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6章 閻王小鬼,俱是靠山
第186章 閻王小鬼,俱是靠山
青天白日,寒風刺骨。
奉天西南城郊不遠,朱家莊。
韓策帶著幾個手下,騎高頭大馬,沿著鄉間土路,風風火火,片刻不停,快馬來到周云甫藏身所在。
推開大門,下人仆從紛紛問好。
韓策愛答不理,快步穿過院子,徑直走進屋內。
“舅,真讓你說對了,江小道那小子回來了!”
周云甫斜躺在炕上,身子蜷縮,冷得邪乎,煙膏子明明已經燃盡了,手上的大煙槍卻仍然舍不得放下。
聽見外甥的聲音,老爺子微微欠起身,咳了一口濃痰,擤擤鼻涕、揉揉眼睛,忙活了好一陣,方才開口問:“哦,那小子現在擱哪貓著呢?”
韓策看出舅舅犯了煙癮,連忙俯身給老爺子又裝了一袋。
“聽張九爺說,現在正在被他法輪寺藏著呢!”
“這事兒,沒告訴白家?”
“告訴了。”韓策答話道,“不過,白國屏那小子,還挺沉得住氣,到現在都沒動靜。”
周云甫冷笑一聲:“他們是怕了。”
韓策不解,反問:“怕江小道?”
周云甫搖搖頭,嘬了兩口大煙,繼續說:“不是怕他,而是怕自家的靠山沒了。”
老爺子一句話,韓策也被點醒。
原來,白國屏得知消息,當即便心焦如炭,后經張九爺告知江小道藏身之處,更是恨不能立刻帶人殺過去,報仇雪恨。
幸好,大姐白雨晴還算沉穩,按住了白國屏,讓他派人先去法輪寺荒廟踩點,再做其他打算。
紡織廠被炸以后,白家不得不收斂鋒芒。
工人鬧事,雖然被官府以“保境安民”為由頭,暫且壓了下去,但鬼子那邊,卻仍然不好交代。
白家上下心知肚明,一旦他們失去了利用價值,鬼子便不會再幫他們。
殺父之仇,當然要報,但不能莽撞,因為他們已經經不起任何失利了。
周云甫倒是樂于看到眼下的局面,心里巴不得江小道和白國屏,再來一次兌子,這樣他便能坐收漁翁之利。
韓策忽然想起什么,又說:“舅,還有一件事兒,張九爺昨天晚上偶然發現,‘會芳里’有個窯姐兒,好像是白家的線人。”
“是么?”周云甫有點意外,“那這么說,‘海老鸮’那晚砸窯,是那丫頭漏的風?”
“這就不太清楚了,不過,看起來應該是這樣。舅,咱們要不要——”
韓策沒有直接說出口,而是用手在自己脖子上劃了一下。
周云甫趕忙抽了兩口煙,穩住心神,思忖了片刻,竟然擺了擺手,否決了外甥的提議。
韓策頗感意外,問:“舅,反水的都不插,這是啥意思?”
周云甫嘆息一聲,耐心解釋道:“咱們跟白家講和,只是暫時的,就跟十幾二十年前一樣,無非是各自都喘了一口氣。以后,保不齊還要爭,白家在咱們這放了一條線,就說明他們也有這個想法,你留著她,不拆穿,以后有機會,反倒可以亂了他們的耳目。”
韓策若有所悟,連忙點頭:“我知道了。”
“外甥,下次要是再爭,我可就不一定還在了。”
“又瞎說上了!舅,你這身板兒,至少也得活到一百,什么在不在的,早著吶!”
周云甫不理這茬兒,轉而又問:“先前,我一直讓你在講武堂里經營人脈。現在,奉天巡防營,是誰說了算?”
“是張半城,張老疙瘩。”
“嘶!”
人一老,難免犯起糊涂。
老爺子擰著眉毛,撓撓腦門兒,說:“張半城,這名字怎么有點兒耳生呢?”
“嗐!舅,這也不賴你!那張老疙瘩,是巡防營前路統領,前幾年一直都駐扎在洮南,不在奉天。現在可了不得了,下面有十五個營的人馬,連趙總督都得讓他三分。”
“想起來了,想起來了。”周云甫有點懊惱,“怎么最后還來了個外人。”
韓策滿不在乎:“那有啥?舅,這兩年,我在巡防營里,認識不少士官,各營管帶,逢年過節,都有孝敬,讓他們幫個忙、搭個線,不就認識了么!”
周云甫微微搖頭,說:“人脈關系這種東西,中間隔的人越少,才越牢靠,隔了一個人,就隔了一堵墻,要說中間隔了三五個人,那你這關系,就不算關系了。”
“舅,那你的意思是?”
“最好先備上一份厚禮,直接過去求見,如果實在不行,再想辦法找人搭線。”
“好,那我明天就去辦!”
老爺子不吭聲。
韓策立馬起身:“懂了,我現在就去辦!”
…………
奉天城南,巡防營司令部。
自從咨議局鬧劇以來,張老疙瘩深得器重。
隨后,他又拿出了綠林做派,將趙總督拜為義父,堪稱平步青云。
如今身兼巡防營兩路統領,下轄十五營數千人馬,手握重兵,巴結逢迎者甚多,自然不是誰想見就能得見。
不過,張老疙瘩也不是那鼠目寸光的凡類,小小兩路統領,豈能滿足他的野心?
眼下立功心切,尋常往來一律謝絕,只顧專心打探黨人動向。
真金白銀,未必扣得動他的房門,可要是有黨人消息,甭管出身多低微,這老張也愿意花些時間,嘮上幾句。
飯點剛過,按說時辰尚早,但冬日夜長,天色早早便黑了下來。
蘇家的馬車停在大門前。
江小道換了一身墨綠棉袍,頭戴六合瓜皮帽,鼻梁上架著金絲眼鏡,來之前,特意剃了頭,把辮子扎得緊實。
走下馬車一看,全然變成了另一個人。
剛朝鐵大門前走了幾步,兩邊的警衛立馬橫槍攔下。
“喂!什么人,站那旮旯,別動!”
江小道經過“要門”歷練,自打下了車,腰桿就沒再直起來。
見面先賠笑臉,說話點頭哈腰,紈绔架梁逼杵,老婦拋蘇哭喪。
江小道抱起拳頭,極盡諂媚,笑著說:“二位軍爺辛苦,我跟張統領,有約在先,麻煩二位幫忙通報一聲。”
“就你?還有約在先?”警衛滿臉鄙夷。
江小道仍然賠笑:“真事兒,事關張統領功業大計,二位到門口問一聲就知道了。”
<div class="contentadv"> 兩個警衛相視一眼,便問:“叫啥?”
“蘇家的人。”
“廣源錢莊?”警衛這才勉強相信,嘴上卻仍然厲聲喝道,“在這等著,別亂走啊!”
“那當然,那當然。”
言罷,其中一個警衛,轉身走到大樓門前,警備森嚴,樓門口竟然還有兩個官差。
“曹九哥,劉三哥,門口有個小子,說是蘇家的人,跟張統領有約,我過來問問。”
曹、劉兩個官差,本來是總督衙門里的人,因為趙總督跟張老疙瘩較好,因此撥了一批總督府的人,來到這邊幫襯。
兩人聞言,點了點頭,說:“確實有這么回事兒,放他進來吧!對了,記得搜身啊!”
警衛確定了消息,于是便轉過身,回到大門口,給江小道搜身完畢,這才側身放行。
“二位辛苦,多謝多謝!”江小道從懷里掏出兩包老刀,“天兒冷,一點兒小意思,收好,收好!”
兩個警衛也沒多想,接過煙盒,低頭看時,不由得大吃一驚。
原來,那煙盒里面,根本沒有香煙,而是一卷卷奉票。
“兄弟太客氣了,快,里邊兒請!”
“應該的,應該的。”
江小道連忙應聲,走到大樓門口,又照例給了曹、劉兩個官差的份子,緊接著就被兩人領到了張老疙瘩的辦公室。
推開房門,屋內設施精簡,桌上亮著臺燈。
墻上掛著一幅奉天省圖,張老疙瘩背光站在跟前,手里剝開一個橘子,送進嘴里,一邊看著那省圖上的地貌,一邊大肆咀嚼。
那眉清目秀的模樣,根本不像綠林出身。
聽見門口的動靜,張老疙瘩微微側過身,打量了一眼江小道,開口卻問:“聽說你有奉天黨人的情報?吃橘子不?”
江小道撲通跪地,扣頭就喊:“大帥在上,請受小人一拜!”
這小子是裝傻充愣,兩路巡防營統領,哪里稱得上大帥,那是趙總督才擔得起的名號。
可這一番話,卻又切實說進了老張的心縫里,哄得他哈哈大笑了兩聲。
江小道則從懷里拿出名單,舉過頭頂,接著喊:“請大帥過目!”
張老疙瘩扔掉橘子皮,踩著皮靴,繞過書桌走到近前,接過來低頭一看,先是皺了皺眉,埋怨字跡凌亂,可再一細看,卻見那字里行間,歪歪扭扭,盡是功名利祿。
趙二九、航爸爸、任阿累、老牛、雷霆崖、常老財、三千一色、王大康、蘇潤……
凡此種種,不是真名,多半是江湖綽號。
張老疙瘩也聽說過其中幾個,確實跟黨人有所來往,其余人等,只需依此稍作打探,順藤摸瓜,不愁找不到他們。
張老疙瘩如獲至寶,忙道:“老弟,快請起來上座!”
江小道不肯起來,仍舊扣頭說:“大帥,小人有罪,不敢起身。”
“哈哈哈哈哈!老弟,你這份名冊,先不管他全不全,你既然上交了出來,就是天大的罪過,也都免了,我不免你,趙總督知道了,也會免你!”
“大帥,小人騙了你,我不是蘇家的人。”
“就這點事兒?”張老疙瘩放聲大笑,“這算個雞毛,起來說話!”
“大帥,容小人無禮一回,斗膽想請大帥幫我兩件事,我就起來。”
“他媽了個巴子的!”張老疙瘩大喜過望,當即玩笑道,“什么兩件事、八件事的,只管說!”
江小道終于抬起頭,抹了一把眼睛,卻說:“小人聽說,大帥跟東洋人頗有幾分交情,實不相瞞,我家大姑因為江湖小事,被鬼子抓了,懇請大帥幫忙說個話,能讓他盡快出來。”
別說,張老疙瘩在鬼子那邊,的確有幾分人脈。
不過,因為不知事情全貌,他也并未立刻答應下來,轉而卻問:“除了這個,還有什么事兒?”
“第二件事,倒也不難,只求大帥為我行個方便……”
張老疙瘩皺起眉頭:“細說!”
江小道低頭頷首,恭敬道:“大帥,小人姓江,名小道,表字連橫……”
……
……
屋內說得熱火朝天,屋外卻寒風不斷。
巡防營司令部門口,不知什么時候,竟又停了一輛馬車。
韓策苦哈哈地站在街面上,帶了滿車厚禮,只求能見張統領一面。
可兩個警衛見他沒有會面之約,便堅決不肯放行。
韓策見狀,氣得恨不能咬碎牙關,連忙將講武堂里的關系都搬出來壓人。
“你們知道我是誰么?我可認識中路二營的董管帶,還有林協統,朱幫帶!你們倆叫啥?嗯?”
當兵的沒有不帶火氣的,兩個警衛一聽這話,態度更加冷硬。
“我們倆就是奉命行事,你愛他媽認識誰認識誰,你現在把董管帶叫來,沒有統領的命令,他也進不來!滾滾滾!”
韓策被推得后退幾步,抬眼望大樓里看,無意間卻瞥見兩個熟悉的面孔。
“哎!曹大人、劉大人,你們咋來這當差了?我啊,韓策,能不能幫我遞個話,我想見張統領一面!哎,聽見沒啊?是我!我韓策呀!”
然而,門口那曹、劉兩位官差,卻對韓策的呼喊充耳不聞,只顧竊竊私語。
“老曹,幫那小子嗎?”
“幫他?操,幫他干啥?你忘了,三年前,在總督府衙門前,他那摳樣了?小子不上道,給他幫忙,他拿你就當打點叫花子似的。讓他喊去,別管他!”
“不過,他好像確實認識不少巡防營的人啊。”
“認識就認識唄!咋,上頭要是真來問話,你就說沒聽見,能咋的?”
“對對對,我看也是!”
有道是,閻王好見,小鬼難纏!
韓策做夢也沒想到,三年前,他在總督府門口,只因一次輕慢,便得罪了兩位微職官差;更想不到,得罪了他們兩個,竟錯失了獲悉江小道動向的機會。
老話說,偶因一回顧,便為人上人。
這韓策卻是,偶因一輕慢,就此埋禍根!
可時至今日,他也還沒明白這個道理——閻王小鬼,俱是靠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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