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夜大家在公館睡了。

        第二日一早，肅順將他約到前門的一品鮮酒家，坐在隱蔽的包間里。

        這回雙雙和烏蘭泰都來了。

        金小樓道：“中堂這么急著召我來，是有何要囑咐的”

        肅順道：“上回給你那些錢總覺得不夠似的，今天我再給你五十兩，你們幾個人換身華貴一些的裝扮，外加上山進香也是要錢的，算計些花，這些錢就夠用了。”

        金小樓心里還在計較錢少，卻早將錢收下，相問道：“老趙呢？”

        肅順道：“他昨晚就出發了，我讓他去那里先探探情形，之后你們去了也好有照應。”金小樓道：“還是中堂想的周到。”

        肅順道：“你到了那里，記得時常給我捎信兒來，掌握了那里的動態，事就好辦多了。還有，一旦遇見不可控制的事情，不要逞能，等我調人來助——啊，你就往統領衙門寄，那頭都是自己人。”

        金小樓領命道：“我走了之后，你可別太為難韓江雪，就當我求你。”

        肅順笑道：“韓江雪還是識時務的，她在我那東郊園子里住得舒坦，興許三年五載就會將拜上帝會忘得一干二凈，兄弟你安心就好了，老兄我替你。”

        金小樓又問道：“韓濤你怎么處置的？”

        肅順知道他想問什么，故將掌一豎，道：“對不起，這人犯了滔天大罪，任憑誰也保不住的，早擬了腰斬，你若是想和韓江雪好，他哥到底是塊心頭病，情愛之事，我幫不了你，你自己拿捏罷。”

        金小樓道：“那你可別告訴韓江雪說逮他哥的事我也參與了，不然她一輩子也不會和我好了。”

        肅順道：“你呀，最是貪心，這毛病不好，一定要改。”目光對著雙雙。

        金小樓知曉自己說話不討人聽，忙止住了嘴。眾人吃過大菜之后，便辭退了。

        半個月后出了直隸入山西境，春雨潺潺，點綴不停。

        “蘭泰，你想什么呢？”金小樓與雙雙共騎。

        烏蘭泰道：“好不容易去了京，也沒能夠進宮瞧瞧，可惜的很哪。”

        金小樓道：“我卻忘了讓中堂帶我們進宮，等辦好了差事，一定要他賞給我們這個特許。”

        烏蘭泰笑道：“我就是開個玩笑，皇宮禁地，哪是我們能夠進的。”

        金小樓道：“除了皇帝之外，肅順不是天下最說得算嗎？只是進宮游玩一番，哪有那么難的。興許還能給你相個宮女媳婦。”烏蘭泰紅面推道：“我可不敢想！”

        “吁、吁！”金小樓勒住了馬，向前指道：“你們看那是什么！”

        烏蘭泰向前方小林子里望去，卻見一群穿紫紅僧裙的露肩喇嘛跳著扎步，圍著火盆在念秘咒，心下甚奇，說道：“是藏教和尚，他們在干嘛？”

        “挺有趣，我去看看！”金小樓駕馬飛行上去，臨近的時候卻停住了，只見那些喇嘛嘴里嘀哩咕嚕地念著藏語，還打著密宗手勢，甚是好玩，便想過去問問，后頭烏蘭泰叫道：“慢著！”

        金小樓問：“怎么了？”烏蘭泰道：“他們是在上火供，受不得叨擾。”

        金小樓很是掃興，說道：“他奶奶的，這些喇嘛怎么跑到山西來了？”

        烏蘭泰道：“我在董公的公館看了邸報，西邊密宗教派受了五臺山邀請，特來參與浴佛節，想是他們為此事而來，不足為奇。”雙雙道：“這些人邪乎的很，咱們還是走吧。”

        三人未作停留，到縣上買了幾件新衣服換了。金小樓掛了一副水晶墨鏡，手搖折扇一把，作公子扮相。雙雙扮成丫頭，烏蘭泰成了使喚小子，但怎么看還是像個操刀的。

        幾個人住了李家客棧。本是想安頓下來出去縣上玩樂一陣，誰道那雨愈來愈大，刮起狂風，生怕污了新衣，三人便在樓下吃午飯。

        不一時，門口鉆進來一個矮瘦子。他戴了個帽，穿了身天青褂子，破布爛衫地像是逃亡到此。二話沒說，直穿到三人的桌前撿菜就吃，狼吞虎咽，像個牲口。

        “老趙，怎么是你？”金小樓見他臉上抹了鍋底灰，那綹羊須卻格外熟悉。

        趙半仙只管吞菜扒飯，嗓子哪里能夠說出話來。雙雙道：“不急，讓他吃完。”

        趙半仙將席面一掃而盡，就著茶壺嘴咕嚕嚕地喝個沒完，喘著粗氣道：“山上……山上來了那么多的喇嘛，還有……道士，有的……有的我認識，有的不認識，總之……全來了……”

        金小樓道：“有這么喜慶？是五臺山的老和尚娶媳婦還是過大壽？”趙半仙道：“聽說是什么浴佛節，全天下的僧眾都想親手給佛身洗澡，據說是很消業障的。”

        金小樓道：“沒聽說過還有這節日。你來了這么多天，有沒有寶書的消息？”心想：“來了這么多的喇嘛道士，區區一千兩銀票不夠使啊，啊，倒可以借著這個機會向中堂榨些錢來。”

        趙半仙頓了頓，道：“那還沒有。”金小樓因問道：“那你怎么搞成了這副摸樣？”趙半仙道：“我幾天前來到這里，說縣上丟了許多閨女，盡是些十二三歲的。我閑著也無趣，也想幫著找找，興許還騙個老婆。”

        金小樓奇問：“找到了？長得美不美？”

        趙半仙道：“找到個屁！有人說在五臺山上見到幾個女的在挑水干活，我就上山挨個寺院去找……”

        金小樓忙問：“你明面去搜的？”

        趙半仙道：“我沒有證據前怎么可以去要人？我自然扮成香客去的。前些日，我在閻王殿聞到女人的氣味，我潛身進去，隔著窗戶紙聽見里面一對狗男女在偷情，被我窺個正著，我便偷著去將監院請來抓奸。眾僧將那閻王殿圍死，乍一開門，只見著兩個和尚在偷酒吃。倒他娘的邪乎，我親耳聽到的豈會有假我極力要求搜遍各殿，那監院反對，我便和他打了起來。誰料那里的護院僧各個會武，我敵不過人多，被追趕下了山……”

        金小樓道：“我看你叫半仙絕對沒叫錯。和尚邪淫是多大的丑事，那個監院為了維護五臺山名聲，盡想法子蔽了過去，你未免打草驚禿驢了！”

        “打草驚驢？”趙半仙不甘被人說不精明，理論道：“我不信拿不到證據，今晚我還去！須偷到那女子帶血的底褲來！”

        金小樓心里卻想：“我們是來找寶書的，你還有心思管這個？你多半是太不正經被趕出道觀的。娘希匹的，肅中堂怎么找了這個野道士來辦事，未免太不可靠了吧？”口頭卻說：“我問你，那書到底有沒有線索？”

        “有個屁啊!但我敢打賭，肯定和五臺山脫不了干系，咱們借著浴佛節上山打探打探，只不過那群和尚會功夫，我自保倒是可以的。”趙半仙只顧袖頭抹油，打著飽嗝。

        金小樓道：“這容易，就像在阿拉城的時候，借一隊兵圍了他，一間一間地收，不怕寶書自個飛到天上去。”

        趙半仙找到了反擊的把柄，冷笑道：“你太異想天開!這樣一來不就驚動了朝廷再說肅中堂也不把兵權，哪里來找兵？”

        金小樓驚問：“當初阿拉城的兵不是他的？”

        趙半仙肚子里暗笑他傻，說道：“那都是青幫老方手底下的，肅中堂如果有兵，何須繞那么多彎彎去抓韓濤，干脆三下五除二殺掉就是了嘛。”

        金小樓又問：“青幫的人怎么會有火炮？”

        趙半仙道：“你忘了，肅中堂可掌管戶部，什么裝備沒有”

        金小樓好生后悔自己沒有向肅順索要一把槍來，下次遇見喜歡的女子再也不需要用迷魂散那種下流的招數了。但覺得用槍逼范女人，這招更下流，轉念想還是用來恐嚇韓江雪才妙。

        趙半仙道：“如果要發兵，中堂還需要我們來？——那樣動靜太大，讓朝廷知道了，一定會問：‘你肅老六想要鼓動甚么名堂？’。恭王那邊冷言冷語一定少不了！”

        金小樓問：“那你說，我們該擱哪下手？”

        趙半仙道：“別問我！我自管去教訓那幫禿驢，除了打架之外，別的你休提！”金小樓反問道：“派你來玩的嗎？”趙半仙卻道：“我沒拿到一千兩，只出該出的力，江湖都是這道道兒。不信？你去打聽打聽老方就是了。”

        “你把吃的菜還給我！”金小樓兩只手上去扒他的嘴，趙半仙也不還手，將嘴緊閉憋足了氣，臉蛋鼓著兩個包，任他如何撕扯也掰不開。

        烏蘭泰忙上去拉開，也沒使臂力，反遭了他二人一拳，好不煩惱。雙雙道：“相公是孩子心理，最是愛戲鬧，讓他們玩下去罷，打累自然就歇了。”

        金小樓聽見雙雙說自己孩子，外加上自己搬不動趙半仙，覺得所有人都在看自己樂子，當真掛不住臉面。神情正恍惚間，又被趙半仙在桌下踢中了，痛得險些暈了過去，一把栽倒子地，又嗷嗷地亂叫起來。

        “金相公！……”雙雙隨即撲了上去，欲為他檢驗傷處。

        但聽烏蘭泰質問道：“你干么對我家老爺子動真格的？”趙半仙嬉笑道：“我腳癢得很，一時踢中了他，卻是無意、無意的，他痛在哪里？趕快叫趙小姐給看看，可別耽誤了‘生計’，那趙小姐可要悔透了心呦。”

        雙雙沒聽出滋味，卻依言照做。金小樓更是覺得無比恥辱，向無辜的雙雙罵道：“滾開！我和你什么關系！用得著你來!”

        “金……”雙雙沒叫出口，頓時驚愕住了，“我……”

        “說我是孩子，你才是丫頭！你說我拗不過他，好，”金小樓忍痛起來，喊道：“烏蘭泰！把……把這條趙老狗，給老子往死里打！”

        “知道！”烏蘭泰唯他的命令是從，爪子探出去揪住趙半仙的襖領，拳頭早準備好了欲往他小肚上猛捶，可誰知那趙半仙體態輕巧至極，借著他那力道飛了起來，竟然躍過了烏蘭泰的頭頂。“咔嚓”一聲，烏蘭泰只將他的衣領撕下一塊，卻見他早跳出了店門，腳尖輕點，飛上了對過的房檐，一個筋斗便跳得無影無蹤。

        “老爺子！”烏蘭泰追不上他，自然趕過來看金小樓傷勢，“眼皮流……流血了……雙雙！快快……快去找藥敷……”

        “別喊了，那丫頭受不得委屈，私自走了。”金小樓晃了晃頭，長吁了口氣，“這血是那墨鏡刮的，沒多大事兒，快瞧瞧我那鏡子戳壞沒，好幾兩銀子買的呢。”

        烏蘭泰氣道：“這都什么時候了，你還惦記這那玩意？趙道長說山西這地方不安寧，遇到了差池可怎么辦！”金小樓道：“不管她！我們是來找書的，哪有閑心思去找她！你讓她自己走好了，她身上沒錢，不到晚上就回來的！”

        烏蘭泰沒想到他會發這么大的脾氣，說道：“老爺子，你干么對小姑娘家動脾氣？我去找她回來，你一定要給人家道歉才是。”

        “混蛋！”金小樓真是愈想愈氣，“想當初，我也是掌管金莊的莊主，上上下下哪個不聽我使喚？再如何不是也不能被人這么侮辱說成是孩子。她才多大小，也敢這么管我？若不是我在望京園好心好意地收留她，她頂多是個爛臭戲！”

        “老爺子！……”烏蘭泰實沒想到他能如此口無遮攔地去侮辱一個小姑娘，憤怒至極，很想出手教訓他，萬丈火勢憋到了掌心，沒有下得去手，只冷聲冷氣地道：“我看你累了，我送你回房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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