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承恩寺回到明府，明霜去了一趟廚房，打算親手做一些糕點。

        其實明霜此前只親手做過兩三回糕點，她更多的是聽和想象。

        很小的時候家里窮，阿娘既要帶她又要掙錢，家中日子過得很苦，她們怎么吃的起糕點呢？

        家里吃的都是阿娘去山上找的野菜，或是等到快要收攤的時候去江邊買剛死掉的魚蝦，因為這樣就會便宜許多。

        她嘴饞的時候，阿娘也會將省出好久的錢拿出來，給她去買些糖果子吃。

        但更多的時候是阿娘愧疚的將年幼的她抱在懷里，告訴她糕點是怎么做的，吃起來是什么味道。那時候的明霜，靠著自己貧瘠的想象力，想象著糕點的味道……

        后來她長大以后也能幫著掙錢了，倒在阿娘的教導下做過兩次糕點。

        一次是栗子糕，一次是槐花糕，栗子糕比槐花糕更甜，但槐花糕更清香一些，味道都很好。

        那時候，能與阿娘坐在墻皮脫落的小院子里吃糕點的時光，是她最快樂美好的一段回憶，可終究是回不去了……

        “這兒是白面，這是用來做糕點的野蜂蜜，很是清甜，姑娘若是還缺什么，吩咐我們就是。”府中廚娘見明霜要親自做糕點，便將一切都準備好了備用。

        明霜雖是老爺的遠房親戚，一介孤女在府中沒個依靠，老爺作為表叔也極少主動關心她。但明霜為人溫和有禮，夫人院中的人暫且不說，府上不少人對明霜的印象都挺好的。

        “真是多謝你了。”明霜見廚娘準備的這樣周到，笑著道謝。

        她這次打算做海棠糕。

        只要無毒百花皆可食，海棠糕與槐花糕的做法差不了多少，不過海棠不比槐花清甜，但加上野蜂蜜后，只保留海棠的香味，做出來的糕點滋味甘甜清香。

        糕點的顏色成海棠的淡粉色，看著倒是喜人。

        這兒是明府，不缺食材，故而明霜做的份量并不少。

        做好之后還分給在場的幾位廚娘一些，大家吃過之后都贊不絕口，真沒想到明娘子的手藝竟這么好。

        將這些糕點裝在食盒里，明霜提著食盒從廚房走出來，卻并不著急回去。而是在半途走向另一條岔路，去找采薇了。

        采薇昨日聽聞明霜受了風寒，今日又得繼續去承恩寺，心里頭還挺擔心的。

        如今見明霜氣色看起來倒好，便放心許多了。

        明霜笑著說道：“我打小就這樣，病好得快，昨日喝了姜湯后發發汗就好了，不礙事的。”

        說著打開了食盒，從里面拿出幾塊點心送給采薇：“對了，我自己做了些點心，拿來給你嘗嘗。”

        采薇見罷又是一陣感動，真沒想到小娘子竟這樣記掛自己，還特意來送她親手做的糕點。

        采薇吃了一口，便夸贊道：“娘子的手藝可真好，竟比府上的廚娘做的還要好吃。”

        二人又隨便說了幾句閑話，明霜隨意問了幾句關于明珠的事情，采薇沒多想，都跟明霜說了。

        明霜要走的時候，她還小聲地說道：“我家姑娘打小脾性便不好，真是委屈娘子了。”

        可她到底只是個下人，主子要做什么，不是她所能控制的。

        明霜見罷，嘆了一口氣，拉著采薇的手說道：“采薇妹妹，我如今寄人籬下，雖得你們叫一聲堂姑娘，可實際上與你們是沒有什么分別的。堂妹不喜歡我，我也無可奈何，卻只希望采薇妹妹能多多提點我些，免得我什么時候又惹怒了堂妹，令她又如此……”

        說到此處，明霜咬了咬唇，眼中氤氳。

        采薇見罷趕緊說道：“娘子放心，我若知道些什么，定會提前只會娘子一聲的。”

        第二日再去承恩寺時，明霜沒忘記將食盒拿上。

        待到從馬車上下來時，才發現飛遠竟已經在承恩寺門口等候了。見了她后飛遠的眼睛便是一亮，半跑半使用輕功的下了臺階，停在了明霜跟前。

        “明娘子你來了。”飛遠道，說話的時候看向明霜手中提著的食盒，眼中滿是期待之色，“我已經等候多時了。”

        明霜笑著將食盒遞給他：“答應給你做的糕點，喏。”

        “那我便先謝過了。”飛遠對吃食向來沒有任何抵抗力，結果食盒之后便沒忍住打開蓋子，拿出一塊點心送進嘴里。

        入口即化，口感綿爽清甜，還帶著淡淡的海棠花香。

        “好吃，真好吃！”飛遠贊不絕口。

        謝玄景站在菩提樹下，看著大快朵頤的飛遠。分明平日里從未短缺過他吃喝，倒好像是從未吃過什么好東西。

        而飛遠感受到自家公子的注視，不禁為自己吃獨食的行為感到可恥，跟著明霜的步伐走上了石階，來到謝玄景的跟前，將糕點遞過去，大方地道：“公子，明娘子的手藝真不錯，你也吃。”

        謝玄景的視線落在食盒里的那疊糕點上，糕點被做成兩種形狀，一種是普通糕點的形狀，另一種則是做成了小兔子型。

        飛遠見謝玄景只是看著，卻遲遲沒有動手，還以為他是考慮選哪一種好呢，便自己做主拿了一只小兔子的塞到謝玄景的手中。

        說道：“公子，這兩種糕點也就是看著不一樣，吃起來味道是一樣的，公子隨便吃一種就行了。”

        謝玄景蔥管般修長的手中便多了一只可愛小兔子，他的眉頭一皺。

        他從來不吃這些甜的。

        飛遠自小在寺中長大，幼年便與他相識，同吃同住，說是侍從但國公府從未將他看做過下人，也從未用規矩約束過他。國公府的下人們見到飛遠，亦是要叫一聲‘小郎君’的，故而才養就了飛遠隨性的性子。

        手中多了黏膩沙粉的觸感，謝玄景丟也不是，吃也不是。

        最終，這只粉嫩可愛的小兔子，還是被謝玄景送到了口中。

        咀嚼過后，咽了下去。

        口感不似國公府做的那樣甜膩，更偏清甜一些，倒不似自己所認為的那般難以下咽。

        飛遠見罷，忙不迭問道：“公子，味道是不是很好？”

        謝玄景卻朝身旁想笑卻抿嘴忍住的明霜看了一眼，她貝齒咬著下唇，唇色變得殷紅，就連眼角都有些紅潤之色，可想而知憋得有多難受。

        “嗯。”謝玄景隨意應了一聲。

        就在幾人打算進去之時，山腳下來了一對母子。

        婦人將孩子背在背上，用麻繩將二人的身體捆在一起，不讓孩子掉下來。

        九十九階臺階，她沒走一步臺階，便雙手合十跪拜一次，口中大聲喊著：“求菩薩保佑我家福哥兒的病快些好起來吧！求救苦救難的菩薩憐憫……”

        “我家里人都死光了，丈夫也沒了，只留下這么一個孩子了……求求菩薩救救我家福哥兒吧……信女愿意終生茹素，永不殺生，侍奉菩薩左右……”

        “求求菩薩救救我家福哥兒……他還小，他才五歲啊……求求菩薩……”

        她每說一句話，就磕一個頭，磕得十分用力，似乎這樣才能體現她的誠心。

        明霜愣在那處，看得震撼不已，又覺得情理之中。她想到了自己的阿娘，想到自己幼時發熱昏厥，阿娘衣不解帶的照顧了她幾天幾夜沒合眼。

        可是，明霜回頭看了一眼殿中的佛像，呢喃道：“救苦救難的菩薩真的存在嗎？”

        如果真的存在，為什么好人要歷經那么多的磨難，為什么壞人卻過著好日子？天道不公！

        身旁的謝玄景聽得此話，扭頭看向明霜。

        下一刻，明霜便提起裙擺快速地走下了石階，來到那婦人跟前。

        她沒有將婦人拉起來讓她不要再繼續叩拜了，她知道，婦人肯定是走投無路了，才將希望放在求神拜佛的這條路上。

        這或許是婦人最后的一盞希望，她不能做這個將希望吹滅之人。

        故而明霜只是在婦人起身艱難的時候，抓著她的手，咬著唇用盡全身的力氣將婦人拉起來。

        沒過多久，飛遠也沖了下來，他笨拙的將點心塞到婦人的手中，說道：“你吃些糕點，能補充體力。”

        九十九階石階，尋常人走上來需要花費的時間都不少，會累的氣喘吁吁。而婦人身后還背了個病懨懨的孩子，每走一階便要叩拜一次，體力消耗極大。

        婦人看著面前的明霜和飛遠，伸手抹了抹臉上的眼淚。那雙眼睛已經腫得不成樣子，可見她為了孩子的事情哭了不知道多少個夜晚。

        她語氣顫抖地說道：“謝謝……謝謝兩位……我、我不吃，請給我家福哥兒吃吧……”

        說著她將手一彎，把手中的糕點遞給了背上的孩子。

        那孩子虛弱地說了句：“阿娘吃……”

        “乖，阿娘不餓，福哥兒吃。”婦人說道，“福哥兒乖乖的，吃飽了好有力氣長大，將來才能照顧阿娘啊。”

        那孩子這才被勸動了，小手接過糕點，塞進了口中。

        似乎是第一回吃到這樣好吃的糕點，不免吃得急了一些，被嗆得咳嗽起來。

        嚇得飛遠趕緊往上面跑，拿了茶水給孩子喝。

        明霜一邊為孩子拍背順氣，一邊寬慰婦人：“聽聞承恩寺的菩薩是最靈的，你愛子之心誠，一定能感動到菩薩，菩薩肯定會聽到你的祈求，救你的孩子的。”

        婦人此時就像是落入水中之人，拜佛求神成了她唯一的一棵救命稻草，而明霜的話，則是拉著她和稻草向岸邊游去的人。

        她感激得淚如雨下。

        菩提樹下，謝玄景始終沒有像明霜和飛遠那樣去幫忙，他只站在遠處看著，眼中帶著悲憫之色。

        可心中，冷漠無情。

        承恩寺的香火素來鼎盛，可來這里求神拜佛之人，多數都是為了自己而求。他去過很多地方，見過很多的人，賑過旱災水災，可也見到了人性的自□□。那些災民哄搶救濟物時，沒人會去顧忌身旁的人是老是幼，他們的眼中只有貪婪，沒有旁人。他甚至還見過災荒之下，將自己的孩子煮了吃的父母，只因為想吃一口肉。

        他自小在普眾住持的佛法熏陶下，被教導要做一個有佛心之人，不僅僅是渡世人，更要渡自己。

        他悉聽教誨，做善事，修佛心。

        他以為他按照普眾住持說的去做，就能和別人一樣，就能知道情為何物，做一個有感情的人，而不是一個冷血的動物。

        可他始終不懂感情，就連他看到成百上千的災民在他面前哭嚎時，眼中的所流露出來的憐憫都是裝的。

        所有人都覺得他有一顆佛心，救人于苦難，甚至還有人說他是活菩薩。可只有他自己知道，他只是一個沒有任何感情的人罷了。

        他從出生的那一刻起，就和普通人不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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