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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55章 家事國事天下事


送走那珉不多時,江連橫閑來無事,便隨手翻了翻柜上的賬冊。

然而,賬冊過目,卻不走心。

他總覺得好像忘了什么很重要的事,一時間卻又想不起來。

果然,不到一袋煙的功夫,順著大門口,便看見王正南火急火燎地跑了進來。

“道哥!”南風呼哧呼哧地喘道,“你不回家,咋還有功夫看賬本呢?”

江連橫眉頭一緊,卻問:“家里咋了?”

王正南更是詫異,當即反問道:“道哥,你咋還問我呢?”

說著,他走到柜臺前,左瞄右看,壓低了聲音說:“不是你讓喬夫人——不,是三夫人來奉天的么?現在人到了,嫂子擱家,說啥不讓進院呢!”

江連橫一拍腦門,近來諸事繁多,卻把這件事死死地拋在了腦后。

讓書寧來奉天,原本是為了給趙國硯潛入旅大所設的幌子,結果卻忘了安排。

江連橫趕忙找補道:“咋咋呼呼的,我還以為多大個事兒呢!整了半天,原來是趙國硯把老三帶回來了啊!”

“趙國硯?”王正南愣道,“沒看著老趙吶!”

“我讓你怎么說,你就怎么說。”

王正南眨眨眼,大肥腦袋一轉,很快便反應了過來,旋即將嗓門兒調高了幾分,喊道:“道哥!老趙帶著三夫人回家了,嫂子沒讓進門兒!”

言畢,大堂里的伙計和主顧立時朝這邊投來好奇的目光。

“你個傻狍子,后半句不用說!”

江連橫罵罵咧咧地拂袖而去,帶上西風,乘上馬車,風風火火地趕往城北家宅。

……

拐彎抹角,抹角拐彎,一路著急忙慌,總算趕到了大院門口。

走下馬車,卻見三夫人書寧身穿黑色貂皮大衣,青絲挽髻,云鬢朦朧,正茫然無措地站在門口的雪地里,身前是不動如山的袁新法,兩側是趙國硯派來護送、手持大件行李箱的跟班保鏢。

她的鼻尖有點紅,薄薄的哈氣在唇邊彌漫,眼睛里淚光點點,倒不是在裝可憐,而是化雪天冷,凍人且動人。

跟胡小妍和小花不同,書寧小時候,就算再怎么家道中落,那也是大家閨秀,不曾受過委屈,身上始終端著一股勁兒,即便是門前受辱,也并未撒潑犯渾。

只不過,奉天到底不是她的家。

來到江宅,大太太不讓進門,書寧難免有些手足無措。

直到看見江連橫的身影,她懸著的一顆心,才總算落了地,當下便迎上前,一開口,卻說:“我回去吧!

“回哪去?”江連橫破口大罵道,“媽了個巴子的,牝雞司晨,她還反了天了!就在這!老袁,讓道!”

袁新法尷尬地應了一聲,只好側身放行。

他人影一閃,江連橫正要邁步進院,迎面卻看見胡小妍正端坐在輪椅上,橫在宅子門口。

江連橫一怔,偏過頭道:“西風,讓三太太先上車里歇一會兒!”

說完,他便大步流星地穿過院子,沖到胡小妍近前,罵道:“這么冷的天兒,你他媽的在外頭坐著干啥,滾進去!”

胡小妍目不斜視,冷硬且幽怨地說:“你答應我了!

“我答應伱什么了,滾進去!”

“你答應過我,不讓這破鞋進家門!”

江連橫比比劃劃地罵道:“你別他媽跟我來勁啊,我他媽抽你信不信?”

胡小妍仰起脖子:“抽!使勁抽!有種你當著爹的牌位抽我!”

江連橫低聲咒罵一句,隨后便立時彎下腰,不管胡小妍如何反抗,只管將她合腰抱起來,“噔噔噔”地爬上樓梯。

原本正懷抱江承業、站在樓梯上張望的小花見狀,立馬回身,快步走回自己的房間。

許如清聞聲,也探出頭來詢問情況。

江連橫二話不說,一腳踹開臥房大門,原本正在屋子里代為照看江雅的宋媽見苗頭不對,立即起身,低著頭快步溜了出去。

江連橫在女兒的注視下,將胡小妍放在床上,隨后將房門反鎖。

醞釀了片刻,他轉過頭,賠上笑臉,卻道:“媳婦兒,手都凍涼了。來,我給你捂捂!”

“滾!別過來!”胡小妍悶聲道。

小江雅左右看看兩人,嘿嘿地笑了笑。

“嘎哈呀?你瞅瞅,女兒都笑話你!”江連橫死皮賴臉地坐在床邊,“媳婦兒,你是一個深明大義的人,我讓書寧過來,主要是為了幫國硯打個幌子。眼下是非常時期,書寧又知道這么多事兒,我能讓她一個人在營口待著么?”

“你裝什么?”胡小妍沒好氣道,“你要真擔心她說什么,就不該讓她活著!你就是看上她了,找誰不行,非得找個破鞋,破鞋!”

“破鞋破鞋——其實也沒那么破,還挺擠腳呢!”

“你要臉么?”胡小妍瞪大了眼睛,不可思議地問,“江小道,你要臉么?”

“今天不嘮臉的事兒。咱就說,人家大老遠的從營口過來,在外頭凍了半天——”

“心疼了?”

“我心疼是你!”

胡小妍別過臉去,卻說:“江家不養閑人,她在營口,我眼不見、心不煩,你讓她過來算什么意思?成心氣我!”

江連橫好聲勸道:“噯,咱得說句公道話,人家可是帶著頂天的‘陪嫁’來的,咋能說人家是閑人呢?”

“哦,嫌我沒有陪嫁!

“誰說了呀?那個——還有,書寧她經常在外面跑,也能談談生意,營口那邊的保險公司,她都跟著辦,不是閑人!

胡小妍忽地黯然失色,低下頭,垂著淚喃喃道:“是啊,我沒有腿,沒法在外頭跑,拿不出手、見不得人!

江連橫皺眉道:“嘖!你咋像個老太太似的,怎么這么歪呢?我什么時候嫌棄過你是個殘疾?以前沒有,現在沒有,以后也不會有!”

他沒法感同身受。

他只看到了她的偏激,卻從未看到她的不安與自卑。

胡小妍一邊轉過頭,一邊胡亂地抹著眼淚,背對著他,說:“我知道了,她不是閑人,你還等著她給你生兒子呢!”

江連橫驀地怔住。

原來,胡小妍很在意這件事,一直都很在意。

“什么話!”江連橫忙說,“你還年輕,想生兒子,那還不有的是機會?”

話雖如此,可實際上,兩人行夫妻之實多年,也就只懷了江雅這一胎。

他的確有的是機會,她卻未必。

胡小妍悶不吭聲地支起胳膊,一前一前地挪動著身子,往床里邊靠。

好巧不巧,偏偏在這個時候,小江雅好奇地看著母親,竟也有樣學樣地在床上挪動起來。

兩三歲的孩童,向來慣于模仿。

江雅每天看著母親這般舉動,有意無意間,便情不自禁地跟著學了起來。

可是,這無心之舉,卻如同一根鋼針,霎時間便狠狠地戳進胡小妍的心窩。

她幾乎是下意識地抬起手,“啪”的一聲,狠狠地輪在女兒嬌嫩的臉上。

小江雅立時嚎啕大哭起來。

江連橫見狀,當即一把抱起女兒,破口大罵:“胡小妍,你他媽瘋了?這么大點兒的孩子,禁得起你這么打么?”

胡小妍也猛地驚醒過來,后悔之余,心里卻又更疼,眼淚便更止不住。

“你騙我。你都答應我了。你跟別人都是說一不二,就騙我!

江連橫抱起江雅,走到門邊,回頭看了一眼小妍,旋即離開臥房,將女兒交給宋媽照看,自己則下樓來到院子外頭。

“道哥,咋個意思?”李正西迎上前問,“這……進不進去?”

江連橫長長地嘆了一口氣,擺擺手道:“送別的地方去吧。”

“送哪兒呀?”李正西掰著手指頭數,“城東的老宅,六爺在那住呢。白寶臣的宅子,一直封著沒動;白國屏的外宅也有地方……”

“那倆宅子死的人太多,送去老周家原來在城南那座宅子吧,帶幾個人去收拾收拾。”

“哦,道哥,那你……”

“我答應過她了,去吧!”
說著,江連橫走近馬車,挑開門簾說:“書寧,你先去城南那邊,我過兩天再去找你!

書寧似乎原本就不想在這宅子里待著,于是便迫不及待地點了點頭,轉而從手包里掏出個小禮盒遞給他。

“這啥玩意兒?”江連橫問。

書寧低聲說:“我給大太太帶的見面禮,羊絨的手套,俄國的呢!”

江連橫放在手里掂了掂,沒有說話。

“咋了?”書寧有些好奇地問。

“沒事兒!”江連橫搖了搖頭,卻說,“幸虧你沒送襪子,不然我今天晚上就得跟你過去了!

“那你什么時候來?”

“快!就這兩天吧!”江連橫有些心虛地說,“你要用什么東西,就跟南風或者西風說,或者派人去柜上吱一聲。西風,支倆短工帶個老媽子過去幫忙。走吧!”

李正西點點頭,又莫名其妙地吆喝一聲:“走嘍!老趙送三夫人回老宅了!”

目送著馬車漸行漸遠,江連橫愁眉不展地轉身回到宅子內。

他一邊走,一邊自顧自地嘟囔著:“外有強敵,又得幫張老疙瘩打探情報,還得提防著弟兄反水,老娘們兒也不省心,真是操了狗了!”

一個小家,尚且一地雞毛,況乎于國?

張老疙瘩既要討好大總統,又要防范把兄弟,還得提防著宗社黨虎視眈眈,東洋鬼子四處攪局,段志貴又在頭頂飄著。

大總統想要恢復帝制,施展野心,既要拉攏手下大員,又要提防他們口是心非,列強無暇東顧,這本是機遇,無奈外有鬼子環伺,內有南國烽煙。

誰容易?都不容易!

誰可憐?都不可憐!
江連橫緩步走回臥房,枕著胳膊,一言不發地在背對著他的胡小妍身邊躺下。

兩個人誰也不理誰,就這么干躺著發呆。

窗外鉛灰色的遠天漸漸黯淡下來,天寒晝短,眨眨眼的功夫,四周便成了漆黑一片。

不多時,飯菜的香氣便從門縫兒里鉆了進來。

宋媽過來敲門:“老爺,夫人,吃飯了!

連敲了幾下,聽不到回應,宋媽便不敢再叫,轉身下樓去了。

江連橫的肚子響了起來。

“你去吃飯去!焙″耘f背對著他。

“我不吃,我最近練辟谷!

“……我都聽著聲了!

“你不懂,腹式吐納,聲若驚雷,我這是快成了。你去吃吧!

“我也不吃!

“不吃就不吃唄!”

“……你跟那珉,嘮得咋樣?”

“老逼登,心眼兒比馬蜂窩都多,吭哧癟肚的,套不出話。”

胡小妍思忖了片刻,低聲說:“他讓你干啥?”

江連橫斜眼瞄了她一眼,哼哼道:“嗡了嗡了的,聽不見,你沖我這邊說話!

“不想看你!

“那太好了,我也不想看你!

江連橫抽出枕在腦袋下面的胳膊,伸進被窩里緩緩摸索著什么。

“嘖!嘶——別碰我!別碰!滾!”

江連橫就勢一滾,翻了個身,湊到胡小妍身邊。

“嘖!我讓你往那邊滾!”胡小妍不得已而轉過身,伸手扣住江連橫的手腕,“別老往我身上蛄蛹!那珉他們到底要讓你干啥?”

“沒啥!就是讓我打探打探情報,萬一真有那么一天,幫忙在城里制造點騷亂!

江連橫把下午會見那珉的經過細細說了一遍,話題最后扣在了“合適的時機”上。

他猜測道:“我估摸著,所謂‘合適的時機’,應該就是指大總統登基那天。那天根本不用刻意制造騷亂。我敢說,他今天登基,明天咱奉天就會游行抗議。不說別人,就說蘇文棋那小子,肯定就不會老實。到時候他們再趁亂打進來,有可能!

“你是這么想的?”胡小妍反問。

“嗯?難道,不應該是這樣么?”江連橫覺得自己的推測沒什么問題。

胡小妍卻說:“越是合適的時機,反而就越不是合適的時機!

“啊呀!這小磕給你嘮的,還挺有玄機!

“我沒故意跟你說虛的,你不看報紙么?那么多人反對,大總統還是非得要當皇上,張老疙瘩一直力挺大總統恢復帝制,真到了登基的時候,你覺得省城里能不防備有人借機鬧事兒?”

“嘶!這倒也是!”

“而且,現在是冬天,天寒地凍,連胡子都知道貓冬。一個守城,一個攻城,哪個容易?真正合適的時機,肯定得出其不備,我覺得不應該挑這么個時候!

江連橫歪過腦袋,笑道:“你快趕上白紙扇了。”

對于這番夸獎,胡小妍似乎并不受用。她有些悵然地說:“我不是白紙扇。”

江連橫直愣愣地說:“這還不算白紙扇?”

胡小妍懶得繼續掰扯,卻突然伸手推了推他,說:“你去把賈大夫找來!

“咋了?你不得勁兒?”

“給江雅看看,別打壞了!

江連橫應聲起身,剛要推開房門,卻從口袋里掏出一個小禮盒扔在床上。

“她送你的,家里沒人不把你當回事兒!”

胡小妍打開禮盒,是一雙深灰色的羊絨手套,但當江連橫離開房間時,她還是將其原封不動地塞進了床頭的抽屜里。

…………

余下半月,江連橫隔三差五地跟那珉碰頭,一邊放出一些無傷大雅、甚至顯而易見的所謂情報,一邊盡可能地從那珉口中套出宗社黨的動向和榮五爺的身份。

當然,其間他也經常往返于城南城北,雨露均沾,自然不在話下。

書寧雖說來過奉天,但也僅限于生意,從未久留,因此對周遭的一切都很新鮮,閑來無事時,便常在江家保鏢的護衛下,在小西關和小河沿兒附近的鬧市閑逛。

她也確實是大戶人家姨太太的做派,帶著“陪嫁”進門,底氣足,花起錢來,難免有些大手大腳,遠不如胡小妍那般勤儉。

電影院、洋行、公園,不夠她走的。

時間久了,胡小妍便有些沉不住氣,又跟江連橫大吵了幾回。

按胡小妍的說法,江家不養閑人,書寧目前除了花錢以外,似乎并未體現出任何其他的作用。

趙國硯仍然潛伏在旅大,暗中打探榮五爺的情況,幾次來電,線索漸漸指向了一處地點——宏善堂——一處以戒嚴為幌子,大肆販賣土貨、紅丸的“慈善”機構。

但榮五爺到底是誰,卻還未曾知曉。

另一方面,李正回到山頭,跟王貴和說明了情況,獨自帶領四五十個崽子,“投奔”宗社黨,趕赴旅大。

只不過,在將近半個月的時間里,不知是他們無法脫身,還是什么緣故,始終并未給江連橫回信。

宗社黨在奉天募集的胡匪究竟藏身何處,也自然還未曾可知。

時間過得很快,又下了三兩場雪。

終于,在民國四年十二月中旬,在各大報紙上,當局頒布了行將使用的新年號——洪憲!
京師方面通電全國,大總統要登基了!

他親手終結了有關于自己功過是非的一切討論,昔日里的左膀右臂,悉皆背向而去。

楊渡的攛掇,方克父的欺騙,諸位將軍的陽奉陰違,無一不是借口。

他難道不知道,那張象征無限權力的帝位之上,哪一個不是孤家寡人?
這難道不是得償所愿?
不過半月光景,松坡將軍振臂一呼,王師所向,義旗所指,轟轟烈烈的護國戰爭由此打響!
南國風云激蕩,北國暗流洶涌。

張老疙瘩同馮德林之間的較勁爭權,宗社黨意圖封關復國,東洋鬼子不甘寂寞,左右摻和,時局動蕩,前路難測。

亂世當頭,你方唱罷我登場,大戲一場接著一場,又有誰會在意那些站在戲臺上邊邊角角的無名龍套?

江連橫和榮五爺這場仗,到底是要打起來了。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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