天光大亮,林娘子又笑吟吟來了紫薇巷。
今日她帶的東西多,同街坊四鄰討了其它的蔬果青苗。小兒體貼,說是與她同來。
敲了好一會兒門,女郎還未來開門。倒是隔壁陳夫子家開了,陳伯見了,將他們迎了進去。
林娘子告罪道:“不曉得夫子今日歸家……”
“來去倉促,還得勞煩娘子再走一趟市集,多備一位郎君的飯菜。”
“好。”
林茂生喜滋滋以為是要留他用飯,故作姿態(tài)咳了咳,眼神也瞟著院墻那頭。
在一旁看著的陳伯若是瞧不出,便白活了這幾十年。他笑著同林娘子說:“這位是?”
“小兒茂生。”林娘子略微局促不安,訕訕笑著解釋一嘴,“見我東西多,放了書要與我同來。”
“原來是林小郎君。”陳伯客氣一笑,“郎君如此孝心,是娘子的福氣。”
陳伯是知曉林娘子家中私事的。外鄉(xiāng)人,丈夫還算爭氣,賣力氣掙下了份家業(yè),可惜,傷了腿,臥床不起。幸有賢妻撐著,兒女談不上出息,也不算廢了。夫子愛才,茂生開蒙后,讓林娘子領(lǐng)著來了一回。夫子對其問答考察后,客氣送走了。林娘子也識趣,多年未曾再叨擾夫子。
眼下情境,陳伯直道可惜。
“借您吉言。”林娘子臉上的笑實在了幾分。
林茂生也道:“過獎了。”
“小郎君要讀書,可不好耽擱,老奴就不留您了。”陳伯作勢請了他們往外走,又同林娘子交待幾句,“夫子昨日睡得不大好,今日吃食,勞煩娘子費心。”
“是,您且留步。”林娘子拉了還站著不動的兒子,“茂生,與陳伯道別。”
“告辭。”
“小郎君,慢走。”
陳伯目送著母子二人,林娘子客氣回望幾次,林小郎君也回望,至于目光落在何處……
哎,不成器的兒女皆是討債鬼。
他栓好門,將林娘子買好的肉和菜提到廚房,見小憩的柳悠之已然在燒水煮茶,“這些粗活,怎好讓秀才來做?”
“無礙。”柳悠之小睡了會兒,了卻心頭事,神思清明,還有閑心說笑。“夫子說,讓我以勞換食。”
陳伯陪著笑了兩聲,怕這位會下廚的郎君誤用了女郎的食材,又道:“這些,是隔壁女郎的。家里飯食,自有林娘子來準備。秀才歇歇罷。”
“好。”柳悠之徐徐給風爐扇著風,“我煮壺茶,清心靜神。”
江淼淼回去記錄了播種過程,寫著寫著又打了哈欠,熬不住睡了回籠覺。
睜眼見屋內(nèi)大亮。
心道壞了。
林娘子得等許久了。
她匆匆忙忙換好衣裙,開窗時看到隔壁庭院,鹿鳴正在眼皮底下,不由松了口氣。
月門打開時,陳伯正好讓人放了木料,聽得動靜,笑道:“借了女郎的馬,才想起來忘了給鹿鳴搭個馬廄。”
“多謝陳伯如此周全,是我和鹿鳴的福氣。”
江淼淼眼光投向自由自在吃水的馬。瞧,多好的福氣,不愁吃不愁穿不愁住。讀書人的老牌管家,真是客氣極了。
思及早上的事,陳伯不由得叮嚀一句:“這幾日,夫子有位學子來家里住著,想來也會有其他人來訪。女郎喜靜,怕會擾了您,先同您說聲,還請多擔待。”
瞧瞧這話術(shù),江淼淼感慨幸虧自己不是傻的。
男女授受不親,獨居女子的名譽啊!
“無礙,我得了本書,近日一直讀著,心靜便好。”江淼淼指著鹿鳴,“那,我順帶著把鹿鳴捎回去。”
她領(lǐng)走了鹿鳴,陳伯也替她把菜苗搬過去。
陳伯打量著重新翻過的泥地,又望著庭院,和她商量了馬廄搭在后院,午歇時便讓人來。
陳夫子家午食用得早。
林娘子用了飯,到隔壁時,見女郎在廊下托腮納涼,自去為她準備飯食。
女郎,并非在納涼。
一人一薜荔又開始日常尬聊:
【宿主,要不要換根巧克力雪糕吃吃啊?】
“薜荔,你們是按消費提成的嗎?”
【宿主,不是的呢。】
“……再說一次,不要用大叔音賣萌,好嗎?”
【好噠!】
“呼……”
勿要與不同物種生氣!
江淼淼默念三遍,亦覺體感十分清涼,不需要雪糕。
這個時代,像是比后世涼爽很多。五月了,她穿兩層的長袖衣裙都不熱,挺好。
幸好有銀錢傍身,宅子在手,玉米種下,異世也沒那么可怕。
她有了閑心,笑嘻嘻試探餓死鬼系統(tǒng)的絕密范圍。
“薜荔,我問你啊,別鬼家的宿主,穿越后,都是什么身份?”
【宿主,您沒有權(quán)限……】
“好的,不識趣的宿主她閉嘴了。”
……
眼下,庭院風起,枇杷葉響。初夏,真是個舒爽的好時節(ji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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