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林逾而言，這已經是他第二次的人生了。

        那一天，他和比自己年長的妹妹、兩人共同的母親一起，去帝都中央的時空塔參觀。他們一起乘坐觀光電梯，從時空塔的外圍登上了頂層。

        據說，這座塔早已失去了原本的功能，現在僅僅作為規則主神的象征，供游客紀念和參觀。

        他們一行人登上最高處，在外側的瞭望平臺上，有一小片區域，可以近距離接觸塔體——不知出于什么理由，林逾感到了一陣親切熟悉，他緩緩地伸出了手，觸碰在冰冷的塔面之上。

        忽然，頭腦之中傳來一陣眩暈感……

        他猛地移開了觸碰著塔面的手，抱著腦袋，龐大的記憶涌入腦海，就這樣切斷了他的意識。

        【記憶傳輸中……】

        【記憶傳輸中……】

        【起始之日，記憶檔案03——】

        [2039年冬，帝都星子天文館]

        安靜的球體建筑中，偶爾有人小聲交談著，搬運器械的工作人員推著靜音車，將巨大的投射裝置放到指定位置。

        空空蕩蕩的觀測座位上，只坐了一個人。

        身穿米色大衣的年輕男子，正默默擺弄著一架小型天文儀。那是館內紀念品店里賣的小玩具，仿銅材質，專門適合給少兒科普天體運行規律用，被拿在這個人的手里，卻顯得有些格格不入。

        他纖長而略顯蒼白的手指，認真地旋轉著儀器上的星軌，左手不知從哪里掏出了一截紅色細繩，將繩子纏在底座上，松松打了一個活結。

        細看那繩子的兩端，露出了些許金屬絲，原來那不是紅繩，而是不知哪里拆下的一截電線。

        “林教授，非常感謝您能夠賣館長這個面子，親自前來主持明天的問答活動。哎呀，連儀器調試都麻煩了您來查看，實在是不好意思啊。”身穿酒紅色制服的中年男子，一臉熱情洋溢地走上前去搭話。

        林逾抬起頭，那雙細長的眼睛微瞇，或許是有點近視的原因，在望向其他人的時候，有幾分霧氣迷蒙的感覺。

        他的樣貌絕不算中性化，甚至偏向凌厲，可渾身的氣質卻帶著些許脆弱易碎感，一舉一動都不緊不慢的樣子，那股子矛盾，讓人對他的外觀見之難忘。

        旁人對他個性的探究之心，甚至都讓人幾乎要忽視，這個人長得有多犯規了。

        他微微笑道：“沒關系。再說，是我自己提起的這回事，當時和館長正敘著舊，我問起今年的特殊觀測日活動，他就直接問我能不能來了。”

        放映負責人笑了起來，見投影器械已經準備完畢，就走到了前排的空位旁，開口道：“我們這邊已經調試完最新數據了，那么，林教授要不要最后再檢查一遍，看看放映效果如何？”

        他雖然年紀比對方大了不少，可說話間卻透著一股小心翼翼和過分熱切的客氣態度，倒不是因為林逾的樣貌令人驚艷，而是因為，他是少有的那些知道林教授這人究竟有多么天才的人。

        據館長偶然間提起，他和林逾雖曾經同校，但當時一個是在職研究生、一個已經成了客座教授，雖然林逾在那所大學所待的時間比較短，仍給人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就算負責人在這小半天的相處中，很快就發現了，林教授壓根不是他想象中的那種怪癖天才，心中卻還是有些濾鏡在起作用，總覺得自己面對的不是個普通人。

        聽到調試完畢，林逾點點頭，道：“那就試映一次看看吧。”

        開關被拉下，所有的工作人員都退回了崗位上，封閉空間內一下子陷入無邊的黑暗，只有腳下通道燈隱隱發出熒光。

        緊接著，一粒星子從球幕的邊緣劃過，隨后是更大片、更加璀璨的星空浮現在眼前，漆黑的球幕像是一艘穿越星空的飛船般，掠過奶白色的銀河系，墜入深深的宇宙之中。

        那一瞬間，任憑是多么強壯的人，都會心生恐懼，那是對無限星空的恐懼、對自身之脆弱的恐懼。

        林逾睜大了眼睛，牢牢地盯著星空深處，仿佛是在等待著什么的發生。

        他沒有瞥過一眼自己戴著的電子觸屏表，因為憑借大腦內絕對的時間感，他能將現在的時刻精確到秒。

        在2039年1月23日晚19點05分，他知道，在這個球幕大廳所在的坐標，會發生“某種現象”——

        他學過一點語言學和認知神經科學，是他刻意引導著對話的節奏，讓放映負責人在這個時間點之前開始試映的。

        在此之前，也是他看準了近期有特殊的天文現象發生，所以找了館長敘舊，引出特殊觀測日活動這個話題的。

        這一切準備，都是為了在23號的這個時間點，在自己布置過的這個場地之內，觀測到現象的發生。

        球幕之上，黑色的宇宙裂開，一陣電火花般的光亮閃過，隨之響起了難以辨認的尖銳噪音。

        忽然發生的放映故障，讓負責人和工作人員們猝不及防地被噪音劈中，捂住了耳朵，在現場的一片混亂之中，電閘仿佛被徹底切斷了。

        原本照亮人們頭頂的星空，成了漆黑一片，連通道燈都被什么東西影響，發不出光亮了。

        當刺耳的噪音停歇，整片空間陷入了一種燥熱的停滯狀態，不知為何，所有被噪音襲擊的人都保持著捂耳的動作，呆立著不動彈，仿若陷入夢魘。

        黑色的球幕中央，一點一點漫出灰色的霧氣，霧氣邊沿是超出人類肉眼觀測范圍的爛漫色彩。在這些顏色出現后，林逾才猛地清醒了過來，指尖顫抖了一下，迅速恢復了四肢的掌控權。

        在這片封閉空間之中，明明沒有任何光源，他卻仿佛戴上了夜視鏡一般，能夠看得清其他人所在的位置。

        灰色霧氣開始增多，如果現場的這些人不離開，那他特意讓這里停止營業小半天、調試設備和新素材的目的，就白費了大半了。

        林逾用力拍了一下前排負責人的肩膀，舉起對方的手給他的右臉來了一記耳光，大聲道：“你還好嗎？這里跳閘了，可能外面的展覽館也斷了電，你帶人出去疏散外面的游客。”

        負責人懵懵懂懂，如夢初醒地晃了一下，朝著聲音的來源轉頭道：“你、林教授……停電了？”

        “先出去看看外面的情況。球幕大廳這里暫時關閉，但外面的展覽館還有不少游客，我們先出去再說。”林逾繼續大聲道。

        這下，總算喚醒了負責人的神志，他猛地站起來，憑借著對場館多年的熟悉，輕車熟路地繞過座位摸到投影器械旁，扯著嗓子將其他兩個工作人員喊走，一邊朝出入口去，一邊摸瞎喊著：“林教授，你沿著通道直走，然后左拐，就能摸到門口了，我先去疏散游客……誒，怎么手機沒電了呢，打不開。”

        其他兩個工作人員被他推著走，恍惚間好像恢復了些許神志，可臉上依舊木木的。

        林逾瞇起眼，一邊慢慢后退，一邊回聲道：“好，我很快就跟上你們。”

        “嗯？我記得電量還剩60啊……”負責人的聲音漸漸遠去，直到關門聲響起，徹底聽不見動靜了。

        可林逾卻沒有像他說的那樣，從通道摸索著離開。

        他盯著灰色霧氣，眼睛一眨也不眨，身體慢慢沿著通道后退，靠在了墻上。

        能夠看到旁人所看不到的東西、能夠在絕對的黑暗之中視物，這些事情，對他而言，已經不是什么值得奇怪的事情了。

        自從那一天以來，他一直在研究、一直在想方設法地破解這些秘密，而今天，這一切的謎團就會被揭開。

        濃重的黑暗之中，灰霧撐開的裂縫越來越大，一層光暈泛起，在令人目不暇接的絢爛背后，是密密麻麻滾過的黑色粒子……

        神經脆弱的林逾感到頭皮一麻，猛地按下手表上的隱藏發信器，球形建筑的內壁之上，亮起熒綠色的光斑。

        他扶著墻摔倒在了地上，大口地喘著氣，移開視線不再去盯著灰霧。

        綠色光斑像是有活性一般，扭曲著向上蔓延，仿佛遠古文明的失落文字，慢慢觸碰著灰色的區域，染上一點血紅。

        注意到這份變化的林逾，眼神一下子變了，唇角露出掩蓋不住的笑容，比之先前客套而溫和的演技，要更剔透而純粹得多——

        若有人在此處看見他臉上的神色，恐怕會被這笑容灼傷了眼。

        他在心中默默記錄著畫面、時刻、熒綠色的變化，與腦海中儲存的裝置設計圖比對著，迅速思考著那些紋路的作用、和產生它們的機制。

        是他借助了調試投影器械的便利，在球形大廳的四周，安置了一些小型裝置。

        從前在實驗室里，這些裝置也發出過一些可以被探測到的波動，然而不知因為什么原因，這些波動卻無法在任何儀器上留下痕跡，只有他能觀測得到。

        他知道自己有些毛病，能看到旁人無法看見的東西。然而這一次，在這個無法被任何光源照亮的空間內，這些裝置卻能發出如此熱烈的光斑，讓他實在無法再忽視它們的詭異之處。

        這些灰霧，和綠色光斑是同源的嗎？

        如果他告訴其他人這一切，他們會覺得他發瘋了嗎？

        巨塔……這所有的一切都是從他目擊到那座巨塔開始的……

        在今天，他就能知道那座巨塔所指明的坐標究竟有何含義了。

        忽然，大腦內漸漸加劇的嗡鳴聲，像是終于到達了林逾承受的極限一般，將他那根保護神經意識的保險絲熔斷，他陷入了一片空白之中——

        【傳送中……】

        【傳送中……】

        【傳送成功。】

        【時空塔編號2-4-0-8-1-9-6-6，主ai·貳肆零捌壹玖陸陸，為您服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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