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第 16 章
萬雪萬云姐妹各自帶著自己的丈夫在縣里的國營飯店吃飯,這種認(rèn)親的感受新鮮奇妙,除了這姐妹倆兒是血親,孫家寧和周長城都是陌生人,一個在機(jī)關(guān)單位,一個是廠里的臨時工,看起來是完全不會有交集的兩個人,但坐下來,談話并無阻礙,彼此對這個新結(jié)成的親戚還算中意,這頓飯吃得也是別有一番滋味。
吃過飯,萬雪約萬云明日再到孫家巷來,男人們要上班,她們得給家里置辦各類雜物。
回去的路上,周長城拎著一口鐵鍋,肩上背著五斤米和一袋米粉,萬云抱著新買的碗盆和油鹽醬料,說著過兩日的安排,要帶萬云去正式見見師父師兄他們。
周長城被孫家寧勸著喝了幾杯平水縣的米酒,有些輕微上頭,只覺得今晚的月光特別亮,他低頭看了眼萬云微鼓的臉頰,年輕飽滿,水盈盈的大眼睛,忍不住說:“小云,我覺得,結(jié)婚真是一件大好事!”
萬云抬頭看他,月光下的周長城,五官比白天里更加深邃立體,也贊同,是呢,這幾日比她在萬家寨過得好多了,難怪姐姐只要一回萬家寨,就要勸她千萬不能跟同寨的男青年混在一起,有機(jī)會要走出去。
夫妻倆兒想的東西不同,卻都同意這句話,他們結(jié)婚,是件大好事!
論起來,周長城已經(jīng)沒有親故了。
周家莊那些未出三服的堂親們,倒是有來縣里找他借錢的,但沒有找他敘舊的。
師父師娘還有師兄他們,大家的關(guān)系很親近,平日里也都在一起消遣,只是他們各自有家庭親人,一到年節(jié),就把周長城獨(dú)自一人的饑荒給顯出來了,那時就算師父他們愿意邀請他到家里做客,那畢竟也是客人。
既是客人,那就是外人。
可跟小云結(jié)婚后,就不一樣了,有了同床共枕的妻子,就有了自己的家。因?yàn)槠拮樱哺辛私憬憬惴颍笤儆袌F(tuán)圓節(jié)日,他就不需要再忐忑羨慕,身心都有了去處。
就像孫姐夫今晚說的:“我們都是實(shí)實(shí)在在的親戚,住得近,就更要走得親。有什么事,一定要互相幫襯。”
周長城覺得自己也就有點(diǎn)磨工件、琢磨機(jī)器的手藝,幫不上姐姐姐夫什么忙,姐夫這么說話,只是為了照顧他的情緒罷了,難怪小云說姐夫雖然嚴(yán)肅,可是個好人。
走到?jīng)]有路燈的墻底下,借著那點(diǎn)微不足道的酒意,周長城悄然牽起萬云的手,萬云明顯慌了一下,但沒一會兒,就與他兩手相握,大手小手貼近契合,手心濡濕的兩人甜蜜稱心地往家里走去。
而另一對夫妻,孫家寧萬雪和妹妹妹夫散了之后,又到新租的房子里去,安排些買家具的事,兩人搬了椅子坐在窗前,喃喃細(xì)語說些夫妻間的私房話,期待著肚子里小生命的降臨。
大概是因?yàn)樾挠兴睿瑢?shí)在太想搬出來有自己的空間,孫家寧和萬雪在新房子里待到很晚,四下鄰居都熄燈了,他們才慢慢往孫家巷走回去。
人世間的事真是千奇百態(tài),同一個月亮之下的七情六欲,人之砒霜,我之甘飴。
周長城對于雙親的早逝充滿了遺憾,每逢佳節(jié)都會倍思親,結(jié)了婚,有了萬云之后又,這種心里的荒蕪感才有漸漸松動的可能。
而孫家寧和萬雪則是想要和父母姊妹保持距離,多年相處積累下的怨懟,讓家里的幾個成員時不時都感到疲憊,每個人都只想快速尋找一個出口。
夜越黑,月光越是清亮,照亮每一個回家的歸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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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面幾日,周長城回到廠里上班,萬云為了避開屋里新刷的墻灰味,每天早上和他一同抄近路去縣中心找姐姐萬雪,下午再到電機(jī)廠等他下班,坐公交車回來。
大概是心有所盼,萬雪的孕吐竟日漸減輕,臉色恢復(fù)紅潤,有精神出門去,和妹妹一同在縣里各處賣東西的地方瞎轉(zhuǎn),每回都滿載而歸——自然是歸到新租的筒子樓里。
而萬云在這幾日內(nèi)迅速知道了平水縣各個犄角旮旯里的都藏著什么吃的用的。
跑了三四日,總算把要買的東西買得七七八八了,萬雪和萬云都松了口氣,再跑下去,腳都要磨短兩寸了。
在物資局筒子樓稍稍午休過后,萬雪和萬云兩人坐在椅子上裁布做新床單被套,約了丁師傅過來組裝沙發(fā)和桌子,萬云則是要幫萬雪把把關(guān),若是木板有問題,出出力氣。
沒多久,丁師傅帶個小學(xué)徒,雇了兩個幫工,幫著把打磨好的木板搬上來,在姐妹倆兒和周圍幾個鄰居的目光注視下,敲敲打打,很快把沙發(fā)和桌子都釘好了,依舊不用一顆釘子。
除了沒有刷桐油,沒有精細(xì)的雕花,這手藝和國營委托行的家具相比,外行人確實(shí)看不出差別來。
等萬雪萬云摸了一遍這嶄新的家具,坐下去,光滑舒服,穩(wěn)定不晃。
萬雪把剩余的三十塊錢掏給丁師傅。
丁師傅數(shù)了錢,嘿嘿一笑,拎著工具箱,對她說:“想要家具用得久,最好刷一層清漆,不容易開裂,但是清漆你得另外買,買了讓你妹妹來找我,我叫這小徒弟過來給你刷上。”
清漆是特殊工業(yè)品,不好買,要讓孫家寧去折騰。
萬雪應(yīng)了,讓萬云把丁師傅師徒送走。
姐妹倆兒坐在這新打的木頭沙發(fā)上,笑笑鬧鬧地說話。
說了會兒話,萬云閑不下來,拿過針線,低頭繼續(xù)給萬雪縫新床單,咬斷一根線,再重新穿針,和萬雪說:“姐,我都不敢相信,我們兩個鄉(xiāng)下來的,竟然還能在縣里住上這樣的好地方。”
萬家寨土地貧瘠,山多地少,遠(yuǎn)不如平水縣平坦,他們家的房子是在半山上的,不論是挑水還是種田都不容易,房子小而窄,每天要在山下的水井里挑兩趟水,才夠一家人一天的吃用,廁所是幾家人一起挖的茅廁,惡臭不說,吸血的蚊蟲蒼蠅還亂飛。
平水縣盡管不是經(jīng)濟(jì)多發(fā)達(dá)的縣城,有自來水,有電燈,有各類商店,比萬家寨好了實(shí)在是太多了。
萬雪把幾種不同顏色的線挑出來放好,讓萬云更方便拿,輕笑:“我們姐妹厲害唄!以后肯定會越來越好的。”
牛奶會有的,面包也會有的,一切都會好起來了。萬雪和孫家寧很經(jīng)常說這句話,這是他們的一點(diǎn)生活指南和精神向往。
萬云現(xiàn)在有地落腳,周長城比她想象得更加體貼有耐心,跟剛到平水縣相比,有信心多了,應(yīng)和著姐姐的話,想到了點(diǎn)什么,又問萬雪:“姐,你會和爹娘哥哥小風(fēng)他們說搬家的事兒嗎?”
“和他們說什么?”萬雪不解,捋順手頭的線,看著妹妹,“你看我嫁給你姐夫這么多年,爹娘和哥嫂什么時候來看過?哪次不是你和小風(fēng)來的?”
萬家寨的爹娘和哥嫂,只有朝著萬雪伸手要東西的,從未給過這個女兒一分半點(diǎn)。
萬云略有遺憾,她畢竟只是個二十歲的小姑娘,從熟悉的家鄉(xiāng)出來后,多少會想起爹娘和兄弟們,見姐姐這么說,也沒有再言語,其實(shí)想想也知道,就算知道她和周長城住哪兒,估計(jì)家里人也不會想著來看看的。
萬雪經(jīng)歷過萬云的心路歷程,剛到孫家巷,一個人獨(dú)處時,總不免會想念家里人,不管著家里人對她多壞,可那是她朝夕相處二十年的親人,不可能不記掛的,所以也明白妹妹的渴望,誰也不想和家里就此斷了聯(lián)系,就說:“中秋的時候,你和妹夫回去看一看,順嘴提一句就行了。”又提醒道,“可千萬別說得太具體,就說租了個很小的房子在住,也千萬別邀請哥嫂們來做客,你也知道嫂子們只有拿你東西的份兒,哪有給你帶東西的。”
萬云這下是徹底不吱聲了,因?yàn)榻憬阏f得都對。
“也就是小風(fēng),是我們姐妹帶大的,向著我們一點(diǎn),”萬雪有些惆悵,“只是大家都長大了,我們離他又遠(yuǎn),真怕往后都不會那樣親近了。”
說到小弟萬風(fēng),萬云都跟著悵然起來。
但兩人都不是長吁短嘆的性子,說了會兒娘家人,姐妹倆又拋開這個話題,把縫好的床單套在床板上,試試尺寸,小了點(diǎn),萬云又拿起剪刀,縫補(bǔ)一番,改大了些。
等做好這些,萬雪已經(jīng)有些累了,歪坐在沙發(fā)上不想動,萬云拎著桶,去水房把這些枕頭被套洗干凈,拿到樓下晾干,現(xiàn)在太陽大,等天黑就能干了。
上樓再幫萬雪做點(diǎn)爬高爬低的衛(wèi)生,萬云出了一身汗,額頭亮晶晶的,灰藍(lán)色的襯衫貼著后背,一片水跡,外頭的太陽朝西落去,放學(xué)的孩子陸續(xù)跑在路上,她在陽臺晾好抹布,看著有些羨慕,在縣里當(dāng)學(xué)生真好。
把一個竹編簸箕歸置好的時候,不小心蹭到一根倒刺,突如其來的刺痛讓萬云抽了口氣,把手指拿起來看,一根肉眼可見的粗木刺扎進(jìn)肉里,活兒干多了,這是難免的事,好在痛一下就過了,萬云不在意地把這根木刺拔出來。
“姐,我去找周長城。”電機(jī)廠差不多下班了,萬云要去找周長城一起回家。
“好。”萬雪正關(guān)上衣柜門,探出頭,把門口的妹妹叫進(jìn)來,“阿云,這幾件衣服褲子拿回去穿,我現(xiàn)在長胖了,穿不下。”
萬云看了萬雪手上的衣服,碎花小襯衫,青色褲子,各有兩件,都是七成新的,姐姐懷孕幾乎沒胖,怎么忽然給自己衣服?
等反應(yīng)過來,萬云的臉“唰”一下紅了,她只有兩件襯衫,一條外出穿的長褲,一條睡覺穿的短褲,這幾日她和萬雪幾乎天天見面,每天穿的都是這兩件套,姐姐估計(jì)是看出她的窘迫了。
“姐我不要。”萬云的聲音小小的,頭也低低的。
萬雪像是沒注意聽萬云說話,手上一點(diǎn)東西都拿不穩(wěn)似的,把衣服褲子放到她手上,扶著腰,拿手扇扇風(fēng),半真半假地抱怨道:“你姐夫說今天要早點(diǎn)回來看這沙發(fā)做得好不好,怎么還沒到呢?”
萬云拿著那兩套衣服,感動和羞赧交織著,衣服難買,布票難得,只有姐姐才能在這些細(xì)枝末節(jié)的地方顧著她。
“阿云,今天我和孫家寧約了朋友見面,就不留你啦。”萬雪看了一眼還傻站在邊上的妹妹,笑笑摸了摸肚子,“家里弄得差不多了,明天就不用往這兒跑了,你也歇兩天”,又情真意切地說,“這幾日幸好有你幫忙,不然我都不知道怎么辦好。”
萬云吶吶,手上的衣服像會咬手,最后一咬牙,還是放到自己那條半舊的軍綠色袋子里了:“姐,那我先走了。”
“去吧,小心走路。”忙了一整日,萬雪確實(shí)是累了,朝妹妹揮揮手,沒送她出去。
外頭霞光萬丈,落在這個筒子樓的陽臺上,不遠(yuǎn)處的空中有幾只白鴿飛過,放學(xué)的孩子蹦蹦跳跳地過馬路,出了門,萬云鬼使神差地回頭看了一眼萬雪。
此時的萬雪坐在新打的木頭沙發(fā)上,斜斜靠著木頭扶手,一手護(hù)著肚子,一手拿了本故事類的書在翻閱,雙眼低垂,容貌秀麗,陽光落在她的身上,有種別樣的美好。
萬云的心忽然被蜇了一下,她下意識抬起剛剛被毛刺扎過的手指,有個細(xì)微的小孔沒有閉合,指甲縫偶見一點(diǎn)灰黑沒洗干凈,她翻動手掌,前后細(xì)看,一股濃烈的失落感彌漫在她的心上。
這是一種惡性的失落。
在這個金光滿天的傍晚,驀然間,她發(fā)現(xiàn)萬雪不一樣了,至于是哪里不一樣,人生經(jīng)驗(yàn)淺薄的萬云,一時間說不上來,有些失魂地下了樓梯。
走在去電機(jī)廠的路上,萬云心情怏怏,那陣惘然如失的感覺籠罩著她,沉重又陌生,壓得她透不過氣來,最后只能停下來,靠在電線桿上緩一緩。
四周有不少下班的人,有男人有女人,大家神態(tài)不一,但過得寬裕,或過得窮乏,不看衣衫,光看臉色都能瞧出個七八分。
她還沒有像今天這樣,注意觀察路上的行人,大概是受了姐姐的刺激,便異常注意迎面而來的面孔。
騎著自行車,自行車手把上掛著買的菜,打扮得體,是生活條件好的,有正式工作的女同志。
衣服打了好幾個補(bǔ)丁,雙眉緊擰,面有菜色的,估計(jì)是家中生計(jì)艱難的女同志。
萬云心里在小心地分辨著,判斷著,她也不知道想在人群中找到一個什么樣的答案,來分析剛剛她回頭看萬雪那一眼的失落感。
剛過去了一對爭吵的母女,此時又有一家人朝著她的方向走來,父親笑容滿面,孩子嘴里說著童言稚語,母親的臉上則是一臉包容地看著這對父子,萬云眨眨干澀的眼睛,這才后知后覺想到一個答案。
萬雪身上散發(fā)出一種,與她們在萬家寨全然不同的氣質(zhì),是從容感。
這是一種有得選擇、不怕失去的從容感。
得到這個答案,萬云總算松了好大一口氣,心頭的那陣空虛被填滿,她扶著電線杠緩了緩,再看看還帶著灰黑的指甲縫,找了個公共洗手池,洗了很久的手,終于不見那點(diǎn)黑色,這下,終于又一點(diǎn)一點(diǎn)恢復(fù)了平常心。
剛剛,差一點(diǎn),就差一點(diǎn),她就要嫉妒自己的親姐姐萬雪了。
所幸,她穩(wěn)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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