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18章 扇中仙
熊岳副都統,一個身隨帝側三十載,光朝所剩無幾的老臣趙云駕鶴西去。
因西洋艦船對渤海等地虎視眈眈,為瞞天過海,府上對他的后事只寥寥而行,更未向外報喪。
坐鎮此處的勝保不敢在此多逗留,第二日拜了趙云的靈堂趁著黃昏便率眾而行。
向北十來里路,臨海有一座神井煙敦,那上頭騰起了滾滾狼煙,殘陽余霞,照得整片渤海猶如洪荒黑夜。
金小樓依舊與雙雙共處一騎,見了這般光景,自知是將有大事發生,忙加快馬步,跟上前面的勝保,
“咱們要不要在這待幾天?”
勝保一臉無事的樣子,鞭梢向北一指,略有責備之意地說:
“你可知此處據奉天還有多少路程?就照這個走法,到了那里早已天寒地凍,咱們這些弟兄都是打南面來的,如何消受?你若是覺得熊岳是個溫柔鄉,盡管留在那!我帶著烏蘭泰同樣打勝仗!
金小樓心想:“尚有軍務在身,況且留在這也不濟事,走了也好。”
半個月后,終于到了奉天,雖然日頭高照,但此地的大街小巷的路面早已鋪了霜。
盛京將軍韓濤率隊迎候在大南關德勝門樓下。
此人與勝保在北京時有過一段交情,故一拍馬,迎了上去,
“克齋!終于把你給盼來了!”
勝保滾鞍下馬,撫著他肩膀,笑道:“你小子在關外可快活呢!”
“多年未見,克齋,可好么”
韓濤三十多歲年紀,胡子剃得干凈,細長的身材,也沒著甲胄,就穿著普通袍褂,像白面書生似的,“上回皇上御駕盛京賞的膳譜,請你嘗嘗鮮,你我今日一定要不醉不休!”
“趕了半個月的路,也夠辛苦,便要在你這里叨擾些時日了!”
“克齋哪里話!盡管盤桓些時日,你我也敘敘舊,聊聊關內趣事!
“也好,老哥我就不客氣了,請吧!”
“請!”
雙雙只念父親在奉天受害慘狀,不愿在這個故居多待下去,便說:
“爹就葬在城外,趁著晌午,我去拜祭!
金小樓初來北方,未免想看看風景,又理解她觸景生情的心理,因說道:“蘭泰,伺候好神將軍,我與雙雙同去看看!
二人共駕一騎,出了地載門,來到趙公墓。
此處只與皇太極的昭陵有著一山之隔。
這邊卻不像城里,剛下過一場不大不小的雪,墳包的四周枯草蓬生,玉屑蓋碑,若不是記得地點,只憑碑文卻渾然看不出是趙公之墳。
“咦這是誰供的水果”
雙雙只見父親墓前有一碟新鮮蘋果和花生,另外一壇酒伴兩大瓷碗。
現今早過了祭日,不知是誰這么有心前來安置這些東西。
金小樓見道:“你看這些碗碟都沒被雪覆蓋,這人顯然是剛來過,是你家親戚么?”
雙雙搖了搖頭,自己哪還有什么親戚敢冒著風險來拜奠一個“被定罪之人”呢?
“會不會是別人上墳剩下的祭品,怕浪費,所以才將這食物順手送在這?”
“不錯,不錯,應該如雙雙所說,不過,這人敢情瘋了罷,上墳的供品也好好亂祭奠!苯鹦堑馈
“——你才瘋了,鬼還吃獨食呢!”
“什么?誰?”
金小樓和雙雙回首,只見一男子,穿了一領旱獺棕皮大衣,罩了一頂獺皮帽,正懶洋洋地朝二人走來。
近身來看,那人耷拉著臉皮,留著八字胡,約四十歲許。
左面眼瞼下長了一顆不大的黑痣,透出來的目光卻如電般駭人。
金小樓見他手里提著撮箕,握著掃帚,自以為是此地守墓值班的委員,
“怎么地?難不得是你擺的供果不成?”
“然也!”
那人將除塵具器規避在身后,親手為雙雙父親的墓碑拂雪漬,拾了拾土包上的枯藤爛葉,問道:“你們是來拜誰的?”
“這墓主人是我的父親。”雙雙問:“您認識為父?”
“啊,”那人頓了一頓,將手中的枯葉一片片疊得甚厚,接著說:“不算得大相識,只是慕名前來而已!
“謝謝……”
雙雙覺得詫異,他是慕什么名?
他也知道父親被暗殺?
金小樓突然問了一嘴:“老兄,你看經書嗎?”心想這人圖謀不軌,定是來尋寶書的,故特此一問。
那人猛地轉過身來凝視著自己,像是想到了什么又不愿吐露,半笑半問地說:
“你怎么知道我喜歡讀經書?”
“《地藏經》,《妙法蓮華經》,凡是集大乘之作,我均有品讀。”
“不過只參透小乘法,上乘法門就像我這般凡人,終究難以頓悟!
金小樓心頭一緊,自己不過是將《順天指引》說成是一部經書,沒想到此人反映極大,而且直言不諱地說自己喜歡,心想:
“打這本書的主意都打到死人的身上了,用心不淺哪!”
“或許……能從他的嘴里套出第三本書的所在也未為不可。”
遂又問:“老兄尊姓臺甫?”
這句話是從廖慶謨那里學來的,頭一次從自己嘴里說出,還不大習慣。
心想這廝無非是條江湖游子,何須與他這般尊敬?
那人笑道:“你既然叫我老兄,那我也不瞞你,我姓羅,名七十六,表字雨亭,祖籍興京老城!
“你排行七十六!你是世家子”金小樓奇問。
雙雙也剛是拜完父親,見他如此,不禁莞爾一笑:
“這個名字在滿州也不多怪,像相公的金氏大家大業,同輩甚多,多則上百的弟兄也屬尋常,干脆就用序號來排列,這就清晰得多了,就像前明太祖高皇帝似的。”
金小樓向羅雨亭拱手道:
“明日得了空閑,送你幾部‘真經’瞧瞧?”
自己本是想找個機會與他過問過問《順天指引》的事,沒想到羅雨亭爽快地應允,說:“山下有座酒肆,你若真想見我,明兒就到那赴會。我瞧你悟性不淺,咱們互相切磋切磋,你總不該食言吧?”
“好說,至于真經中的奧秘,到時羅大哥定要給我‘提點提點’了?”
“只是互相增進,相輔相成而已,沒什么提點不提點!
金小樓帶著雙雙下了山,在城中遛了一圈子馬,吃了晚飯后,這才說道:
“好雙雙,咱們回府找蘭泰罷,奉天這地方冷得要死,你可別受了凍!
雙雙卻笑說:“這話應是我對你講的吧?你忘啦,我可是在冰天雪地里生活好多年呢!但倒是你,初涉這苦寒之地,還要頂著過了三九,萬要記得保暖才是!
“我倒忘了,”金小樓勒住馬先下了,接著扶了雙雙下來,又道:“回府好好睡他一覺,這十幾天奔波太苦,趁著機會,咱們也享受享受奉天府的軟枕香榻!
二人進了府并未參見勝保,而由他的隨從引領來至烏蘭泰的東耳房,一見了面烏蘭泰就問:“聽說了沒有?”
“聽說什么?”
“聽奉天將軍韓濤所言,這幾日從朝廷那邊來了幾個戶部大臣,因為六爺上本說興京要開仗,所以他們名義上說是調看軍備,實則是查某人罪狀來的!
“干我屁事!”
“確實是不干咱的事,可關系到了勝都統!睘跆m泰又說:“現今咱們是在他翅膀下護佑,他出了事,咱們有得好?”
金小樓一聽是神將軍,起初十分詫異,但想來想去自身并未干什么違法勾當,故理直氣壯地說:
“洗劫陳家灣那回根本不是咱們的主意,得來的贓物咱倆也一分沒撈著啊!
烏蘭泰搖了搖頭,嘆道:“這個是小,老爺子您別忘了,英王和安王是咱們抓的。”
金小樓道:“是啊,結果一分賞賜也沒有,人還不是給放了?”
自己說到最后兩個字“放了”之后,這才恍然,心想:“神將軍一旦翻了船,咱們私放重犯的勾當可就怎么也說不清了,還不是死路一條?”
當下有點沉不住氣,呵斥道:“你別一天懷里別總架支劍,像死前決戰似的,趕快想個沒轍兒,可不能叫戶部那伙人得了把柄!”
烏蘭泰也難為情,自己剛入了勝保門下卻要易主,這江湖顏面可無法挽回,說道:
“興京那邊的仗得趕快打,而且不能敗,必須大勝,勝都統得了這個勢,戶部的人就算找到了罪名也無乘可乘之虞。”
“我看……咱們還是逃罷?”
金小樓與勝保相交的這些時日之中,總覺得他好大喜功,欺上瞞下,雖功夫了得,位極人臣,卻不是福澤之相,當下早有了退卻之意。
烏蘭泰更沒料到老爺子翻臉之甚,只想事在人為,盡力而行,方不負于人,說道:
“現在入了夜,明天我去問問都統的意思,咱們先別做早了抉擇,未免遭人鄙棄!
“不錯,不錯,咱們必須要知曉神將軍如何看待這件事的!
金小樓隨即又補了一句,
“門子這口飯不是咱們能混得的,就如熊岳趙將軍說的,‘那人咱們惹不起’,我看,還是盡早回湖北老家陪雙雙,日頭出來就做,日頭落了就歇,那生活倒頗為逍遙!
“我也贊同。”
烏蘭泰與他志同道合,但總是覺得大老遠來了滿洲,毫無建樹,實不甘心。
金小樓知曉這個兄弟欲尋個知心老婆來度日,可至今未遇到合心的,遂笑道:
“你要求那么高,我覺得有一種女人最合適不過于你了。”
“老爺子又顯神通了,說來聽聽!”
“紫禁城里的秀女。與你,般配無比哪!”
“您……您老也太高看兄弟了吧?”
烏蘭泰被他說的心里蹦蹦直跳,早已心動,卻不敢有過境之想,
“如果我能尋覓個宮中侍女,那后半生還求個什么?死也無悔了!”
“你就那么點出息?”
金小樓翹著腿倚在安樂椅上,不知從哪撿了一把湘妃扇胡亂地搖沉睡了。
也不知過了多久,待他醒過神來,模模糊糊地看著扇面,上有一女子面對著紛紛塵雪泣血漣如,后有蒼山負雪作為背案。
再稍微細致地觀看,那女子雪胎梅骨,冷韻幽香,煞是憐人,手中竟也有一把湘妃竹扇,遂諷道:
“這么冷的天,我拿扇子干什么?”
欲要撇到一邊,但聽有人喊道:
“公子,救我一救!”
“誰!誰說話?”
金小樓見屋中只燃一燭而已,卻無旁人,忽聞呼救之音,頓時想起了《聊齋志異》中的女鬼,一時之間驚慌失措,毛骨悚然。
“是我!金公子,我是扇中的這位女子。”
“你、你、你、你是人是鬼?”
金小樓再一看,那女子安然于扇面之上,美麗依然,但神情未免傷感了些,便問:
“你、你是畫中仙?”
“我叫……謝池碧,前世是天庭掌管鬼影劍的仙子,因受了天歸被責下凡間于南瞻部洲,化形為江梅一朵,卻永世不得綻放、命主孤煞……”
金小樓起先聽說書的講過一些奇聞怪譚,鬼影劍是極邪之物,是神界攻打魔界時在魔尊手中繳獲到的。
原來,守護它的居然是這般貌美之人,忙問道:
“你犯了什么過錯,受了這么大的刑罰?”
“那劍被偷下了凡……”
“是誰偷的?”金小樓道:“既然不是你一個人的過錯,為什么要擔當這么大的罪名啊?”
“心魔偷的!
“心魔是魔界的?找到他了沒?”
金小樓心想這偷劍的心魔定然在魔界,天庭抓不到主犯只好那畫中仙來頂罪,自疑道:
“難道神仙也像凡人這般是非不明?”
“宇宙萬物,無論是佛神魔鬼、還是山河日月,自身都有那揮之不去的心魔!
“心無雜念、盡是純凈方不可有靈!
“反之世間,草木皆有靈,更何況那鬼影之劍。”
那畫中仙語氣突轉得低沉,
“神與人還不是四肢同體,姿態無異,只是他們有他們的世界,人有人的世界,互不干涉!”
金小樓才知道,心魔不是魔界一員,而是靈性所必須具備的無形之物,正所謂,一陰一陽之謂道。
“你知不知道那把劍在什么地方?我去幫你找回,然后你拿著它回天庭贖罪,或許你還能回去做神仙。不過到時候你一定要保佑我在人間長命百歲,做大官。”
“那劍戾氣太重,找不得的!
“為什么?東西丟了,你的罪也承受了,還不讓人找回來?”
“鬼影下凡,或許他化作了人形、或意念可致南瞻部洲歷經一場千年未有之變劫。我忘問了金公子,現今是何年?”
“清咸豐……咸豐八年……”
“啊……我被貶時人界尚在貞觀!——人間巨變,滄海桑田……千年彈指一揮間……我倒是死了干凈!”
“別啊,”金小樓對她很是入觳,也知道她說“死了干凈”時絕對是哭了,只是扇面的畫依舊是死的,見不得神情,可卻沒想到此人如此輕生,
“你讓我救你,現下卻又要死?你快說,我如何能救得你!”
畫中仙的聲色愈加悲婉:
“那又如何?到頭來還不是……孤,命,一,條!無人……采擷……”
“我采!我已經是孤命一條了,還怕什么孤獨不成?咱倆若能在一起,那便成了雙!”
金小樓見畫中女子的血紅的淚珠竟然一滴滴地流進自己的手心里,便更加急促地相問:
“畫中仙,你別哭,告訴我你在哪里,我這就去尋你!”
“呸!你許不得般這宏愿,怕將來應了驗,也把你牽連了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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