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1章 連環套
第131章 連環套
且說陳萬堂率領殘眾,沿著狹長、泥濘的胡同,一路奪命夜奔。
起初,眼前影影綽綽,還能勉強看見零星幾個白家打手,等沖出胡同口時,再左右一瞅,竟再也尋不見黑瞎子的身影。
僅剩的六七個手下,子彈全部打光,雖有開山大刀傍身,但剛剛經歷血戰,又狂奔了一路,此時早已累得呼哧帶喘、狼狽不堪,連刀把都將將拿穩,還談什么砍人?
眾人找了個僻靜角落,稍作休整,一邊擦拭著身上的血污,一邊忍不住抱怨。
“二哥,這‘海老鸮’骨頭太硬,啃不動啊!”
“白家人不仗義啊!出工不出力!”
“這也沒辦法,本來就是咱自己個兒的投名狀,我現在就是擔心,白家人會不會把咱賣了?”
“應該不會,黑瞎子不是說,待會兒老地方碰頭么!”
面對七嘴八舌,陳萬堂只覺得煩亂,心里不禁暗罵:你們之前不都蹦著高地要反水么,現在又他媽慫上了!
他早就知道時機尚不成熟,奈何手下逼著他反水。
見他遲遲沒有吱聲,手下的人不禁催促問道:“二哥,咱現在咋整啊?‘海老鸮’沒鏟掉,等他緩過這口氣兒,肯定要報復咱們!”
陳萬堂冷哼一聲,說:“沒有后手,我敢對付‘海老鸮’?”
“穿堂風”雖然是藍道出身,但幾十年江湖歷練,性格上也漸漸變得謹小慎微,不再像年輕時候那般,動不動就把身家性命全部押上,預備方案,自然準備了不少。
此番伙同白家,夜襲江宅,外有人勢壓陣,內有眼線黑槍,要是能直接插了江城海,當然最好。
即便江城海僥幸免于一難,這次夜襲,也足以令其損兵折將,甚或掛彩重傷。
到時候,“海老鸮”的去處,無外乎兩條路:要么去許如清的堂口,暫做休整;要么就是去奉天醫館,搶救治療。
要是去“會芳里”,那里有趙靈春這把開了刃的刀;要是去奉天醫館,他也事先買通了關系,可以給江城海制造點“醫療事故”,要是去南鐵附屬地的奉天醫院,那里有白家人埋伏,就算白家人真是利用陳萬堂,也必然不會放過這個鏟掉江城海的機會。
盡管這些預備方案有太多的不確定性,但陳萬堂已然將自己所能調用的一切,發揮到了極致!
剛才,“串兒紅”突然帶人趕到,說明周云甫已經有所行動了。
陳萬堂不敢再有耽擱,連忙沖殘余手下吩咐道:“別歇著了,現在咱們必須馬上趕回‘和勝坊’,把銀子、家伙,還有剩下的弟兄們都叫來,去老地方找白家碰頭。”
“那要是碰不見白家人,咋整?”
“那就只能跑了!”陳萬堂嘆息一聲,恨恨道,“所以得趕緊回‘和勝坊’把銀子和家伙帶上啊!快他媽走!”
周、蘇兩家全得罪了,要是白家再不管他們,可不就只剩跑路了么!
眾人聽罷,俱是心頭一緊,再不用人催促,便撩起腳跟拍屁股——撒開歡兒來,可勁兒地跑!
“轟隆隆”腳步聲響成一片,幾個人七拐八拐,走街串巷、蹚水過泥,直奔“和勝坊”而去。
一開始,腳底下倒騰得還算快,可沒一會兒的功夫,速度終究是漸漸慢了下來。
眾人上氣不接下氣,只覺得肋骨以下隱隱作痛,可這生死時刻,性命攸關,倒也沒人敢說一個“累”字兒!
如此跑了將近兩刻鐘,等到了小西關時,已經開始有人挺不住,扶著墻頭“哇哇”嘔吐了起來。
“二哥,到……到了!”
幾個鑾把點雙手拄著膝蓋,腳下發軟,嘴里發黏,野狗似的大聲喘著粗氣。
陳萬堂也呼哧帶喘,活生生把上唇的“一字胡”累成了“八字胡”。
疾風驟雨過后,“和勝坊”的門楣近乎煥然一新,黑底金字招牌上掛滿了水珠,在微弱的街燈下,一閃一閃,晶晶發亮。
眾人走出胡同,拖著酸軟的腳步,一瘸一拐地走到街心。
正朝著“和勝坊”亦步亦趨時,忽聽見有人驚叫一聲:“我操,咋回事兒!”
聞聲,陳萬堂猛抬起頭,不由得心中震顫!
只見“和勝坊”門下的兩根梁柱上,一左一右,各自反綁了三兩個人,臺階上又躺著三五個,手腳悉皆被反綁在一起,整個人如同反躬蝦子。
一個個渾身赤條,淤青血痕觸目驚心,白麻布蒙頭蓋臉,正在那里扭動、哀叫、求饒……
陳萬堂頓時面如死灰,心里咯噔一聲,暗叫:不好!來晚了!
恰在此時,忽聽見“吱嘎嘎”兩聲刺耳,“和勝坊”的兩扇大門緩緩推開。
卻見二三十人眾,“轟隆隆”如同決堤洪流一般,一涌而出,挺立著擋在門口,橫眉冷目,鴉雀無聲。
門內,一片幽深的晦暗,仿佛是一汪深不見底的死水寒潭!
“穿堂風”一來,那寒潭之上,便微微泛起漣漪。
俄頃,漆黑的“和勝坊”里,忽然傳出一道蒼老且沙啞的聲音。
“萬堂,回來了?”
這種怪聲,似乎只有將死之人才能發得出來。
然而,正是這一句有氣無力、干癟空洞的問詢,讓陳萬堂頓時倍感驚悚,竟如一只受驚炸毛的老貓似的,“嗷”的一聲慘叫,撒腿就跑!
殘余手下更是喪魂失魄,跟著陳萬堂的腳步,狂奔亂叫!
眾人也來不及去管身后的情形如何,只覺得如芒在背,似有無數顆子彈正在追命,便狠榨出筋骨血肉里的全部氣力,明知活不了,卻也想死得慢點。
沒想到,又如此奔波了一袋煙的功夫,不僅沒聽見震天的喊殺聲,甚至就連槍聲也沒聽見。
“二、二哥……別跑啦!沒、沒人追上來!”
這一回,幾個鑾把點全都吐了,連陳萬堂也跟著干嘔了幾聲。
“二哥……會不會……老爺子沒、沒想……”
“啪!”
“去你媽的!”
陳萬堂反手抽了那人一嘴巴,厲聲喝道:“周云甫沒想咋的?沒想殺咱們?你他媽在這做夢吶?啊?伱要是想做夢,自己痛快滾回去,別在這礙眼!”
這時候,已經有幾個人心里漸漸有點后悔了。或許,當初應該聽二哥的,別著急反水?
可眼下木已成舟,再說這些沒用的廢話,只會徒增煩惱。
弟兄們已經累垮,實在跑不動了,每喘一口氣,喉嚨里都像有刀片在劃。
陳萬堂干脆席地而坐,靠在墻角里,身體可以歇著,但腦子不能停。
正在思忖著下一步計劃,卻不想,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墻拐角那邊,又傳來了一陣零碎的腳步聲!
眾人心頭一驚,手上雖是握緊了開山大刀,可面目神情上,卻已經毫無斗志,空有絕望。
墻頭處人影閃過,帶來一個半生不熟的聲音。
“二哥言出必行,果然剛猛!”
眾人循聲抬頭看去,來人形單影只,是個手持玉墜白折扇的四眼兒,便立時警惕起來,橫著一口大刀,爭相去問來者何人。
那四眼兒不禁皺起眉頭,多少有點兒尷尬地笑了笑,問:“二哥,咋?真不認識我了?”
陳萬堂也是累得腦袋發懵,瞇起眼睛,仔細端詳了好一會兒,方才如夢初醒,來人正是那晚在居酒屋夜會白家時,白國屏身邊的管家袁德庸!
“噢噢,想起來了,原來是你。”陳萬堂旋即沖弟兄們介紹道,“這是白家的管家。”
袁德庸這才松了一口氣,又問:“你們這是咋了?怎么累成這樣?”
“操你媽的!你還好意思問?”幾個鑾把點頃刻間便把這一宿的不滿發泄出來,“咱們二哥真心實意要投奔白家,你們倒好,讓帶槍不帶槍,要動手不出力,啥意思?把咱們當猴兒耍吶?”
陳萬堂沒有阻攔。
這些話,他不方便說,正好借著弟兄們的嘴,表達自己的不滿。
袁德庸也沒脾氣,便苦著一張臉,沖大家挨個賠笑。
“對對對,是是是!兄弟們有點兒怨氣也很正常,可有道是,江湖險惡,不得不防,也煩請各位理解理解。現如今,二哥火并‘海老鸮’,不管事情成與不成,單說這份決心,我們少東家心里已經有數,這投名狀一交,咱們以后就是一家人了。”
一聽這話,眾人雖然嘴上不再吭聲,但一個個仍然沒有好臉。
袁德庸見狀,只好繼續寬慰道:“各位放心,咱們東家從來不會虧待自家弟兄,今晚的一切損失,白老爺子,肯定會給大家一個交代!”
“行了!有你這句話,咱們哥幾個的血,就沒白淌!”
陳萬堂斜撐著墻根站起身來。
他心里也清楚,想要反水投靠白家,流點兒血,在所難免。
要是不肯拼命,就算真到了白家,也不會被委以重任,甚至反倒會處處受人冷眼。
陳萬堂擔心的,從來就不是被白國屏利用,而是被拋棄。
而且,退一步說,他越是能被白家利用,就越會被白家庇佑,如今見到了袁德庸,懸著的一顆心,也終于落了地。
袁德庸好奇地問:“二哥,剛才黑瞎子讓你在老地方碰面,你們為啥沒去啊?我倆剛才都在那邊等你半天了。”
陳萬堂重重地嘆了一口氣,便將方才“和勝坊”那邊發生的事兒,簡要說了一遍。
聞言,袁德庸頓時露出慌張的神色,忙說:“原來如此!既然這樣,咱們也別再磨蹭了,弟兄們受點累,等到了地方,再歇息不遲。”
<div class="contentadv"> 眾人早已身心俱疲,于是連忙點頭應允,任由袁德庸帶路,沿著小西關大街往西走,奔著南鐵附屬地的方向遠去。
這一片城區,都是清一水的街燈柏油路面,走起來省時省力,沒一會兒的功夫,幾人便來到了一條胡同的岔路口。
從這條胡同穿出去,再走了十來分鐘,就是白家大宅。
那座宅子,巴洛克風格,如今在奉天大小也算是個景兒,人盡皆知,自然不會走錯。
陳萬堂等人走到一半,就見前面影影綽綽站著一群人,大冷的天兒,身上悉皆穿著白色短褂。
袁德庸不慌不忙,一指前面,笑道:“二哥,少東家帶人來給弟兄們接風了!”
陳萬堂忽地站住,瞇起眼睛往前瞅了瞅,對面的那一身行頭,的確是白家的裝扮,可他心里卻莫名發毛。
難不成,白國屏想過河拆橋、卸磨殺驢?
可事兒還沒辦成,拆橋、殺驢,圖什么?
陳萬堂實在想不出,自己夜襲江宅,已經納了投名狀,白家有什么理由非要殺他不可。
何況,眼下江湖紛爭,白國屏要是這樣對待他,以后誰還會投奔白家?
陳萬堂跟手下弟兄相視一眼,緊接著,便又將信將疑地往前邁出幾步,最終卻還是停了下來。
不行!
說不出任何理由,也看不出任何征兆,陳萬堂渾身上下,頓時汗毛倒豎,這已經不是直覺,而是近乎生物的本能,在朝他發出預警——快跑!
幾個鑾把點也同樣有所覺察,也都不約而同地放緩腳步。
騰騰殺氣,欲蓋彌彰!
陳萬堂轉身想跑。
不料,回頭一看,身后竟也不知不覺地跟來一伙兒人。不僅如此,兩側的墻頭上,還不斷有人影簌簌落下,死盯著他們,步步緊逼。
“把袁德庸抓了!”陳萬堂厲聲喝道。
可惜為時已晚,才眨眼的功夫,那老四眼兒就已經跑到了對面的人堆里。
前有猛虎,后有惡狼!
兩伙人一前一后,呈夾擊之勢,漸漸將陳萬堂等人圍困起來。
有人嚇得驚慌失措,想翻墻頭逃走,可今晚這一番折騰下來,早已累成了爛泥,哪里還有翻墻的勁頭。
“白國屏!你他媽的啥意思?要殺我可以,出來把話說清楚!”
陳萬堂張皇失措,腦袋撥浪鼓似的前顧后盼,恨不能長出八只眼睛。
袁德庸雙手抱拳,眼含歉意地說:“二哥,不好意思,你再也見不著我們少東家了。”
“去你媽的!”
陳萬堂大罵一聲,伸手便要去掏槍,可槍還沒掏出來,右側大腿筋上就猛地傳來一陣鉆心的疼痛,整個人緊跟著趔趄一下,橫倒在地上。
身后的打手拔出刀頭,帶出一地鮮血,趁勢奪走他的手槍。
“唔!”
陳萬堂緊咬牙關,只悶哼了一聲,愣是忍住沒叫出來。
他心里不甘,盡管他知道反水的時機不對,但卻從未想過會死在這里!
除了時機,他想不通自己到底哪一步算錯了,而且,竟能錯到把命丟了。
“陳萬堂!貪心不足蛇吞象!”
胡同里驟然響起一個年輕的聲音,身前的人群漸漸散開了一條路。
“嗒嗒嗒”——清脆異常的腳步聲。
陳萬堂齜牙咧嘴地抬起頭,首先映入眼簾的,是一雙光可鑒人的皮鞋,再往上看,竟是一個不到三十歲的年輕人,一身洋裝,油頭粉面,男生女相——不是蘇文棋,還能是誰?
“是你?”陳萬堂瞠目結舌,“怎么可能是你?”
蘇文棋不去理他,而是不緊不慢地走到一邊:“袁爺,這兩年辛苦你了。”
袁德庸笑呵呵地躬身行禮:“蘇少爺,您客氣!”
“家里人都接走了?”
“早就先一步回關內去了。”
“嗯。”蘇文棋從里懷掏出一沓銀票,接著說:“這里有你的車票和銀票,趁今晚,趕緊坐火車離開關外,永遠別再回來。”
袁德庸毫不客氣,連忙接過來,道:“多謝蘇少爺,那袁某就告辭了。”
及至此時,陳萬堂才聽明白過來,原來這袁德庸是蘇家在白家的線人!
隨后,蘇文棋又走到胡同中間,沖陳萬堂的手下說:“這里沒你們的事兒了,都回去吧,回‘和勝坊’去,我可以保證,周云甫不會殺你們。不過,你們要是想跑,那就另當別論了。”
幾個鑾把點登時愣住,確實想走,可又不信蘇文棋的話;再看看跪在血污上的陳萬堂,更覺得心里有愧,便都含混著支支吾吾。
“我們……不走,跟、跟著二哥!”
“行了!別他媽裝啦!”
陳萬堂不由得怒罵一聲。
這時候,他也明白了,自己這伙人之所以能接連躲過兩次“追殺”,歸根結底,是老爺子壓根沒想殺這幫人。
周云甫要繼續經營“和勝坊”,短時間內招不到人手,勢必要繼續倚仗陳萬堂這幫藍馬鑾把點。
因此,蘇文棋說的沒錯,老爺子不會殺他們——至少暫時不會。
當初,正是這幫人逼他反水,才讓他落得眼下這步田地。
可當陳萬堂又一次看了看眾弟兄時,忽然又有些釋然了,沉吟半響,便頹喪著說:“算了,你們回去吧!去跟老爺子認個錯,好好說說,把事兒都推我身上吧!”
“二哥!”
“滾犢子!別他媽叫我,煩得慌!”
眾人見狀,呆了一會兒,終于灰頭土臉地四散去了。
這時,蘇文棋也終于款步來到陳萬堂面前,沉聲嘆道:“陳萬堂,你跟蘇家的帳,該清了。”
陳萬堂冷笑一聲:“嘿嘿!姓蘇的,你咋不早生幾年呢?你早點兒出來晃蕩,當年我就把你們蘇家哥仨一塊整死了!”
“看來你還是不服。”蘇文棋笑著搖了搖頭,“你野心挺大,腦袋也不傻,可你不懂馭人之道,連自己的場子都壓不住,無論怎么忙活,頂天也只配給別人跑馬。”
“小逼崽子,少他媽跟我拽詞兒!”陳萬堂厲聲喝道,“我現在,只求死個明白!”
“你有這個資格嗎?”
陳萬堂頓時愣住,無話可說。
蘇文棋蹲下身子,拍了拍他的臉,露出一副罕見的猙獰面孔。
“你記住了!奉天江湖,再怎么亂,那也是蘇、周、白三大家輪流坐莊,你陳萬堂算什么東西?”
陳萬堂幾乎瞬間就頹了,不是因為這一番話,而是在說這番話時,蘇文棋眼神中那種充滿厭惡的輕蔑。
“你真以為,當年憑你自己就能對付我們蘇家?”
蘇文棋站起身,緊接著忽然沖身后招呼了一聲:“羅大夫,給他止血。”
人頭攢動——很快,一個戴眼鏡的老頭抱著藥箱,從人堆里擠了出來。
陳萬堂預感大事不妙,剛要起身,卻被一群壯漢壓在身下,于是連忙驚慌失措地大喊:“小逼崽子!你他媽要干啥?啊?都是道上混的,你給我個痛快!給我個痛快!”
“你當年殺我哥時,給過他們痛快嗎?”
蘇文棋回過身,手里多出一把斧頭。
“陳萬堂,是爺們兒的少叫喚,臨走了,別讓大伙兒看不起你。咱們,先從手來?”
“去你媽的!我!來個痛快的!”
陳萬堂的手被人按在地上,任憑他如何掙扎,也始終無法掙脫眾人的束縛。
當斧頭落下時,他也許才會明白,什么叫謀事在人,成事在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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