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些兇相如匪賊的壯士們只愣了一下,  一個(gè)人就冷笑：“弟兄們，別聽他忽悠，他在跟我們拖延時(shí)間！”

        其他人恍然大悟。

        黃昏霞光鋪滿天地,  不遠(yuǎn)處的青山金粉瀲滟。

        山明之處，卻有如此刁民。晏傾眉目輕輕動(dòng)了一下，卻一貫溫潤如玉：“我和你們拖延時(shí)間做什么？難道我能搬來救兵嗎？官衙不都是你們的人嗎，誰會(huì)幫我？”

        他見這些人一愣。

        晏傾心里一沉,  試探出來了：原來蜀州官衙果真是這些人的靠山。

        難怪光天化日,  他們?nèi)绱藝虖垺?

        晏傾打量著他們，繼續(xù)溫聲誘導(dǎo)：“看諸位打扮，莊稼人的模樣,  拿著的武器也是農(nóng)具,  有些鋤頭都生銹了。可見你們主子對(duì)你們不夠上心，連個(gè)像樣的工具都不安排給你們。”

        他這樣說著，在包圍之下試探地走了幾步。

        徐清圓急忙跟上他。

        在徐清圓看來，晏郎君臨危不亂,  骨秀神清,  又真是……好一副好口舌，將他們說的一愣一愣的。

        她很少見到有比自己還能說得頭頭是道的人。

        晏郎君平時(shí)不愛說話,  真是……屈才了。

        而徐清圓心中也兀自著急,  這些人這么兇悍，她和晏郎君必然很難逃出去。

        晏傾試探他們的時(shí)候，徐清圓觀察著周圍環(huán)境，更加害怕。她捂著心臟，摸緊自己懷中那個(gè)小玉匣。晏郎君身手又不好,  不得已之下，這小玉匣就是他們的保命手段。

        她要一步都不離晏郎君,  用小玉匣保護(hù)晏郎君。

        晏傾垂眼：“為何不回答？莫非你們沒有主子？那有些可惜了，我看諸位郎君各個(gè)身強(qiáng)體壯，如何不為自己的未來考慮？和官府做生意，對(duì)你們來說，和與虎謀皮也差不多。官府想丟開你們隨時(shí)會(huì)丟開，你們又有什么法子呢？”

        一個(gè)人高聲打斷眾人的恍惚：“聽他廢話！這人太能說了，我們拿下他便是……”

        他話還沒說完，晏傾驀地抬眸，厲聲：“你們不怕和官府合作，可見官府有把柄落在你們手中。你們一直在這個(gè)村子里，可見這個(gè)把柄就藏在村子里。這個(gè)把柄會(huì)藏于什么地方……”

        他話沒說完，便見四方人露出慌亂之色。

        這些人如晏傾猜的那樣，不管是莊稼人還是盜匪，文化學(xué)識(shí)水平都不會(huì)太高。明明照面不過兩息時(shí)間，尋常人一盞茶都喝不完，他們也一句多余的話沒說，卻快要被這個(gè)斯文書生模樣的人把老底子都掀了……

        慌張之下，他們兇相不再掩飾，有人直接操著鋤頭向晏傾揮去。

        徐清圓驚聲：“清雨……”

        晏傾堪堪狼狽側(cè)過身，躲開那一招。

        他繼續(xù)：“殺人手法和揮動(dòng)農(nóng)具種田差不多，可見你們沒有經(jīng)過訓(xùn)練，不是天生的落草為寇。你們?cè)�本是農(nóng)人吧？為何不好好種莊稼？是收成不好，還是看到了什么發(fā)財(cái)?shù)臋C(jī)會(huì)，遠(yuǎn)勝過老實(shí)種地？”

        他的可怕，讓這些人忘掉了嬌滴滴的美麗至極的徐清圓，把關(guān)注點(diǎn)全放在了他一人身上。

        原來這世上真的有人只看一眼，就能將你猜得八九不離十。這樣的人，再待下去，豈不是會(huì)把大柳村的秘密全部猜出來？這種人，絕不能留。

        他們嘶吼道：“弟兄們，那個(gè)女的先不用管，先殺了這個(gè)男的！”

        晏傾道：“殺我做什么？我可以幫你們對(duì)付官府。難道你們不怕官府嗎？”

        他們中有人便遲疑了：“先等一等……”

        清醒的人吼道：“等什么？！這種人，把你賣了你都還要感恩戴德。他絕不能活著走出大柳村……”

        再有人道：“可是他這么聰明，他可以幫我們對(duì)付官府……”

        前面的人冷笑：“他不是幫你對(duì)你官府，他可能就是官府派來騙我們的。我們的秘密要是被他帶出去，我們都要死！”

        猶猶豫豫的人被說服，他們眉目間的殺氣堅(jiān)定下來，全都撲向晏傾，要?dú)⒘岁虄A。

        晏傾心中微沉，但也輕輕松口氣。他雖武藝不精，可他少時(shí)也得到過名師指導(dǎo)，稍微應(yīng)付一二時(shí)間還是可以的。最主要的是，他將威脅從徐清圓轉(zhuǎn)到了自己身上。

        徐清圓的美貌，讓她絕不能落網(wǎng)。何況自己已答應(yīng)過徐清圓，會(huì)保護(hù)她，不會(huì)賣掉她。

        晏傾赤手空拳和這些人周旋，額上滲汗，步伐艱難。他希望背后被拋開的徐清圓能夠領(lǐng)悟他的意思，趁亂跑走，逃離這里。之后她找風(fēng)若也好……

        晏傾努力不讓這些人碰到自己，農(nóng)具擦過他的衣角，多虧生銹，才不致命。

        晏傾抽空看了眼被擠出包圍圈的徐清圓。

        黃昏下，那女郎呆呆站著，好似被眼前這一切嚇傻。

        晏傾心中放心，以他對(duì)徐清圓才智的了解，她必然是用此形象麻痹敵人，如此才好逃走……晏傾驀地睜大了眼，不可置信之下，讓他沒有躲開揮向手臂的一把斧頭。

        他吃痛地扶住自己手臂，趔趄一步，躲開旁邊人的攻擊。而他目光筆直地、嚴(yán)厲地盯著那個(gè)方向，他看到——

        徐清圓咬咬唇，確實(shí)動(dòng)了，可她不是朝著背對(duì)著人的方向跑，她向他的方向跑了過來。

        徐清圓：“清雨哥哥！”

        她的跑來讓敵人們都愣了一下，便是這一個(gè)功夫，她跌跌撞撞地沖入了包圍圈，直撲向晏傾。晏傾怔愣之間，忍不住張開手臂。

        徐清圓含著霧的眼睛抬起來，她抓住他手臂。摸到他衣袍上的血，她手輕輕抖了一下。

        她說：“哥哥，你去哪里我去哪里。”

        這樣說的時(shí)候，旁人還正看戲，準(zhǔn)備看這是怎么一出生離死別的小情人感動(dòng)戲碼，就見昏光中，冰如刃的針突然向四面八方射開。

        徐清圓奔到晏傾身邊，撲入晏傾懷中，只是為了讓那針不傷到他。

        登時(shí)間，周圍慘叫聲連連，匪賊們倒了一大片。而還有活著的人忍痛震怒，抓起兄弟掉了的斧頭重新砍過來。

        晏傾登時(shí)將徐清圓推到自己身后，自己以手相搏，阻止攻擊。

        徐清圓喘著氣在他身后，和晏傾一同被人堵到了村口的枯井旁。周圍人放倒了一些，還能攻擊他們的已經(jīng)不多了。局勢才有好轉(zhuǎn)，徐清圓剛剛放下心一點(diǎn)，不經(jīng)一個(gè)人拖著受傷的腿，從旁側(cè)撲來，手中鋤頭高舉。

        徐清圓驚駭萬分，本能地身子后仰向后去躲。她腰肢柔軟，這樣的動(dòng)作堪堪躲過鋤頭，卻讓腰肢撞上了后面的枯井。

        顫抖之間，徐清圓栽入井中。

        與此同時(shí)，晏傾握著她的手空了，他回頭，正看到她煞白著臉被推下井的一幕。

        后方農(nóng)具舉起來，向晏傾后背砍來——

        背后衣袍被切開，血腥味散開的時(shí)候，晏傾毫不猶豫，跳下了井。

        --

        晏傾反應(yīng)足夠快，他直接追著徐清圓跳下丼。徐清圓忽然跌入一個(gè)漆黑世界中，晏郎君才放開了她的手，她還沒有適應(yīng)這一切，放開的手又重新握住了她。

        兩人下落的勢頭稍微緩了一下。

        向下跌的徐清圓抬頭，看到晏傾一手緊緊握住她，一手抓著井中垂下來的繩索。

        他面無血色，額上冷汗淋淋，握著她的手也在不住發(fā)抖。

        兩人掉下來一截，下方黑乎乎的，看不清落腳地有沒有，有的話又在哪里。

        井外的人向下探頭：“什么也看不清啊。”

        有人招呼：“去搬石頭！”

        漆黑的方圓之地，懸掛在半空，徐清圓仰頭看握著她手不放的晏傾。

        他手背青筋凸起，因?yàn)榧∧w碰觸，整個(gè)人都處于一種痛到極致、面色慘白的狀態(tài)。刀山火海、肌膚寸寸裂開、血肉模糊的幻象在此時(shí)全部生出，折磨著晏傾。

        可是他清晰地知道自己不能放手。

        他不斷在心里告訴自己痛苦都是假的，沒有人會(huì)因?yàn)榕鰟e人手一下就痛死，他可以熬過去……他此時(shí)絕不能放手。

        可是呆病這樣近乎絕癥的病，從他幼年就伴隨著他。他對(duì)他人的畏懼和勉強(qiáng)，在長年累月的自我折磨中好像好了一些，又好像從來沒好過。

        他永遠(yuǎn)地厭惡他人靠近自己，厭惡他人氣息沾上自己；情緒最激烈的時(shí)候，也會(huì)恨自己為什么要活著。

        實(shí)在、實(shí)在好痛。

        汗水順著面頰流下，睫毛也沾上水，精神上的兩重折磨讓他痛苦而疲憊。

        他的手一直在發(fā)抖，他幾乎握不住，他滿心都是焦灼寒意。

        他勉強(qiáng)的：“妹妹，我快握不住你了，你自己用另一只手握住我，別松開。”

        徐清圓仰頭看著他苦苦挨著的折磨。

        這種折磨是她帶給他的。

        她口上輕輕應(yīng)他：“好的。”

        他手上全是冷汗，身體的抽搐傳遞到手上，他能忍住幻覺重重，卻忍不住身體本能的反應(yīng)。他握著她的手一點(diǎn)點(diǎn)松開，汗水黏膩，他只能等著徐清圓用另一只手來握他手腕。

        而徐清圓恍恍惚惚的，在這片黑暗中，想到了那一年的大火。

        她被困在火海中呼救，她哭著拍門：“我不要，阿爹你放我出去。我不是太子羨啊……”

        轟然門開，火海中的少年在她意識(shí)模糊中闖了進(jìn)來，搖搖晃晃地?fù)溥^來，將她抱入懷中。

        她永遠(yuǎn)地記著那個(gè)滿是冷汗的懷抱。

        周圍盡是火燒灼灼，那個(gè)少年卻快要被自己的冷汗淹沒。

        此時(shí)此刻，徐清圓心中想：為什么我會(huì)想到太子羨？

        難道是因?yàn)樗麄兌荚跇O致環(huán)境中，不放開我，不拋棄我嗎？可是我的努力求生，是不是每一次都在逼著他們?nèi)ニ馈��?

        此時(shí)此刻，井外光暗下，已經(jīng)不知道多久沒用的繩索承受不住兩人的體重，開始向下斷裂。與此同時(shí)，徐清圓和晏傾的手也被冷汗一點(diǎn)點(diǎn)松開……

        徐清圓仰頭看著晏傾。

        她突然好遺憾，好傷心，好難過。

        無數(shù)情緒堵在她心口，說不出的負(fù)擔(dān)一樣的情意不能開口，她又能如何呢？

        徐清圓小聲：“清雨哥哥。”

        ——清雨哥哥，我真的心慕你啊。

        你為什么拒絕我呢？

        指尖擦開，手指分開。她另一只手沒有握上去，向下方的漆黑跌落下去。

        衣袂在幽暗中向上飛揚(yáng)散開，發(fā)間的簪子被沖力脫落，她仰望著上方的青年，眼中一滴淚掉落。

        而晏傾忽然覺得手上力道一空，他分明沒有向下看，他此時(shí)已經(jīng)處于幻境重重壓倒現(xiàn)實(shí)的地步。那幻象逼迫到極致，他咬牙忍耐到極致，一重重冷汗讓他脫水失力，他的視線竟然重新開始清明。

        折磨他的幻象輸給了他的意志力。

        晏傾毫不猶豫地松開了那吊下來的繩索，再一次向下跌落，試圖抓住徐清圓。

        “咚——”

        這一次，他沒有追到她，兩人卻一起跌在了井底。

        落地的第一時(shí)間，晏傾聽到旁邊女孩兒痛苦的吟聲，他艱難爬起來，撲向她。他扣住她肩膀，將她從地上扶起來。

        漆黑中，什么也看不清。

        他握著她的肩膀，直視著前方。

        井外那些農(nóng)人找來了石頭，開始向井下砸來。

        而晏傾扣著徐清圓的肩，拽著她一起躲在井下邊緣，石頭骨碌碌在他們身邊炸開。

        晏傾悶哼了一聲。

        徐清圓驀地睜大眼瞳。

        他低聲：“我沒事。”

        他聲音聽起來十分壓抑，透著一種冷酷和強(qiáng)忍。

        在這片誰也看不見誰的黑暗中，他言簡意賅：“叫。”

        石頭轟轟然在他們身邊裂開，天崩地裂不過如此。晏傾又悶悶哼了兩聲，徐清圓才終于明白了他的意思——

        下方的人死了，上面的人才不會(huì)接著砸石頭。

        他們要偽裝自己被石頭砸死。

        于是，徐清圓聽著石頭的落地聲，也跟著呼叫了幾聲。

        這幾聲是假裝的，還是真的痛，她自己也難說清。因?yàn)榈�下來后，腳腕酸痛，后背疼。手臂疼，她全身都疼……可她一動(dòng)不敢動(dòng)，她一邊掉眼淚，一邊跟著石頭聲音呼叫。

        她感覺到晏傾扶住她肩膀的手用力了些。

        昏昏中，慢慢適應(yīng)黑暗，二人都看清了對(duì)方的臉。

        晏傾看著她不斷掉眼淚、雪白的、沾了土的臉，她淚眼濛濛中，也看著他清雋的、蒼白的、沒有一絲血色的臉。

        她很擔(dān)心他，正如他擔(dān)心她一樣。

        在這片壓抑的沉靜中，兩人各自哼了幾聲，而晏傾只目不轉(zhuǎn)睛地看著她。

        頭頂井外聲音模糊遙遠(yuǎn)：“是不是死了？”

        “這么多石頭，怎么也死了。我聽到幾聲后就沒音兒了，八成被砸死了。”

        “可惜了，那小美人兒多勾人……”

        那些聲音遠(yuǎn)去，這方圓之地寂靜萬分，只剩下晏傾和徐清圓二人。

        --

        惡人們離開了，天地空茫中，一輪彎月懸掛井外，給井中稍微帶來了一點(diǎn)兒光。

        晏傾扶著徐清圓的肩，始終沒有松開。他一直看著她，星光沉水，冰雪初融。

        他看著這個(gè)女郎跟著自己如此受苦，他氣她中途幾次不聽他的話，又是想回來救他，又是在井中松開他的手。明明知道他生著病，知道他握不住她，她竟然主動(dòng)松開。

        分明才智過人，冰雪聰明，分明比其他的女郎兒郎都要聰慧，分明膽小，分明又怕火又怕人，分明是一個(gè)柔弱孤苦、被人四處欺凌的小小閨秀。

        他看著她這一路走來，看著她如何在自己的命運(yùn)中掙扎。

        秀美的、伶俐的、一步步走向他的小小露珠兒。

        他見過十三歲的那個(gè)不想死、在火海里求救的小女孩兒，他也見過長安初春，隔著馬車窗帷看過來一眼的徐娘子，他還認(rèn)識(shí)那個(gè)在驛站前被林斯年逼得掉了一只鞋子、也堅(jiān)決要逃跑的徐清圓。

        這樣的女孩兒，為什么要在方才，放開他的手？

        她知不知道那樣會(huì)死？

        她心里不害怕嗎？

        晏傾心中驚痛萬分，駭然萬分。如同一只巨手攥住心臟猛捏，他痛得冷汗襲身，遍體冰涼又灼熱。他這么的惶惑，又這么的生氣……

        從天歷二十二年到如今的龍成五年，他第一次如此生氣。

        黑暗中，晏傾慢慢開口：“徐清圓。”

        徐清圓心中慌亂，不知他的意思。他面容冷肅，神色復(fù)雜，他用前所未有的奇怪眼神看她，那目光如冰又如火，像要推開她又像要擁抱她，像要燙傷她又像要溫暖她。

        他放于她肩頭的手也在發(fā)抖。

        她期待他說些什么，可她又怕他說些什么。

        徐清圓眼中淚水眨落，她看晏傾遲遲沒有下一步動(dòng)作，遲遲說不出下一句話，心中不禁有些尷尬，也有些期待落空的失落感。

        為了緩解自己的尷尬，她手向身后的井壁摸去，嘀咕：“方才掉下來的時(shí)候，感覺這里軟軟的。”

        她“啊”一聲驚呼，因她竟這么倒霉，這么隨手一摸，身后那井壁竟然轟然塌了，露出一個(gè)洞。徐清圓本靠著井壁而坐，井壁坍塌的時(shí)候，她重力不穩(wěn)，上半身向后摔去。

        晏傾瞬間收力，抓著她肩膀的手力道加大，他將她向相反的方向拉扯，將她抱入了自己懷中。

        徐清圓悶悶地撞入晏傾懷抱里，他力氣很大，她撞上了他滾燙的胸膛。

        月光懸于井口，井中的晏傾緊緊抱著懷中的少女。

        徐清圓埋于他懷中，輕輕掙扎，他竟然沒有松開她。

        頭頂郎君聲音低而哀，無奈迷惘，靜水空流——

        “露珠妹妹。”

        徐清圓：“嗯？”

        他閉上眼，低聲：“你真是讓我生氣。”

        可他除了抱怨這一句，竟沒有別的法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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