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詩無寐11(晏傾真的有些討厭自己這些)


天快亮了,  晏傾和徐清圓二人都折騰得疲累無比,離開這里最重要。

        但是晏傾讓他們稍等他一下。

        他走到那個坍塌的小洞前,彎腰便要爬進去。

        徐清圓道:“清雨哥哥不可……”

        風若更加著急:“您要查什么證據嗎?我來就是。”

        ——晏傾怎么能爬這種只容一人通過的小洞?

        不提晏傾是主風若是仆,  便是看晏傾曾有過的經歷,風若都不愿意讓晏傾再去經歷那種完全封閉、空氣稀薄的環境。

        晏傾卻向他們擺了擺手:“無妨,我總要親自看一看,心中才有數。”

        風若和徐清圓二人各自有各自的擔心,  卻都勸不了晏傾。徐清圓才知道,  原來他也是那種說一不二、性堅而狠的人。

        風若還要再勸,被徐清圓拉了拉袖子。

        風若一怔,見徐清圓一雙美眸凝視著自家郎君,  說話輕輕柔柔:“那清雨哥哥,  你小心些,我和風郎君在這里等你一同上去。”

        晏傾避開她目光,輕輕“嗯”一聲。他的冷淡讓徐清圓愣了一下,卻沒有多想。

        晏傾爬入那小洞,  逼仄陰郁感襲來,  他頭昏昏了片刻。四面漆黑目不能視,釘木板的聲音“篤篤篤”如同敲在他耳邊,  多少人聲音遙遙在外——

        “太子羨死了,  這場戰亂就結束了吧。南蠻就會退兵了吧。”

        “悶死在里面會不會很難受?我們、我們是不是……”

        “他是王,天下亂成這樣本就是他的錯!他自己都說了以死謝罪,我們都沒錯……南蠻說了,太子羨死了他們就退兵……”

        額上冷汗滲出,腦袋深處有弦繃緊,  每碰一下,金鳴之聲都讓他頭痛欲裂。晏傾撐著土的手也微微發抖,  他恍惚了好一陣子,才將那些聲音壓下。

        汗水沾在睫毛上,滲入他明水一樣的眼睛里。他忍不住閉了眼,繼續向前爬。

        晏傾這時候有些感謝自己的病。

        呆病帶給他很多痛苦的同時,也有些不足以道的好處——比如他記得過去所有的事,但是當時那些事伴隨著的情感,他是很難再重復當時感觸的。

        他有感情,有情緒。可是這些感情和情緒,在過去了之后,都無法從記憶中拉回來。

        喜悅無法讓他共情,悲痛也再傷不到他。

        無論天歷二十二年發生在他身上的事有多難熬,有多擊毀當年的那個十五歲少年。五年之后,他們都再無法讓晏傾記住。當風若為他難過的時候,晏傾并沒有那種情緒。

        晏傾想,這也許是他能熬過來、活下來的原因。

        同時這也是他不能娶妻、不能去禍害別人的原因——誰愿意自己的丈夫是個怪物,也許在很多年后會忘記一切呢?

        外面徐清圓的聲音里摻雜著擔憂,晏傾只聽到她說話,卻聽不到那些情緒。她在說:“清雨哥哥,你找到那具尸骨了嗎?”

        晏傾思緒回到現在,壓了壓自己空茫的情緒,回答:“還沒有。”

        他在這個洞中慢慢爬,不管額上汗水滲出多少,不管冷汗浸濕了內衫,他至少從面上都看不出來。

        這個洞挖的并不深,可見當年想逃出去的那個人,沒有爬出去多遠。晏傾很快到了盡頭,摸到了徐清圓提過的骨頭。

        徐清圓當時不敢亂摸,晏傾此時則細致無比地在黑暗中摸這副骨架。五年時間過去,衣服早已腐爛,骨架流露出來,完全暴露。

        晏傾在黑暗中判斷,和自己先前與徐清圓一同道出的猜測吻合了:這是一副成年男子的骨架。

        他得把這副骨架弄出去。

        晏傾在一片漆黑中摸索,摘了腰帶,艱難地脫了自己的外衫。他此人清瘦,至少比這具尸骨活著的時候要瘦一些,所以勉強下來,能脫掉外衫。

        晏傾小心地將尸骨用衣服包起來、保護好,才喘著氣向洞外爬。

        這里的空氣實在太稀薄了,他胸悶心慌,氣短頭暈,面頰更加蒼白。也許因為他待的時間太久了,外頭風若已經著急喚了好幾聲,晏傾糊涂地應了他們一聲,繼續拖拽著尸骨往回爬。

        他頭撞到了上方,土淅淅瀝瀝地掉下來,晏傾咳嗽起來。

        徐清圓聲音里不禁帶了哽咽,都忘了叫清雨哥哥了:“晏郎君,你真的沒事嗎?”

        晏傾:“沒事。”

        他緩了咳嗽,手向自己頭被撞到的地方摸。那里本是有一個小窩,他之前沒有注意,撤退的時候以為退路在那里,頭碰到了,肩膀卻堵到了土壁上,才震碎了土。

        晏傾手在那個小窩中掏了半天,神色微妙一下。

        他摸到了一本書。

        晏傾將書塞入懷中,才繼續朝外撤退。

        這一次,沒有遇到意外了。

        風若早在外接應,他聽到晏傾聲音,就撲到洞口。

        晏傾聲音沙啞:“露珠妹妹,你背過身,不要看這里。”

        徐清圓怔愣一下,她點頭應好,聽話地轉過了身,不看自己背后。她聽到身后窸窸窣窣的聲音——

        風若吃驚又無奈:“您怎么把它搬出來了!”

        晏傾:“把它帶出去后檢查一下尸體,看是否有過中毒。處理好這些,就把它就近埋了,給它個安息處。”

        風若:“這是誰的尸體啊?您有想法嗎?”

        晏傾在咳嗽,沒有再回答風若的話了。

        徐清圓情緒低落地面朝著井壁,看著空蕩蕩的這里。她想自己一點兒忙都幫不上,晏傾還怕嚇到她、而讓她背過去。她到底是累贅……

        晏傾搖搖晃晃地走了幾步,一邊掩袖低咳,一邊將一本書遞到了徐清圓眼皮下。

        徐清圓茫然:“清雨哥哥?”

        晏傾聲音很低:“這是尸體生前藏在洞上方的。我方才大略翻了翻,沒看懂里面內容。你承你爹多年教誨,他的一生所學應當都教給了你。不知露珠妹妹可愿幫忙,破解這本書?”

        徐清圓眼睛微微亮起。

        她接過了書:“我愿意的。”

        她心懷激蕩,忍不住想現在看。但是古井之下月光沒有幾縷,還是等上去再說吧。

        這一趟出行,徐清圓扭了腳,等出去就醫時,腳腫的如饅頭一樣高,讓風若吃驚;晏傾背上手臂上都有傷,草草包扎沒多久,他支撐不住,喝了藥后昏睡了過去。

        然而不過睡了半日,風若就搖醒晏傾,說到了晏傾和原永約好的見面時間。

        晏傾頭昏昏沉沉,草草洗漱后,不得不用一些易容手段來掩飾面色的蒼白,這才在下午時,能以一翩翩雅致郎君的形象,去赴原永的宴。

        --

        一陣冷風吹了幾日后,秋雨好個涼。

        淅淅瀝瀝的雨下了很久,關內道山峰陡峭之地,一路喬裝成大魏子民的南蠻王子,云延終于停了下來。

        在懸崖邊,他將背著的背簍放下,置于懸崖邊凸出的一塊山石上。

        雨絲如綿,山勢如鞘,云與煙在懸崖外流淌。而與此崖相隔三丈,便是另一道山峰。

        云延長身而立,低頭俯視背簍中的“戰利品”。

        一個嬌弱的女子周身被他點了穴,頭上戴著帷帽,帷帽下眼睛上也蒙著白布,被他擺弄成跪坐的姿勢,如木偶般在這背簍中已經陪伴了他許久。

        云延低下眼,英俊眉目中帶著笑,看風輕輕吹起女子的帷帽。

        而身后韋浮的追蹤如影隨形,已經距離他非常近了。

        云延低笑一聲。

        他用不連貫的大魏話和這背簍中的少女說話:“林雨若,這一路,我除了用你出城,也沒有虧待過你。真正和我合作,要置你于死地的那個人,是你那位虛偽骯臟的兄長,林斯年。你若要算賬,回頭得記住自己真正的仇人。”

        林雨若被點了所有穴道,不能動不能說話,她溫順無比地坐于背簍中,云延知道她一定能聽到他的話。

        云延耳朵一動,聽到了身后的兵馬越來越近。

        他嘶一聲,抱臂而笑:“我本來帶走你,想和你有一段故事。無奈你爹確實不愧是宰相,派來追我的人,真的讓我沒法停下來。他和我越來越近,我猜他大約已經知道我的真實身份,才會如此緊迫。

        “但我不能落到他手中——哪怕我們都知道我的身份。

        “這兩國相交呢,如同霧里看花。心知肚明即可,凡事點破就沒意思了。我一直給你蒙面,也是希望你不記得我的臉,日后不要跟人說你認識我,見過我。林雨若,我除了用你出城,從沒有冒犯過你。

        “他來救你了。林雨若,我只好最后利用你一次,好讓我逃脫——”

        話音一落,被蒙著眼睛的林雨若猛地感覺到身子歪倒,背簍不穩,像是被大力往外推下去。同時,一只修長的手伸入帷帽下。

        這只手輕輕一挑,替她摘了蒙眼的布條。他在她鎖骨下點了幾下,她身上所有穴道瞬間解開。

        云延將背簍向懸崖外推的時候,長身而縱,運用輕功踩著繩索,飛躍向三丈外的另一座山。

        林雨若凄聲:“救命——”

        韋浮和兵馬出現在懸崖一丈外,眾人取出弓要射那賊人,韋浮眸子一縮,看到了背簍向下摔去。

        韋浮厲聲:“救那個背簍!”

        眾人反應慢半拍,見韋浮下馬飛奔,直撲向懸崖,雙手抓住那即將掉下去的背簍。

        韋浮:“林娘子,抓住我!”

        林雨若整個身子跌靠在背簍上,聽到一道清而厲的郎君聲音,本能地去抓他的手。

        淅瀝雨中,韋浮一手抓住背簍邊緣,一手抓住她的手。

        背簍加里面女子的重量,讓一切向懸崖下傾倒,韋浮的身子也跟著滑下去一些。

        林雨若的帷帽被吹開,斜斜搭在眼上的蒙眼白布脫落。她仰著臉,蒼白著臉,看著韋浮沾了雨水的清俊面容。

        她水洗一般的清雨眸中,倒映著這從天而降的俊逸郎君,讓她目光一眨不眨。

        她看到了云后的羽鶴,看到天上的流云,看到云鶴展翅,將她護于懷中。

        其他人反應過來他們的最重要目的是救林雨若,聽到韋浮叫“林娘子”,他們全都上來搭救。一眾人搭手,韋浮將林雨若被背簍中抱了出來,這個受驚多日的小女郎,總算獲得了安全。

        韋浮抬目去看對面山峰的云霧和隱約的人影,目光閃爍。

        身旁傳來小女郎柔弱乖巧的聲音:“韋師兄,謝謝你救我。”

        韋浮衣袂翩揚,聽到那聲“師兄”,他沉靜了一下,腦中想到些浮光掠影,想到那不知身在何處的、神妃仙子一般的、他真正承認的小師妹。

        然而、然而……

        他垂下臉,對林雨若微微一笑,后退一步,彎腰作揖行禮:“小師妹受驚了,且隨我等入驛站休息一二。南蠻使臣團到了這里,我受命相迎,恐怕不能照應小師妹。

        “小師妹不如先跟人回城……”

        林雨若遲疑一下,有點心虛地問:“我還有些不舒服,來回奔波恐怕不合適。我、我能留下么?”

        韋浮眉頭跳一下,說“自然好”。

        他疏離客套,翩翩佳公子,狼狽救人后又是這么進退有度,很難讓人不產生好感。

        林雨若目光躲開,不敢看韋郎君因為救她而臉頰上貼著的幾綹烏黑亂發。

        她心如鼓擂時,聽到韋浮不動聲色的溫潤聲音:“對了,小師妹知道對方是誰,和對方合作的又是誰嗎?我在長安城中,得知是你兄長……”

        林雨若猛地抬頭,堅定道:“不會是我兄長,我兄長與我玩鬧而已,是那賊人利用。你們一定弄錯了……你們傷害我兄長了嗎?”

        韋浮看她半晌,見她仍維護林斯年,他便微微一笑,并不糾結:“那大約是我聽錯了吧。”

        ——林斯年何德何能,有林雨若這樣的妹妹呢。

        林雨若讓人意外的對他兄長的維護,也許會帶給林斯年新的機會。

        林雨若愧疚,再次重復:“師兄,謝謝你救我。”

        韋浮客氣:“老師有命,不敢不從。”

        林雨若眸子暗一下,又重新抬起笑,對他鄭重道:“我爹是我爹,我是我。我代我自己謝你,我爹不能代表我。師兄,請受我一拜。”

        韋浮怔忡,驚訝地看到這個小女郎向后退開三步,跪下向他行五體投地之禮。

        他本想阻攔,但是她態度堅定,又讓他停了下來。

        韋浮目光幽靜,看著這個嬌俏的女郎抬頭對他笑,目若星辰,面若桃花。數月奔波無損她的玲瓏心腸,反讓她清泠泠,出落得更加瘦美。

        秋雨如煙,衣袍貼身,冷風之下,讓人禁不住打冷戰。

        韋浮將外袍脫下,禮貌地罩于林雨若身上。

        如何與疑似仇人的人的女兒相處是門修養功課,他仍需精進。韋浮平靜地移開了目光。

        --

        云延躍上另一座山峰,聽到身后的動靜,微微一笑。他不戀戰,揚長而去,只因到了這里,他很快會和自己的使臣團匯合,恢復王子的身份,來和大魏結盟。

        他和自己的弟兄們,在南蠻王莫遮的鞭策下,一個個如同雄獅般互相搏殺。但是云延母族勢弱,他在南蠻國的內斗中沒有占到上風。這次出使,是危險也是機遇。

        云延從去年偷偷潛入大魏,溜入梁園,靠近徐清圓,甚至接近林斯年,都是為了給南蠻帶回更多情報。只是這還遠遠不夠……他還要做的更多。

        比如,迎娶一位公主回去大魏。無論是真公主還是假公主,若能成行,自己的父皇,南蠻王莫遮想和大魏交好,他一定會稱贊此舉。

        聽聞大魏重名節,他若求親,不知大魏會選一位真公主給他,還是一位假公主?若是假公主,林宰相的這個女兒是否會當選,林宰相是否會不愿……

        這出好戲,云延拭目以待。

        --

        秋雨夜中,晏傾和風若一道去小錦里,客棧中留下張文和徐清圓。

        徐清圓因為腳扭傷,被勒令在屋中休息。但是晏傾忙碌奔波之時,她坐于燈燭下,披衣翻書,研究晏傾給她的那本書。

        這本書到她手中時,很多紙頁都像被啃掉了很多。不知道是老鼠啃的,還是人啃的。書中是人寫的字,只是難以判斷筆跡,因這些字缺胳膊少腿,每一個字都不完整,都讓人難以辨認這是什么字。

        徐清圓仔細研讀,幾乎可以想象那人是懷著怎樣絕望的心,將這本書保存下來的——

        那人在很多年前,被大柳村的盜戶們丟下枯井。那個時候必然有人看著那口井,讓這人無法爬上去。這個人在井下難以活下去,只好去挖土,想挖出一個洞逃出去。

        他終于意識到是逃不出去的,餓到了極致,他只能啃自己懷中這本書的書頁。在一片黑暗中,他什么也看不到,不敢多啃,怕留下的線索徹底無法被人看到。

        于是每一張紙都是紙頁不全的,很多靠近書頁邊緣的字本就缺少橫豎撇捺而讓人認不出,待書被啃過后,字跡更難辨認。

        那個人不知在井下活了多久,最后依然死了……

        徐清圓難過地落淚,她在燈下細細復原這些字,將缺少的筆畫重新填回去,艱難地辨認這些到底是什么字……

        她終于有了線索,終于有了猜測。

        徐清圓看漏更,忍不住跳著跳到門外,將門推開。

        外面雨很大,她不想驚動隔壁的張文來攙扶她,夜深雨綿之時,她艱難地抓過傘,一蹦一跳地扶著扶梯下樓,去客棧外等晏傾回來。

        她告訴自己,她是有線索著急告訴他,她沒有其他心思。

        --

        晏傾和風若撐著傘回來,從馬車上下來,低垂著臉。

        他神色冷淡,風若則滔滔不絕:“郎君你太厲害了,你怎么那么會騙人啊,那個原永不會真的聽你的話,去綁架劉禹劉郎君吧?不是我說,郎君你太會犯案了,你要真的殺人藏秘密,恐怕他們都抓不到你的尾巴……”

        晏傾:“好了,你說的我頭疼。”

        風若立時緊張:“怎么會頭疼?你是不是……”

        他忽然住口,一道女聲嬌嬌弱弱地在雨中響起來:“清雨哥哥!”

        晏傾愣一下,他緩緩抬頭,看到了坐在客棧外面廊廡下的女郎。

        她站了起來,懷中捧著一本書,文秀無比地等著他。燈火昏昏搖搖,在她面上輕晃,她不知道在這里等了多久。

        她很關心他:“清雨哥哥,你是不是飲酒了?我讓后廚備了解酒湯,一直燉著呢。我還備了姜湯,你淋了這么久的雨……”

        風若問:“我也飲酒了啊!我也淋雨了啊!”

        徐清圓一噎,看他一眼,微笑:“自然也為風郎君備了呀。”

        風若追問:“我不是順帶的那個吧?”

        徐清圓臉一紅,說:“怎么會?”

        她悄悄看一眼晏傾,正逢晏傾在看著她。

        風若滿意點頭的時候,晏傾不合時宜地想到了很久以前,母后每夜持燈等父皇與他,非要他們回來,才肯入睡。

        ……晏傾真的有些討厭自己這些記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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