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家丑

        《第一家庭爆驚天丑聞》

        “父親從地球乘世龍號星艦走向深空，歷經了一百年的航行，又一手建立了世界網星域；活到今天，已經三百多歲了。我作為他膝下唯一的子嗣，失去意識前，也到了九十多歲。”

        越青說。

        “而拜年輕義體和意識轉移所賜，并沒有人覺得我們已經老去。”

        “我是「越青」這個自然人大腦數字化后的永生人格ai。而你，是剝離了原生人格之后，被植入虛假設定的角色軀殼。因為彼此dna的不同，我的人格無法在你的血肉之軀內占據支配地位，所以我只能基于你的腦機運作，獨立思考，像一個大腦中的雜音。”

        越青這樣告訴康羽展。

        “我原本擁有和自己dna相匹配的義體，卻突然之間失去意識，被迫和自己的身體分離。事到如今，我不知道我這個人格剝離出本體后，后續又再發生了什么，甚至不知道那是距今多久之前發生的事情。對于我為什么會在你腦機中復活這件事，我也心存疑惑。在確認你值得信賴之前，我在你視線之后安靜了一個月的時間。我并不喜歡主題世界這樣的娛樂形式，但我也有我的考量，請不要生氣。”

        康羽展聽到越青再次輕聲道歉，語氣與措辭間，難以掩蓋地透出極良好的修養。講話瞻前顧后、啰嗦又文縐縐的越青與他，顯然來自兩個截然不同的世界。

        “我在你身上潛伏多日，為什么獨獨在看到診所那位帶著白龍紋章的弓箭手后發聲，阻止你殺掉他？”越青輕聲解釋，“其一，只有被冠以世龍大姓的人，身上才能擁有這類刺青；在外面的世界里，白金色的龍紋，是最高社會地位的象征。”

        龍紋刺青面積越大，在世龍氏族中的位階就越高。當日那弓箭手的刺青遮天蔽日，爬滿了整個胸腹。

        噢，皇親國戚，輕易殺不得。康羽展心不在焉地想。

        “而那弓箭手身上的紋章，龍爪上緊握著盤古星的形狀，是我父親——盤古星國父、世龍號艦長藍雪——親手設計，原本是專屬于他這一支直系血親和配偶的個人紋章印記。在我記憶中，也只有我、父親和母親三人擁有。”

        那他是你的什么人？

        “對，這是第二點。”越青遲疑，“我也在想，他到底是我的什么人？”

        “——他和我的母親，有一張極為相似的臉。”越青停頓一下，再次仔細回憶，“可是在我的記憶中，從未有他這個人的存在。”

        嗯？康羽展皺一皺眉。

        “你若不相信，這是我母親生前的影像。”越青調動記憶碎片，將母親生前的影像投射到了康羽展視網膜上。

        啊等一下等一下。第一次受到這樣視覺沖擊的康羽展嚇得原地站起，心慌地扶住身側墻壁。他看到自己眼前憑空出現了一層半透明的影像，一個神態自若的年輕女人，亦幻亦真地浮現在了自己的視野里。

        woow康羽展吸一口氣，被鎮住了。

        越青所言不虛。

        細想起來，那日在小診所里態度高傲的弓箭手，確有一副讓人過目難忘的好容貌。

        他柔和舒展的長眉斜插入鬢，明凈清澈的眸子閃若星辰；濃密的睫毛下，鼻梁端正，薄唇緊抿，光滑下顎緊致收向耳后，勾出一個鈍鈍的菱形弧度——現在想來，那確是一張雌雄莫辯的臉。

        ——但他在診療中半只袖管褪下，近乎□□著上身，露出胸膛，肌肉骨架都結實勻稱，是青年男子非常精壯的樣子。

        （雖然顯然，現在不是過多回憶這個畫面的時候。）

        “他身上帶著你家族獨有的紋章，又和你母親長得那么相似，你卻不認識他？”康羽展將自己從對弓箭手的回憶中抽離。“那推論起來……就是親戚什么的吧？”

        “我母親是從世龍號攜帶的胚胎庫中孵化出來的第一代移民，并沒有什么親戚。”越青否認，“而且除了直系血親繼承和婚姻改姓，世龍大姓不會隨便接納新的成員。這只擒著星球的巨龍標記，更是只有家中核心成員才有，不會貿然刺在不相干的義體身上。”

        “那……既然你并不知道自己的意識沉睡了多久，這個人大概率就是你一母同胞的弟弟了。”康羽展理所當然得出結論。

        ——想來也很正常吧？長子的人格原因不明地與肉身分離，雙親平復悲痛之后，又孕育出另外一個孩子，巨細靡遺地繼承了母親的華麗相貌。越青在人格被凍結期間過得暗無天日，恢復意識后第一次與胞弟相見，飽受震撼。

        康羽展下意識就在江信身上嫻熟用起了“華麗”這種定語。

        甚至——既然越青不知道外面的世界過了多久——弓箭手還有可能是他自己的直系血親。

        “我不知道他會不會是我自己的子嗣，但他不可能是我一母同胞的弟弟。”越青堅決否認。他沉默了一瞬，組織好語言，抖落出一個巨大秘密。

        “我的母親，早在我失去意識前就死掉了——是徹底地、格式化地、所有軀殼和dna樣本全部銷毀的那種死掉，沒有絲毫復活過來的可能。母親一心求死；她留下遺言，燒毀記憶碎片，清掃干凈自己分布在世界網各個行星的dna樣本，再縱身跳入滾滾熔爐，化作青煙。是我親手幫助她完成了這一切，所以我確信這一點。”

        如此決絕。

        康羽展想了想，克制住去追問那位母親為何一心求死的想法。

        越青那不可一世的父親，一手締造了世界網星域的國父藍雪，震驚于妻兒聯手所做的一切，在窮極所有手段都無法找到妻子遺留于世的dna樣本以后，與愛子徹底決裂，并對其發出了秘密逮捕令。

        越青在逮捕過程中身負重傷，意識倉皇下線，等到再次恢復意識的時候，就是蝸居在康羽展的視線之后了。

        主題世界的故事線三五年便重置一次，時間在幻色星好似凝固了起來；越青重見天日，透過康羽展的眼睛，卻無從知曉真實世界的時間流逝。他并不知道此時距離他失去意識的那一天，到底間隔了多久。

        一切似曾相識，卻好似迷霧一般。

        但是，他對貝樞灣的自然環境是熟悉的——廢棄的三號碼頭小酒館門口有棵小葉榕，已經從他記憶中的小苗長成了郁郁碧樹。

        又是很多年過去了呢。越青想。草木無情，卻竟能如此輕易讓人感傷。

        “你知道嗎？不管世界網星域的執政勢力如何變化，我和父親母親，一直被稱為是盤古星的「第一家庭」。擁有這條白龍的人，地位極其特殊。”

        而越青未在傷感中多做停留，只片刻不停地說了下去。

        “如果那天的弓箭手真的和我的家族有關系，你殺掉他以后，非但不會真正結果他的性命，還會因為他的特殊身份，讓他在游戲中的死亡引起主題世界運營公司的注意。”

        “雖然玩家進入幻色星之前，已經簽好了義體傷殘的告知契約，但如有重要客人的義體身故，公司運營部門還是可能會啟動專項調查，對事故進行復盤。到了那個時候，你可能會被公司抽調讀取腦機內容，供風控組撰寫事故報告；而隱藏在你大腦中的我，也極有可能會因此被發現。”越青嚴肅起來。

        “——你現在知道了嗎，為什么我會拼了命阻止你射殺當那位弓箭手？”

        康羽展摸一摸胡子拉碴的下巴，覺得情勢變得操蛋起來。

        “你和主題世界的所有權歸屬契約，不是沒有辦法突破的。”越青低聲講道，“我有辦法讓你重獲自由，但這件事發生的前提是，先讓我厘清現狀，讓我搞清楚自己到底為何會出現在你大腦里，以及我失去意識的這段時間里，外面的世界又到底發生了什么。”

        “所以，你覺得那位帶著龍紋章的弓箭手就是查明真相的一個突破口，是嗎？”康羽展皺眉。

        “當然。”越青點頭，“我們的當務之急，就是要確認那個人的真實身份。知道他和我家族的關系后，我大概率就知道后續應該怎么做。”

        ——他為什么有家族的專屬紋章？他與父親母親和我，又是什么樣的關系？以及，他的“立場”是什么？

        越青滿腦子想的都是這幾件事。

        信息量一夕暴增，而康羽展認真思考過后，竟也覺得這是唯一的出路。

        越青還是頗具智慧。康羽展想。

        “所以，我要看一看他的龍尾巴。”越青向康羽展發出不容反駁的指示，“你再次接近他，想辦法讓我看他的龍尾巴。”

        什么尾巴？康羽展一頭霧水。

        “每一條世龍氏龍形紋章的龍尾圖案上，都記錄著紋身主人在姓氏框架中的身份信息。換言之，每個紋身的龍尾上，藏有紋身主人在世龍大姓中的族譜分支和位置。通過氏族內部的確認碼轉換，就能知道彼此的身份。”越青嚴肅解釋，“所以想辦法看到他的龍尾，至關重要。”

        龍尾……康羽展瞇起眼睛回憶——白金色的龍紋刺青，若隱若現盤踞在那人胸口，龍身蜿蜒而下，沒入衣衫深處。

        “他的龍形紋章和我身上的一致，龍爪中擒著縮小后的盤古星，按在心臟位置。我們這一脈世龍氏分支地位尊貴，刺青面積極大，龍首至鎖骨開始，龍身一路蜿蜒至下腹；如果紋身位置一一對應，龍尾應該就在……小腹，嗯，肚臍再往下十多二十公分的地方。”越青平靜說道。

        那不就是在……那個部位！！！

        康羽展突然對越青的要求感到一陣不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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