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小樓初來京城，毫不熟悉這里的環境。

        在各個胡同瞎走亂撞，光德勝門就路過了三次。

        韓江雪懷疑他又在耍什么心計，忙說道：“少耍些滑，再這樣下去，別怪我心狠。”

        金小樓道：“我哪里還敢？只因我第一次來這里，免不得走些冤枉路。雪姐姐在這等著，等我找到了再來知會你。”

        韓江雪道：“你不認得路為何不早說？我們雇臺車來不就行了。”

        當下便叫了拉車的，告知要找的人名，那車夫樂得喜賺他兩個錢，在城內兜了好大圈子，才將二人丟在了戶部衙口。

        “你確定肅順在這里？”下了車，韓江雪向金小樓問道：“這是戶部，拉車的是不是走錯了？”

        金小樓道：“肅順不在戶部難道在工部？”也沒理會，徑往衙口走去相問門丁，“肅順在哪？”

        守門的門丁眼睛一綠，嗬，口氣好大，上來就直呼中堂大名。忙問：“你什么人？”

        金小樓道：“我是他弟弟。”

        “你是他小雞嘰”

        “滾蛋!我是他兄弟，他是我大哥，我找他有急事，勞煩通報。”

        門丁道：“你叫什么？”

        “金小樓。”

        門丁心想，壓根沒聽過這人，又問：“你可有手本？沒有，那名刺也行，也沒有？漢人滿人？漢人？合計著你是來繞圈圈玩的，街邊的阿貓阿狗都成我們肅中堂的弟兄了？快滾開，別擋道!”

        金小樓臉一紅，忙下了府階，回去跟韓江雪解釋：“他們說肅順不在這。”

        韓江雪道：“這是機關重地，很難等到當值官員，不如咱們去他家再找。”

        金小樓哪里肯去？

        便在這時，衙口奔出來一個老爺子，攔在二人前氣吁吁地說：“可是金相公？……”

        金小樓隨口造一句：“然也！”

        老爺子道：“我是這里的門稿，早托肅中堂意思在此等候相公，特有票子一張，請相公探看。”

        金小樓接過來一看，上寫著：“羅雨亭即請金小樓駕臨步軍統領衙門番酌一敘。”末了一行便是年月日，下注著小字，是“隨時應效，日期不限。”

        當下，金小樓內心大喜，心想：“老兄果然聰明，特把相約的地方安在了衙門里。”

        但聽那個門稿老爺子道：“這封信是中堂早就寫好放在這的。相公先去那里等候，我這就知會中堂大人赴約則個。”

        “好說。”金小樓又找來拉車的，按地址去了。待得下車，只跟韓江雪道：“雪姐姐，你的身份太招眼，這里的人或有識得你的，那我們插翅也飛不出來了。你在那石凳處坐著，我這就進去找他要書，只需片刻就行。”

        “你去吧。”韓江雪思忖著，又囑咐了一句：“一定……”本是想說“小心，那里都不是什么好官。”但剛脫口，便見金小樓笑面對著自己，不免覺得惡羞，故改了口，說：“一定要拿回書!”

        “這是……自然！”金小樓本想說“這是萬萬不能的！”卻也沒敢說出口，徑往衙口處走去，投了票子，門兵將他請到了簽押房安坐，好茶好煙供著，只是金小樓從不犯癮，卻將那煙賞了那門兵。

        門兵自然欣喜，便問：“外邊那娘子是相公何人？為何留在外頭，不如也請她進來？”

        金小樓忙道：“不可，不可！她是母老虎，萬不可讓她進來喧染咱這官威重地。”門兵連聲稱是地去了。

        韓江雪尚在外頭“踩磚塊”，見他小半個時辰也沒出來，不由得胡思亂想。

        “該不會是受騙了？”

        “哎呀，他不會是借這個機會調兵來拿我!”

        起身速找墻根藏了，只目光還在窺視著衙口。

        “我居然又被他帶到了虎口……”

        “金小樓!不要教我再抓到你！”

        又過了半個時辰，簽押房的門吱呀地開了。

        肅順撣了撣簇新的朝服，見了金小樓，不禁開懷：

        “哎呦，我的小兄弟，你可算上京嘍！”

        金小樓知曉他位極人臣，則欲跪下行禮，肅順輕扶他起來，說道：“私下里，咱們是自家弟兄，不要見外!你幾時來的，安頓在哪里下榻？我的那間公館可有去住不要拘謹，起來說話!”

        金小樓拜道：“我可算找到你了!老兄，救我一救！”

        “怎么了坐下來吃杯熱茶，慢著說。”見他不肯安坐，遂滿臉驚訝地問道：“你該不會被人脅持了吧？”

        金小樓將韓江雪和自己的恩怨說了，“我的毒解不開，被她控制死死的，愁死我了!”

        肅順笑說：“我剛下朝，在宮口遇到門人通報，說是你來了，還跟了一個女的。我打聽了相貌，心想定是姓韓的姑娘，所以我沒敢下轎，讓轎夫一路送進了衙門，這才敢下來見你。”

        金小樓贊道：“老兄果真機智！”

        肅順摘去頂戴，翹起二郎腿來悠閑地吃茶，一臉泰然地說：“你意下如何？要不要現在出兵將她拿了，把解藥也替你拷問拷問？”

        “這……對待佳人如此唐突不太好吧……”

        肅順道：“躲得了今日，你明日如何、以后如何？多是你情絲作怪，不肯斬斷，方有今日之難!我勸你，大丈夫做事不要在乎兒女情懷，那些都是狗屁，要狠得下心!”

        韓江雪一旦落入朝廷的手里，那肯定是死路一條，誰也保不住。

        金小樓實在是不忍心，“她這人倒是頂好的，不知在拜上帝會受了什么唆使非要討那《順天指引》來，那本書真有那么邪乎不成，干么都在找？”

        “李自成的財富，自然是誘人。況且他太平軍也急需此錢來擴充軍備，欲要再次北伐京師。”

        金小樓道：“我聽說書的講，李自成沒當幾天的皇帝，哪里擁有那么多錢？是不是編書的故意造謠，唯恐天下不亂？”

        “不會吧？”肅順略有斟酌地說：“世宗曾說：‘闖王之財，可養天下民社。只貪戀過盛。惜乎不為吾所用以致天下。’此言足證，這件事不是子虛烏有的。況且在你手中得來的那本，我觀察過，不是偽品，倒貨真價實。只是里面的話語著實教人參實不透，甚么叫：‘陵寢門不設？’，誰的陵寢？巨細也未明了，到底是沒有集齊啊。我想只需找到余下的，將那散詩合成一首，方能解開謎題。”

        金小樓心想：“原來是這樣。那么說，雙雙他爹那本也有一句詩。我倒是該借來看看里面寫的是什么。”

        “走！咱們難得在此相見，我請你喝臺花酒！”肅順握住他的手興奮地要出門。

        金小樓面露難色，猶豫不決，不知該如何處理韓江雪。

        “甭管她!讓她在外頭等她一天一宿!老兄自有辦法讓你交差!”

        金小樓見他深情滿滿，不好拒絕，只諾諾地應了。

        “哎，我倒是忘了，該換身行頭!”

        肅順摘下朝，脫了朝服、朝靴，從衣柜里拿出那套鄂倫春水獺大衣套上，穿了雙棉疙瘩，也不戴帽，只將辮子在腦門上胡亂一盤，乍一笑，嘴角則露出幾顆尖牙來，活像一綠林大盜的模樣。

        金小樓不懂他為何要這樣，問道：“你不用遮掩，我知道你是大官。”

        肅順道：“不是遮掩。你不明白，在朝中我是肅順，是個不小的小官兒，好多人都怕我三分；私底下，我可不愿把自己比作官家。咱就和京城里頭的百姓一樣，受受冷眼、受受譏諷，倒也蠻好。”將臉涂了涂磚灰，一口吐沫星子噴在手里便往頭發上一抹，照了照鏡子，覺得打扮甚好，便饒有興致地問：“你看我像不像羅雨亭？”

        金小樓道：“你本來不就是叫羅雨亭？”

        肅順道：“雨亭是我的字，我本叫肅順，別人都叫我七十六，只因鄭親王現今是七世傳承，而我又排行第六，所以才有了此名。”

        金小樓嘀咕道：“那我還以為你姓肅呢……”

        肅順聽力極尖，連說：“我跟皇上家同姓愛新覺羅，我的祖先是清太祖的同胞弟弟，沒入關之前壞了事，和大阿哥褚英一同葬在了遼陽。說實話，這個姓氏倒無關緊要，里面牛馬狗都有，我不在乎那。但你也跟皇上家同姓，就像我說的，二百年前保不準兒是一家!”

        金小樓道：“我不一樣，我是漢人!”

        肅順打斷道：“滿人和漢人沒什么區別。當下是滿人當權，漢人就受災難。實則是一樣的。以前是漢人當權，女真也受歧視，這就是亙古不變的道理。無法啊，誰教這世道也是亙古不變的。”

        金小樓前頭的話懂了，那是非我族類，后頭的卻有點不懂，相問道：“世道為什么是古不變。說書的講，大元滅了宋，明又滅了元，而清又取代了明，這不是都在變嗎，怎會有亙古不變的世道呢？”

        肅順道：“我不是說這個。”

        “那你說的是什么？”

        “那是——”肅順頓時語塞，究竟想說什么，自己也不知道，“或許真有那么一天，這個世上沒有種族之分，法國人、英國人、中國人大家都能夠安然處之，達成真正的天下一統，世界大同……”

        金小樓笑道：“你老糊涂。當今皇上不就是天下一統了？”

        肅順道：“咱們不說這虛的了，走！喝酒去，俺請！”

        金小樓也豁然道：“得了！俺遵命！”一時間忘乎所以，也將韓江雪的事丟在腦后，無暇再想了。

        “兄弟，你看前邊的角門，我們就從那里偷溜出去。”肅順給他指著出口。

        金小樓先前還愁如何能夠避開韓江雪，可肅順想得比自己周全多了，喜道：“沒想到，這么大的衙門，居然還藏這么小的門洞。”

        肅順直言不諱，說道：“這是衙門銷贓的門徑。咱們大清國各司法處，可謂是前后通透。上氣通，下氣也通，只要有重貲或人脈，那便是無有不通的！”

        金小樓奇道：“還有這說法？那沒錢怎么辦？”

        肅順道：“沒錢也有沒錢的道理。我不和你講這些不好的，傳出去當我成什么了。”

        “站住！”

        二人行至角門，尚未出去，外頭便左右架來槍桿。

        肅順眼睛一瞪，好沒聲色地問：“瞧不見我么？”

        “你……哎呦！中堂大老爺喂！……”那守門的戈什哈連忙點頭哈腰，好不殷勤，“大老爺許久沒從這走了，咱們都忘記這桿子事兒了……可巧換崗，咱倆尋思到哪寫個票子找個好局兒，一時溜了神，沒看出來是您哪！……”

        肅順責備道:你們倆仔細些!回頭告訴你們統領，明早我入宮向上頭回話，朝服還堆在簽押房，派人一早送到午門與我，至于他那點子事情，也好見了面再說。——你們起來罷。”

        “是，是……請大老爺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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