視頻準時接通了，護士小姐首先出現在屏幕上，用英文向心喬打招呼。

        “喬小姐，您好！我是米勒先生的主管護士，米勒先生入院已經半年了，情況依然糟糕，依靠呼吸機維持生命，生活完全依賴醫院護理。沒有親屬來看望過他，本人求生意志薄弱，想尋求安樂死。希望您能安撫他，讓他回心轉意。還有他受不了刺激，待會兒不要說一些刺激他的話，以免造成嚴重后果。”

        心喬趕忙回答道，“好的，護士小姐，我會的，請您放心�！�

        鏡頭那邊慢慢轉向病床，心喬急切地向床上看去，想快點見到朝思暮想的米勒教授。很快，她看見了那個身形憔悴的人：

        他仰躺在病床上，脖頸無力支撐頭部，即使仰躺著，頭也微微歪向一邊。栗色的頭發被剃光，露出頭皮。深邃的眼窩更加凹陷下去，有些駭人�？赡苁且驗殒傡o劑的后遺癥，他的精神狀態并不好，眼皮一直顫動，藍色眼眸不時向上翻白一下。原本飽滿白凈的臉頰已經消瘦不堪，皮膚上滿是結痂，大概是搶救時留下的痕跡。高挺的鼻梁下延伸出一條鼻胃管，給他輸送流質維持生命。

        他的嘴唇張開，粉紅的舌頭伸出一節，垂在嘴唇一邊，無力縮回。涎水順著粉色小舌和略有歪斜的嘴唇向外滴。外圍的嘴唇因為涎水的長期浸潤，已經紅腫，表面起了潰瘍，看得心喬鉆心的疼。下巴上圍著一圈圍嘴，來接住這些涎水。圍嘴應該剛剛才換過，表面整體還很干爽，但是涎水滴落的地方已經洇濕一小片了。

        脖子上的氣管被切開，連上呼吸機。呼吸機有規律地往他肺里打氧氣，一下又一下。但是顯然這樣被動呼吸的方式并不舒適，隨著呼吸機一呼一吸，他癱軟的身體會像觸電般隨之抽搐一下，藍色眼睛更加向上翻白，露出更多的眼白。抽搐大概是他四肢癱瘓的身體感受到不舒服以后能抵抗這種不舒適的唯一方式了。

        他的身上蓋著白色薄被，心喬看不到他究竟消瘦到什么程度，但是薄被緊緊貼住他的胸部，勾勒出一個瘦削的形象，突出的兩塊應該是他的鎖骨。長時間臥床加上失去胸部呼吸功能，胸部肌肉早已萎縮了，胸骨肋骨根根分明。手臂安放在身體兩側，手肘處都被軟墊墊起，以防止褥瘡。左手手腕處向里蜷縮，右手則軟綿綿的癱在身邊，兩手手指都無力蜷向手心，為了防止指甲撓傷手心皮膚，也為了延緩手指變形速度，兩手都被放置毛巾來支撐無力的手指。

        下身被子里延伸出一根管子，連接掛在床架上的尿袋。焦黃的尿液正一滴滴被送到尿袋里。他下身的被子鼓鼓囊囊的凸起，應該是墊了護理墊，放置了防褥瘡枕和穿上紙尿褲的緣故。原本肌肉線條流暢的小腿已經萎縮，已經完全沒有肉，骨頭上好像松松垮垮掛著一層皮膚，皮膚呈現不健康的慘白。腳后跟下面都墊著軟枕，腳掌無力對抗重力，不受控地倒向兩邊。腳趾像抓地一般緊緊扣向腳心，腳掌也已經萎縮下垂。腳掌因為強直著肌肉緊張，也時不時抽搐一下。

        淚水模糊了心喬的視線，她恨自己為什么不早點聯系上米勒，因為她的賭氣，讓米勒忍受了半年這樣的生活。他有難受啊，他那么驕傲的一個人是怎樣度過這半年的每一分每一秒的。

        這時候，護士輕輕去呼喚米勒，“米勒先生，米勒先生，您的朋友喬小姐想和您視頻，您醒一醒。”

        盡管心喬隱瞞了自己的真實姓名，但當聽到喬的時候，米勒的眼皮還是大力抽動了一下，向上翻白的眼眸開始聚焦，他甚至試圖轉動癱軟的脖頸來尋找心喬的身影。在半睡半醒的半年里，他如同行尸走肉一般活著，唯一的精神支柱就是心喬的身影。他甚至覺得這是夢境，心喬怎么能聯系上他呢？

        護士見他清醒過來，慢慢平板鏡頭放在他眼前。當米勒的眼神對上心喬的那一刻，心喬用英語急切地呼喊，“米勒教授，我是心喬。你怎么樣了，一定要堅持住，我很快就來你身邊，別怕，千萬堅持住，相信心喬！”

        真的是心喬，看到心喬的一瞬間，米勒無神的眼眸里透出久違的光亮來，嘴唇和歪在一邊的舌頭開始激烈地顫抖，嘴里也發出“嗬嗬嗬”的聲音，像是有千言萬語要跟心喬說，無奈無力控制唇舌，只能發出氣音。

        心喬看他急切地想說話，隱隱約約有了痙攣的趨勢，眼眸又開始不受控向上翻白，趕緊安撫他，“米勒教授，別著急，慢慢的，心喬一直陪著您！”

        得到心喬的安慰，米勒開始平靜下來，囁嚅著嘴唇，對著心喬說了第一句話，那是一個人最下意識地反應，沒有中英夾雜，是一句地道的英語，“心喬。。。嗬嗬嗬，我想你。。�！边@短短的幾個字仿佛耗盡了虛弱的米勒全部的力氣，他顫抖著嘴唇想再說些什么，終究一個字也說不出來，只剩下難以辨識的氣音了。

        “米勒教授，我也想您。您要說的我都懂，您堅持住，養好身體，我半個月內就飛來看您！”心喬怕他太勞累，趕緊接過話茬兒。

        沒想到，米勒聽到這話，突然強撐著精神說，“不。。。心喬。。。不要來！我已經是廢人了。。。我不想打擾你的生活，我。。。很快就要去見。。。見。。。上帝了。。。不要忘記我。。。我。。。愛。。。”米勒艱難地表白，最后一個“你”字終于還是無力說出口。

        強行說話的結果是米勒突然被一口痰卡住喉嚨，“嘔。。�！�，米勒看向心喬的眼眸再次向上翻白，這回再也看不見一點眼眸，他的眼眶里全是眼白。

        他嘴巴大張，舌頭完全歪在嘴角，像瀕死的魚一般妄圖從空氣中獲取一絲氧氣。原本癱軟的脖頸竟然變硬，直挺挺地帶著頭部向后仰，好像要把頸部撕裂一般。蜷縮向里的左手死死攥住毛巾，攥到沒有一絲血色。癱軟的右手竟然也屈了起來，一下一下沒輕沒重地砸在自己的肚子上，被子下面傳來“噗噗”兩聲，應該是他大便失禁了。雙腳也腳尖相對，順著腳踝向里緊繃，腳后跟一下一下離開床面，又狠狠砸向床面，慘白的皮膚上頓時被摩擦出紅色印記。

        “米勒，你怎么了，看看我跟我說說話��！”心喬沒見過這樣駭人的場景，頓時慌了，開始隔著屏幕大聲呼喚愛人。

        護士一看米勒被痰卡住，也顧不得關視頻，她拿著吸痰器，從氣管切開口進入，將細長的導管插進米勒的氣管里，一陣攪動吸痰。米勒被氣管里的異物感一激，上半身竟硬生生抬起，像是要坐起來一樣，隨后又重重砸向床面。他的臉部肌肉扭曲在一起，滿是難受的表情。

        搶救了大約兩分鐘，護士終于將他氣管里的痰清理干凈，重新蓋上了氣管切口處的蓋子。米勒這才恢復癱軟的狀態，歪倒著癱在床上，眼皮耷拉下來，露出一絲眼白，嘴唇一張一合，像是在倒氣。

        放好吸痰管，護士才有空和心喬說話，“喬小姐，視頻可能要暫停了。我現在需要為米勒先生翻身和清理身體，涉及他的隱私，我必須關閉視頻。也請您安排好時間，盡快來醫院一趟。”

        “好的，好的，護士小姐，我會盡快過來，請您一定要照顧好他，拜托了！”心喬深吸一口，極力用平靜的語氣向護士小姐道謝。

        關上視頻，心喬脫力地靠在椅子上，她不敢相信這一切竟然都是真的，米勒真的從一個185cm可以為她遮風擋雨的大高個兒，變成了四肢癱瘓，隨時依賴他人護理，甚至一口痰都能把他憋死的殘疾人。

        “我一定要盡快趕到美國去，去到他身邊照顧他。他現在求生意志這么薄弱，萬一真申請通過安樂死，我該怎么辦？”想到這兒，心喬開始在心里默默做起規劃：

        她有美國的旅行簽證，意味著她可以去美國呆上半年，足夠把米勒的一切安排妥當。明天她要去銀行換一些美金，她身邊已經有五萬美金，每個人每年在銀行可以換取五萬美金，這樣就有十萬美金，也不知道夠不夠。只能再帶一些人民幣了，實在不行找當地認識的同學換一些美金吧。嗯嗯，再買一張a市后天最早出發飛美國的機票。對了，還有就是要把戒指帶上，不管能不能喚起他的求生欲，總歸有點用吧。

        想到這里，心喬突然有些慶幸博士畢業以后沒有像大多數博士一樣選擇去大學任教，而是另辟蹊徑成為了職業編劇，這讓她在短短三年內擁有了全款的車房，還有一千萬以上的存款，如果沒有這個職業做支撐，她如果碰到這樣的事情真的連錢都拿不出來。

        一切準備就緒，沒有告知任何人，心喬如期登上飛往美國的航班，再次踏上闊別三年的土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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