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小時前。

        在荒原上的烈火消散，所有玩家被轉移到鋼鐵都市后，一處四周空寂的高樓頂端——

        長發魚尾的海妖之皇，懸浮于半空，半秒之后，身體形態變化完成，銀發被束于緊身服的囊泡內，他緩緩落至樓頂的平臺上。

        離開他的國度、離開所有棲息于大海之中的生靈，讓這位海妖皇有一瞬的不適應。

        清瀾揚起臉，居高臨下地掃視著這片灰暗的都市，不知怎的，想起了那顆屬于大海的星球。那曾是令他自傲的故鄉，但如今，自己為了種種目的，卻不得不離開那里，從這個詭異的副本游戲之中，尋找他想要的答案。

        他微張開口，用其他種族無法聽見的音波，在發出暗號的同時，收集回聲，對這個寬闊的鋼鐵都市進行掃描。

        令人驚訝。

        沒有邊界。

        這里也是一顆星球，還是說，這只是虛擬的世界，他們真正的身體在別處，這里只是通過腦電波接入的虛擬空間？

        清瀾轉身，對不知何時站立于自己背后的人偶，淺笑道：“真令人嘆服，你也是這個都市的一部分嗎？”

        人偶清透的玻璃眼珠轉了轉，嬰兒肥的面頰咯咯笑了起來，開口道：

        【哥哥，你會幫我的對不對？】

        說完，人偶忽然留下了兩行血淚。淚水浸沒了它瓷制的臉頰，將整個“人”染成血色。它的四肢扭曲起來，咯吱咯吱地響著，最終停在了一個詭異的角度，再次開口的時候，卻不是熟悉的兒童音，而是淡漠毫無感情的機械音：

        【海妖族之皇·清瀾，我們答應了你的要求，那么，你明白自己要怎么做嗎？】

        銀發的海妖抿起唇，略加思考道：“我抽中的身份是’鄰家大哥哥’，怎么，是想要我來當夢境主人的情人嗎？”

        他對自己的容姿有絕對的自信，倒是不會特意拒絕他人的求愛。

        只不過，年齡差著實有些……棘手。

        機械音冷冷道：

        【副本將給你的任務，是“阻止任何人進入墓地”。】

        【不過，我的要求，是請海妖皇與您的手下一同，幫助我們懲罰違反任務要求的玩家。也就是說，您將獲得審判的權力。】

        【與我們站在同一立場上，為我們所用。】

        清瀾偏過頭，聽到了自己下屬的回音。

        當初，在收到《無限輪回》的邀請函時，他試探性地提出了一個額外的要求，作為答應進入游戲的條件——

        他希望游戲方，可以給自己麾下的軍團長，同時發放邀請函。

        這樣的話，在自己死于副本、無法達成夙愿的情況下，青石星也不至于毫無希望，他的故鄉也能擁有一絲恢復原貌的可能性。

        如今看來，“機械音”他們，確實履行了承諾。他所選中的下屬們，也全都選擇了接受邀請，隨他一同進入游戲副本。

        就像曾經，他與無數的下屬一同，在烈日當空的戰場之上，與死神擦肩而過、拼殺于毒霧彌漫的天際，以數不勝數的犧牲與熱血的拋灑，而戰勝侵奪他們領海的天敵一般，如今，這些人依舊選擇了追隨于他，進入這個詭譎離奇的游戲。

        在此的其他十一名海妖族玩家，全都是他的左膀右臂，都以性命為誓言，投身于未知的恐懼之中。

        他怎么能辜負眾人的忠心、辜負他們的決斷？

        清瀾點頭，道：“確實如此，我會為自己的言行負責的。那么，你需要我如何去懲罰，所謂’違反任務要求的玩家’？”

        血色人偶的面頰打開，從咧開的口部，彈出一支小小的圓珠筆。

        筆尖沒有任何書寫用的部分，通體銀白，精致而帶著些許科技感。

        【魔杖。】

        機械音開口道。

        【你的任務，就是找出懈怠于任務要求的玩家，用魔杖給予他們烈焰的懲罰。】

        人偶咔咔地轉動著手臂，指向天空，低聲道：

        【聽。】

        下一刻，所有玩家的耳邊，都響起了清脆的兒童音，那聲音帶著譏諷的笑意：

        【大家都抽到喜歡的角色了嗎？】

        【在所有不按照角色卡片玩游戲的人中間，每隔十分鐘，就會隨機抽出一人，變成漂漂亮亮的煙火，掛在大樓之上供大家觀賞哦～】

        【為了不被變成煙火，大家一起努力吧！】

        清瀾捂住了自己防護服上的囊泡，在面罩上，看到一句潦草的字跡浮現：“這件事很重要……請你務必要阻止任何人進入墓地！”

        他微皺起眉，看著人偶的血盆大口道：“我要如何判斷，他們是否有按照任務要求行事？”

        他甚至不知道，在這個都市之中，散布有多少名玩家。

        人偶歪過頭，咯咯冷笑道：

        【去找。】

        【魔杖上，會顯示視線范圍內，玩家們的任務內容。】

        【至于其他，請海妖皇與您的下屬一同，定位玩家的位置。】

        【每十分鐘，我需要一名玩家的獻祭。如果您沒有完成這件任務，那到時，我會親自來找您，實施懲罰。】

        【期待與您的下一次見面。】

        【咯咯咯……】

        說完最后一句話，人偶就徹底爆開，樓頂之上，只剩下了一灘血水和其中浸泡著的那支魔杖。

        清瀾嫌棄地走上前，撿起染血的魔杖，卻沒法通過嗅覺與味覺，判斷血跡的真實成分。

        防護服對玩家是一種保護，也是莫大的限制，讓玩家與外界的真實世界隔絕，只能相信被過濾過一遍的信息。

        他再次變換身體形態，防護服也隨之調整著外觀，一眨眼的功夫，他就消失在了樓頂平臺之上。

        四周再次恢復一片寂靜，這時，空無一人的平臺上，兩抹虛影顯現。

        林逾的全息投影端坐在漆黑的立方體上，望著海妖皇離開的方向，就仿佛，他從方才起，就一直目睹著這一切。

        “你相信他的承諾嗎？”他開口道。

        他的聲音，在另一處空間，通過電磁波頻道，直接傳遞到ai的主機。

        ai的虛影偏過頭，理所當然道：

        【根據數據推測，他會在懲罰玩家人數到達60左右之時，選擇背叛我們。】

        【不過，從一開始，你想要的，不就是通過海妖皇的影響力，招攬他的下屬進入游戲么？】

        林逾望向眼前的光屏，監視器上，是所有十二名海妖族玩家的所在方位。

        海妖族的特性之一，就是通過其他種族無法捕捉的超聲波，在廣闊的海域、空域之間構成一張巨大的情報傳遞網絡，隨時交換整個種群的一切信息。

        僅僅一名海妖皇，就算他是青石星史上最負盛名的皇帝陛下，擁有種群之內最高的單體作戰能力，能夠隨心所欲地使用上百種身體變換能力，那也比不上一群具有強大凝聚力的海妖族們，對游戲副本的影響力大。

        這也是海妖族作為棲息于水中的弱小種族，卻能夠千萬年來與霸占著陸地與天空的天敵們，勢均力敵抗衡的原因——直到五十年前，那場生靈涂炭的大戰之前。

        林逾最初構建《無限輪回》游戲的原因，就是為了從互為鏡面的其他宇宙時空，尋求幫助。

        在當初天文館和體育館的事件過后，他就明白了，來自于鏡面宇宙的物質與能量，可以抵消灰霧對現實世界的影響。而隨著巨塔上倒計時警示的逼近，灰霧的范圍和影響力會越來越廣，越來越危險。

        他需要的不是半吊子的見義勇為者、毫無自制力的兇兵，而是理解了這份危險之后，依舊能夠冷靜完成任務的“玩家”。

        在這樣的情況下，招攬海妖族的隊伍，就成了極其合理的選擇。

        林逾微笑道：“確實如此。最初的53人名單之中，就有他和他下屬的軍團長們。”

        是那封邀請函上的措辭，誘導了海妖皇·清瀾提出那個要求，可是，這也未嘗不是清瀾在明知游戲方態度的情況下，自愿吞餌，順著對話提出此事。

        “背叛與你的約定，這是一回事，而解開這個副本的謎題、最終獲得優勝，又是另一回事了。”

        “如果他最終做出這樣的選擇，不過是因為，他判斷這樣的做法，能夠離通關更近一步而已。”

        “我相信他的欲·望。”林逾伸出手，指著光屏上四散開行動的海妖族軍團長們，低聲道。

        ai的虛影模仿著人類的情態，眨著眼，緩緩道：

        【為了救治他的星球，對嗎？】

        ∞∞∞

        寂靜的都市一側，畸形的建筑物旁，一團半透明的紅色肉塊越脹越大，伸出無數的觸手狀肉肢，攀附上鋼鐵的建筑物，形成蠶繭狀的分布。

        在肉團的中心，一張難以辨認的扭曲臉龐，慢慢蠕動著浮現。

        忽然，那張哭臉的口部，吐出了一團白色膠狀體包裹著的人形，隨后，一個又一個膠團被吐出來，一共六個形態各異的人形團子，一動不動地被排列在了地上。

        那肉團恢復了原本的哭臉，蠕動了片刻，不再動作。

        在那紅肉的中心，一條覆蓋著黑色外骨骼的蛇尾，艱難地扭動了一下，卻無法掙脫分毫。

        綠云的面罩被無數細小的觸手連接，面前是一個從肉肢中變化出的人形，雙手雙腿，只有幼崽大小，嬰兒肥的面頰上，掛著一絲委屈的神情。

        他抵抗著自己耳邊一刻不停歇的哭泣和尖叫聲，艱難地喘息道：“我不會傷害你的，也不會離開這里，不要、不要哭。”

        幼崽人形愣了一下，尖聲道：

        【就算我把那些人都放了，你也不會想和他們一起離開？】

        綠云微笑著，輕聲道：“對，我是你的青梅竹馬，只喜歡和你一起玩，根本不愿他們來打擾我們。”

        “如果你能不哭，好好告訴我究竟發生了什么，那我就更開心了。”

        人形呆呆愣愣地看著他，忽然，咯咯咯咯地張開大口，半哭不哭地笑了起來，身形一下子變得龐大，那張嘴變得仿佛和蛇口一般，尖銳的牙齒旋轉蠕動著。

        【咯咯咯哈啊哈啊哈～～】

        【我太高興了。】

        【我們可以永遠在一起玩，永遠在……】

        【只要我吃了你，我們就可以……】

        【永遠在一起，一起，玩玩，玩，玩，玩玩，玩玩玩玩——】

        一瞬之間，綠云感到原本束縛著自己的肉肢，正飛速絞緊，像是要將他擠出汁水一般，整個把人吞下。

        原本輕觸著面罩的觸手，不知散發出了種什么氣味，他還來不及屏氣閉眼，就迅速被奪走了意識——眼前的斑斕景象瘋狂變幻著，他自己也不知何時，臉上流滿了淚水。

        就在綠云以為自己要被吃掉的那一刻，窒息般的擠壓感忽然消失，自己周身的支撐一空，他直直地向下墜落。

        巨大的半透明肉塊，不知被什么利器規整地切開，這利器卻絲毫沒有損傷到其中的亞蛇族分毫，如同剝雞蛋一般，將人完整地弄了出來。

        在他面罩著地前的一瞬，綠云的后頸處防護服被人提了起來，仿佛很嫌棄似的低沉嗓音，在他的腦袋上方響起，清冷如天籟之音：

        “你，得到了噩夢之主的記憶，對不對？”

        “走了，我帶你去找前往墓地的路，你告訴我，這個幼崽到底做了什么噩夢，才會讓我這樣大費周章。”

        “另外，你幫我想辦法解決一下，這后面跟著的瓷人偶，好像想要我的命。”

        “你說，到底該怎么辦？”

        清瀾皺著眉頭，讓自己盡力不去思考綠云身上沾著的詭異粘液，同時，伸出一根手指，指著都市上方巨大的血色人偶——

        人偶已經將鋼鐵都市幾乎破壞殆盡，正狂奔著朝他們的方向而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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