衙役又一次往公堂上引人，一道消瘦的身影弓著身體，慢慢從外堂走進來。

        他彎著腰，垂著頭，身子伏的極低，像是不敢看這堂上眾人。

        李榮也懵了，看向姜語岑道：“小姜仵作，不知此人是誰？”

        姜語岑解釋道：“此人名喚秦來福，乃是崔姑下嫁方師爺之前的未婚夫。崔姑兄長放出戲言的那天晚上，就是在秦來福家中開設的酒館喝酒，剛好那晚陶展源也在其中。”

        說完，姜語岑看向秦來福，問道：“秦來福，你在當天晚上有沒有看見陶展源？”

        秦來福匍匐在地，身子有些微微的顫抖。

        李榮以為秦來福從未進過官府，因此有些緊張，因此輕聲安撫道：“不要緊張，我們只是簡單地問你兩個問題，若你能回答上來，那自然是再好不過了。但如果你要是回答不上來，也不妨事�！�

        即使收到了李榮的安撫，秦來福身體還是在微微發抖，但他還是試探著開口道：“小、小人那天確實是在酒館內，為崔姑擺酒……”

        說完這句，他又道：“那天晚上，小人為崔姑兄長準備好了酒菜，端上來之時，遇見一位身著綾羅綢緞的面生男人。那男人看上去是個世家公子，坐在靠窗邊的酒桌上，滿臉的不耐煩……”

        秦來福話說到此處，被白廟毫不留情地打斷，白廟道：“今天離當日差不多已有一年時間，你是如何記得如此清楚的？”

        秦來福不由抖了一下，才磕磕絆絆道：“回大人的話，因為那天崔姑兄長來小人酒館時，時間已經晚了，小店將近打烊。而且小人這酒館開設多年，少有達官貴人前來飲酒，都是些販夫走卒，更何況那位公子還面生的緊，不像是本地人，因此小人才記憶深刻些�！�

        這話沒有漏洞，白廟便又抿緊嘴唇不說話了。

        話說到此處，白廟心中已經逐漸明白，崔姑兄長的案件他怕是真的斷錯了。但是白廟一身傲氣，根本抹不下臉對幾個小輩說抱歉。

        更何況，他是官，哪兒有官對百姓鞠躬道歉的道理？

        因此白廟站在原地，面皮發緊，卻又一句話也不肯多說。

        姜語岑見狀，又道：“白大人您看，這案件的真相明明就是手邊，是隨便查查就可以找出真相的程度，而您卻不肯多做思考，一心只想當清官而不是好官。您的眼睛好，可心盲。您看不見民間冤屈，更看不清您身邊的方師爺，是個貪戀人家美色的禽獸！”

        說著，姜語岑指向秦來福道：“崔姑與秦來福定有婚約，二人互相喜歡，若是能成婚，必是一對神仙眷侶。但白大人您判錯了案，崔姑又求助無門，最后只能求到了方師爺頭上。一個弱女子，想救她的兄長，她能有什么辦法？只能依照方師爺所言，退了婚約，含淚嫁了已經年邁的方師爺！”

        白廟眼角狠狠抽動了一下，整個人的臉色難看至極。

        姜語岑卻還不放過他，道：“所以事到如今，崔姑與秦來福二人，值不值得白大人說一句抱歉？無辜枉死的崔姑兄長又值不值得白大人您的一句道歉？”

        白廟垂在身側的手緊緊地握了起來，他狠狠瞪了姜語岑一眼，拂袖便要離開。

        姜語岑卻將他一攔，道：“白大人，事情還沒結束，殺害方師爺的兇手也還沒有抓到，您可走不得�！�

        說完，溫如故很有默契地接了一句：“府衙附近就有一處客棧，在下可為白大人開好房間，直至兇手抓到之前，房費都由在下墊付�！�

        “溫大人，老夫……”

        “顧七，請白大人出去�！�

        溫如故毫不猶豫地打斷了白廟的話。

        顧七聽令，直接上前架住了白廟的胳膊，就把人往外脫。

        白廟一張臉簡直漲成了豬肝色，但又不好像潑婦一樣大喊大叫失了氣度，只得不住地在口中念叨：“不成禮法！簡直不成禮法！”

        姜語岑對此報以哂笑。

        李榮不由擦了擦頭上的汗，看向姜語岑道：“如今方師爺的案子還是毫無頭緒啊。小姜仵作，你為崔姑翻了冤案，但方師爺的案子呢？”

        姜語岑搖搖頭，沒有先回答李榮的問題，而是轉身向跪在地上一動也不敢動的秦來福。

        “起來吧�！�

        秦來福遲疑了一下，才顫巍巍地站起來，一副對官府怕極了的謙卑模樣。

        姜語岑上下打量了秦來福半晌，視線輕輕落在他的手上。

        那只粗糙的大手是黑紫色的，手指上生了些凍瘡，但被細心地抹上了藥膏。

        注意到姜語岑的視線，秦來福受驚一般地放下了袖子，將手指收進了袖子里。

        但就是這么一個小動作，又讓姜語岑看見秦來福的袖口上有一處撕裂了的口子。但如今這口子已被細細地修補起來了，手法細致，針腳縝密，一看就知道縫補者是用來十二分的心思。

        姜語岑看著看著，忽然就冒出一句：“這么晚請秦相公過來真是冒昧了，回去晚了只怕令尊令堂會掛心，我這就備馬車送秦相公你回去�！�

        秦來福一頓，連連搖頭，連額頭都忍不住欽出些細密的汗珠，道：“不用不用，不勞煩姜仵作費心了，小人的雙親早在前些年就已經駕鶴西去了，因此家中只有小人一個人，無論多晚回去也沒關系�！�

        “哦，原來是這樣�！苯�語岑點點頭，又道：“你與崔姑的事情，我深感遺憾，但是如今崔姑兄長之冤已經得到平反，明日李大人也會張貼榜文，向全荊州告明這件事情。而且為了彌補官府的錯誤，李大人也會為崔姑發放一定的銀兩。從此之后，希望你與崔姑都能好好生活。”

        姜語岑的語氣很真誠，目光也很誠懇，秦來福不由抬起頭來，下意識先看看姜語岑身后某處地方，又把視線落在姜語岑身上，目光有些不可置信道：“真、真的嗎？官府還會給我們補償嗎？”

        站在一邊的李榮一愣，他想說哪有這種事情？根本沒有補償，也根本不會張貼榜文。

        但是他張了張嘴，便看見溫如故站在一邊沖他搖了搖頭。

        于是李榮剛到嘴邊的話就變成了：“是，是真的，不僅有補償，而且數額還不小�！�

        秦來福一下子就忍不住攥緊了拳頭，目光涌出些肉眼可見的猶豫。

        李榮很奇怪秦來福的反應，但他沒說話，而是將目光投向姜語岑。

        姜語岑上前一步，力道不大不小地拍了拍秦來福的肩膀，語氣輕柔地說：“該給你們的，官府一分也不會少。而且最該你們的道歉，最后也不會缺席。所以你先回去吧，如果你有什么事情，可以再來找我，或者找李大人，溫大人，都可以�！�

        這番說辭放在現代是必不可少的，但放在古代，對于這些受慣了官府壓迫的百姓來說，簡直像是天上掉餡餅一樣的好事。

        因此秦來福多次張嘴，都無法言語，最后被姜語岑好聲好氣地送走了。出去的時候，秦來福的神色還充斥著一絲不可置信。

        等送走的秦來福并張嬤嬤等人，回到公堂，李榮才忍不住問：“小姜仵作，你為什么要這樣說��？”

        姜語岑看了一眼李榮，但笑不語。

        溫如故看了姜語岑一眼，搖搖頭，對李榮笑道：“李大人不必著急，你很快就可以知道了�！�

        李榮忍不住皺眉，視線在姜語岑和溫如故之間轉了個圈，嘴里哼哼兩句：“就你們會打啞謎�！�

        姜語岑聞言，忍不住笑了笑。

        其實不是她跟溫如故在打啞謎，而是她目前還對自己的猜測有一點點的不確定。

        目前已有的線索，是殺害方師爺的兇手，與崔姑和翠娘的案子都有關。

        但是姜語岑將目前收集到的全部信息整合起來一看，又發現這個兇手出現的頻率未免也太高了些。

        像張嬤嬤說，她在隱瞞陶展源的所作所為之后，就總覺得身邊有鬼影跟著她，而這鬼影其實就是對崔姑案不滿的兇手，后來不知道為什么，查到了陶展源的身上，于是日復一日地守著陶府，妄圖找出證據來，卻陰差陽錯地差點把張嬤嬤嚇瘋，最后也讓張嬤嬤吐露了真相。

        另外又如白廟所說，他聽到外面流言紛紛，都在把他與翠娘的案件的案件做聯系。白廟雖然也在荊州之內，但荊州這么大，白廟又不是住在府衙邊上，能在短短幾日內就聽到流言，這絕對是有人在暗中推動。

        疑問就在此處，兇手每日又是盯著陶府，又是散播輿論，還要收集雪花去堆雪人，更要埋伏方師爺把對方五馬分尸。

        姜語岑想，就算對方是會□□法，也肯定忙不過來。

        而且陶府的鬼影，顯然是為了崔姑而來。針對白廟的輿論，又顯然是朝著翠娘案件而去。

        姜語岑想了一轉，覺得只有一個合理解釋，那就是兇手不是一個人，而是兩個人，甚至是多個人。

        這些人是崔姑案的冤者，也是翠娘案的冤者，雙方彼此認識，又都有苦衷，因此結成了同盟，要重新推翻冤案！

        而剛才姜語岑之所以對秦來福如此安撫，其中原因之一就是姜語岑猜測，這有關崔姑兄長一案里面，有秦來福參與的痕跡。

        姜語岑默默出神，想著，如果秦來福有參與，那么那個與崔姑暗地里來往的男人，會不會就是他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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