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隊(duì)五人，跟隨騾車出發(fā)。車上有些擁擠，在霜重寒露的夜里，正好相互遮去冷風(fēng)。
走過半道，這青口畜牲掀開大牙，撂蹶子不走了，站在原地，任你打罵堅(jiān)決不往前踏上一步。
頂上軟鞭揮得虎虎生風(fēng)，趙有才到底沒真拿它撒氣，嘴里不輕不重地呵斥兩聲，它仍倔強(qiáng)地甩首晃腦，緊盯著旁側(cè)一處，嘴里‘呼哧呼哧’的噴著口沫，嫣紅的舌尖時不時的探出，舔上幾口。
此時，街道上朝食小廝，已陸續(xù)燃起微弱的燭光。更有趕集的農(nóng)人，挑擔(dān)拉菜，早早占據(jù)有利位置。
趙寅歪頭看去，只見遠(yuǎn)處一叢鮮嫩的脆色，自蓋著粗布的籮筐里溢出。他齜牙悶笑幾
聲，下車捧來一棵，塞去青騾嘴邊。
小畜掀開厚唇，露出里頭的大牙來。白花花的，看的趙寅一通樂呵。他又往里遞了幾分，漫笑道：“快吃吧，別齜牙咧嘴了，我們還緊著趕回去。”
算是謝過了，騾子當(dāng)即也不客套，低著頭，一股腦的胡吃海嚼起來。半黃不綠的菜梆子咬得脆響，吃樂了，便仰頭叫喚兩聲，引得趙寅又是一陣憨笑。
趙有才望向天際淺淡的月色，催促趙寅上車，“寅兒上來，我們得在天亮前趕回村子。”
“哦……來了，爹。”
精壯猿臂撐著車架矮身坐上，趙有才揮鞭，這次，騾車終于動了。
汪遠(yuǎn)一臉憂色，看著越漸近的小道，嘴里不住叨念，“不知我家大郎怎么樣了？天寒地凍的，我坐這著，手腳都快僵住了，莫說在林子里。那里頭的雪，怕是還沒化開。”
趙寅父子默然，心頭感慨道：豈止沒化開，還積得很厚。
幾人擠在一處，騾車行速慢了不少。三兩個人跳下車架，隨旁小跑。這一舉動，把汪遠(yuǎn)嚇得不清，忙伸手要拉他們上來。
“你們這是做什么，快上來。”
“大爺，您莫管。我們平日當(dāng)差，也是跑慣的，天兒實(shí)在太冷了，正好暖暖身子。還有啊，汪頭兒行事向來嚴(yán)謹(jǐn)，您不必憂心。”
“但愿如此。”
趙有才手上力道加重，騾車奔跑起來，沉悶的蹄聲，悠長的鈴鐺，散開在寂靜無人的曠野。
天……亮了！
一夜多夢，喉間澀感使占喜吞咽口液都相當(dāng)艱難。鼻間悶悶地粗喘幾息，她越發(fā)覺得頭腦昏沉。
外側(cè)床鋪冰涼，吳嬸子不知何時醒的。她穿衣起身，幫占虎掖好被角出門尋人。借住旁人家里，睡到日上三竿起來，也說不過去。
剛開門準(zhǔn)備去灶間，轉(zhuǎn)身的空當(dāng)，吳嬸子端著碗湯水便過來了。見占喜已起身，就推著她往堂屋里趕，“身子可好些了？定是昨夜吹了寒風(fēng)。正好，我給你煮了碗姜茶，趁熱喝了。”
“原是著了風(fēng)寒，怪道身子乏重，不知如何是好了。”占喜道了聲謝，接來小口小口喝起來，“嬸子何時起的，也不喊我。灶上活忙，我也好一同幫著分擔(dān)分擔(dān)。”
“去去去……到了我家里，哪有使喚你做事的道理。聽嬸子話，你把這碗姜茶喝了，回屋悶頭再睡上一覺，發(fā)發(fā)汗，醒來身子定然爽快不少。”
“不了，虎子還是屋里，回頭莫傳染了他。小孩子鬧起病來受罪，且歪纏得很。”
“那還不容易，我稍會兒喊春生把虎子抱去他們屋里睡，這樣就不怕了。不趁這兩日把身子養(yǎng)好，等寅哥來接你，不定怎么責(zé)怪我。說是送來時好好的，回去焉焉兒的。”
吳嬸子虎著臉，說起話來有理有據(jù)，聽得占喜捂嘴大笑，忙說‘不會。’
“行了，若你身子爽利，使喚著你搭把手也沒什么。”
占喜抿嘴輕勾嘴角，輕輕嗯了聲。把碗放回灶間，她正要回屋，吳嬸子點(diǎn)點(diǎn)灶上一碗雞蛋面，“吃些食再去睡，肚里空落落的睡不實(shí)。”
“哎，謝嬸子。”
“同我虛講什么客氣。我這就去找春生把虎兒抱過去，慧娘在，你放心歇覺。”
“我不擔(dān)心，虎兒還算乖巧。”
回了房，屋里果真沒人，她踢了鞋，脫去外衫，裹著厚被發(fā)汗。迷迷蒙蒙間，她似見到了趙寅。
他蓬頭垢面的，長衫有些濕。腕間沁著血，順著凌厲的指節(jié)滑落，在腳下漫開大朵大朵的緋色。
占喜飛奔過去，想要開口詢問，偏努力說話，也發(fā)不出一聲。她挨到了濕處，抬手一看，哪里是落了水，明明是渾身浸了血。她更急了，淚止不住的自眼眶涌出。
隨著夢中的趙寅闔眼重摔在地，占喜終于哭喊著睜開眼。她當(dāng)下四處尋找趙寅，卻怎么也看不見，才知方才魘住了。
微紅的雙眸，包著兩泡淚，無力地望向素面帳頂恍神。身上有些冷，伸手一摸，滿身濡濕。占喜趕忙下床，從包袱里找了身干爽的里衣?lián)Q上。
夢境雖遠(yuǎn)，卻清晰得仿若真實(shí)景象。看了眼窗外的日頭，剛移過院頭。
倒頭昏睡一息，出了汗，身子果沒有晨起時沉重。她搖搖尚不清明的腦子，穿好衣裳出門。
院里，占虎坐在小杌子上，乖順地吃著面條。溫和的金光攏住嬌小的身形，占喜心頭頓時暖意涌現(xiàn)。她好似從黑暗無際的深淵，回到了人間。
聽到開門聲響，占虎撇下碗里吃食，急急跑來，停在占喜幾步之外。
“嬸子說阿姐身子不爽利，要歇覺，叫我不要擾著你。阿姐……你好些不曾？”
“好些了，快去……吃完朝食再來同我說話。”
“嗯。”占虎踢踢小腿坐回凳面上，欣喜地看著廊下身影道：“嬸子方才還說，吃完朝食要帶我趕集，阿姐也一道去吧。”
“也是，剛過年初三，街上正是熱鬧的時候。平日趕集小商小販倒不稀奇，只聽著外頭有人嚷嚷說這幾日有耍把戲的，正好出去見見世面。”吳嬸子挑著碗里軟爛的面然，送進(jìn)占虎嘴里，還不忘夸贊一聲，“乖孫孫，可真厲害，一大碗面條吃了這老些。”
占虎瞇眼憨笑，臉上竟是自得意滿之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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