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倉的軍火，規模之大，讓江連橫不禁咋舌稱嘆。

隨手打開一只木箱，里面便是五條尚待組裝的三八大蓋，并配有鋒刃如霜的精鋼刺刀。

小盒子里的銅頭子彈，更是密如蜂巢。

江連橫的目光掃視四周。照此推算，整座倉庫里，至少有三千多條噴子，只多不少。

裝備半個師的兵力，顯然是有些夸張了。

不過，奉軍是巡防營的底子，而且還不滿編，半個師也未必能有如此精良的裝備。

看來，清廷雖然垮臺，但那些皇親貴胄、遺老遺少仍然余燼未滅。

瘦死的駱駝比馬大。

宗社黨無論是財力，還是影響力，江家這種市井幫會都難以與其相提并論。

忽然，江連橫的目光頓了一下。

倉庫角落里，幾只稍小的四方木箱，引起了他的注意。

那幾只木箱并非是由薄木板拼接出來的，而是渾然一體，看上去相當結實。

江連橫拎起一把刺刀，踮腳走近，蹲下身子撬開其中一只箱子，卻見里面烏漆墨黑，似是一箱煤炭，小心翼翼地摸出一件拳頭大小的東西，舉到氣窗上射下的光柱里仔細觀瞧，神情不由得怔住。

“手榴彈！”

這可是好東西！

江連橫趕忙轉過身子，用氣聲朝身后不遠處喊道：“李正！”

李正呆呆的，沒有回應。

他正蹲在墻邊，手里舉著蒙蒙晦暗的手電筒，照向一只又長又扁的木箱，嘴里念叨著：“我操他媽了。”

“李正？”

江連橫又輕喊了一聲，但仍然沒有得到回應。

于是，他便皺了皺眉，嘀咕著站起身，緩步走到李正身邊。

未曾想，憑借著依稀的微光，低頭卻見長條木箱里，正靜靜地躺著一根兩米多長的精鋼炮管！

“山炮！”江連橫驚嘆。

“三一式速射炮。”李正糾正道，“當年鬼子打毛子的時候，我見過。北洋軍里也有。”

他一邊說著，一邊用手掌輕輕地摩挲著眼前的殺器，眼神里流露出貪婪的兇光，旋即卻又漸漸黯淡了下去。

“可惜，太沉了，搬不走。”李正喃喃自語地嘟囔了一聲，突然轉頭提議道，“炸了吧！”

“炸了？”

李正點點頭，這東西既然不能歸他所有，那其他人也別想要。

胡匪做派，淋漓盡顯！
然而，江連橫卻頻頻擺手否決：“要炸也行，但別帶上我。”

李正欠了欠身，饒有興致地打量了一眼江連橫，似乎有點意外，問：“家大業大，怕了？”

“不是怕不怕，我的事兒還沒了，不想整出別的岔子。”

江連橫的目標明確，即是根除榮五爺的威脅。

為達目的，他不憚于只身犯險，前提是值得。

且不說炸掉軍火倉庫以后，能否金蟬脫殼，全身而退。鬧出那么大動靜，不可能不打草驚蛇。

他圖的不是一時痛快，而是江家的存續，如此顧頭不顧腚，只會讓局面走向失控。

李正嗤笑著搖了搖頭，沒有說話。

江連橫也懶得辯解什么，只是覺得眼前這座軍火倉庫格外詭異。

“我還是覺得有點兒假！”他說，“三八大蓋、速射炮、手榴彈……這批軍火，最少也得值大幾十萬，怎么就這么點兒人在這看守？”

李正關掉手電筒，站起身，懶懶地說：“那誰知道，沒準明天就派人過來看著了，所以我說要炸就得趕緊……”

他的話還沒說完，江連橫的臉色陡然一變，立時沖他做了個噤聲的手勢。

“噓！有動靜！”

果然，下一秒，趙國硯便在門口那邊，沖兩人輕聲喊了一嗓：“道哥，來人了！”

“嗡隆隆”——是汽車行進的聲音！
倉庫外的巡警立時行動起來，“噔噔噔”的腳步聲，從四面八方匯聚起來，倒不是沖他們過來，而是漸行漸遠，奔向整個倉儲轉運中心的大門而去。

江連橫和李正趕忙將木箱封好，快步朝倉庫門口跑去：“來了多少人？”

趙國硯側身靠在門板上，目光透過門縫，朝斜前方看過去，皺起眉頭道：“就一輛黑色汽車。”

“榮五？”

“不太像，跟我之前看見那輛不一樣。”
這時候，倉庫外頭突然響起了東洋話的爭吵聲。

江連橫湊到近前向外張望，目光越過正前方那座倉庫的拐角，果見鐵絲網圍成的大門外，東洋巡警正在核查那輛黑色汽車的身份。

“道哥，那黑車多半是來找這批軍火的，咱趁現在趕緊走吧！”趙國硯急道。

江連橫卻轉過身，回看了一眼靠近“人”字型頂棚的兩扇氣窗，轉而又看了看堆積如山的木箱。

“你倆先走，我要看看來的是不是榮五。”

“啥？”

“別磨嘰！”江連橫立刻從口袋里翻出兩枚手榴彈，遞上前道，“這東西，你倆拿著，出去以后看著點兒，要是進來的人多，就沖別的倉庫扔出去，有響兒，我就能跑。”

趙國硯接過手榴彈，問：“道哥，那你呢？”

“我那有一箱呢！”江連橫指指身后，接著催促道，“撒冷走，別磨嘰！”

李正一把將趙國硯拽出去，旋即飛快地鎖上大門，趁著東洋巡警正在遠處爭執的空檔，趕忙翻身逃離倉儲轉運中心。

江連橫在腰間別了一把刺刀，盒子炮上膛，又往懷里揣了幾枚手榴彈，隨后墊步翻身，越過人高的大貨架，匿身于暗影之中。

決定潛伏其中，并非一時興起或頭腦發熱。

外面只來了一輛黑色汽車，人數不多，自然不太可能轉運軍火。

東洋巡警的反應很激烈，說明他們事先并不知道有人要來，眼下又是深更半夜，想必是有意低調而為，那便更不可能興師動眾。

正因如此，江連橫才敢于留在倉庫。

少傾，汽車引擎的轟鳴聲便再次響起，“嗡隆隆”的，越來越近。

緊接著，一道明晃晃、格外刺眼的黃色光亮，從門縫兒里擠進來，幻化成一條金線，在黑漆漆的倉庫內橫掃過去，最后停頓在氣窗的一角。

江連橫調整身形，目光透過木箱之間的縫隙，打量倉庫門口的動靜。

水泥地面上，仿佛鋪了一層金色的地毯。

“砰——砰！”

汽車車門開合的聲音，地面上有幾道黑影晃動。

“咔噠”——江連橫悄悄打開盒子炮的保險開關，喉嚨里仿佛噎了個什么東西。

腳步聲越來越近，間或夾雜著幾句東洋話，有人在其中將其轉譯成漢語。

鑰匙，顯然是鎖頭的天敵，兩扇門板“轟隆隆”一聲被人推開。

“開燈，把門關上！”有人吩咐道。

隨后，卻聽“啪啪”兩聲，棚頂的高瓦數電燈泡忽悠悠閃了兩下，整座倉庫立時亮堂起來。

透過木箱之間的縫隙，江連橫看見兩個東洋巡警從外面合上兩扇門板。

倉庫門口，只站著三個人。

一個穿著黑色西裝，身材矮小敦實，上唇蓄著一把濃密的胡子，年紀大約四十多歲，背過兩只手，顧盼自雄，睥睨四方，顯然是一副東洋人的做派。

另一個身穿長袍，外面套了件紅褐色馬褂，留著辮子，明明也是中年，可舉手投足間，卻總讓人感覺暮氣沉沉，垂垂老朽。

兩人中間靠后，站著一個小分頭，不消說，自然是兩人的翻譯。

矮東洋腆著個肚子，邁開步子，在倉庫里邊說邊走動起來，小分頭時時刻刻跟在后面轉譯。

“這里就是你們的王爺從大倉財團貸款購買的軍火，五千條三八式步槍、六門三一式速射炮，還有兩門四一式山炮，加上子彈和手榴彈之類的武器。這些裝備，足以幫你們打敗張雨亭的陸軍二十七師。當然，如果能不戰而屈人之兵，免得損害帝國鐵路的利益，那是最好的結果。”

紅馬褂跟在后頭，明明他們才是買主，卻還是擺出一副低三下四的語氣。

“石川先生，我知道貴國最講究誠信，不過——這里有五千條步槍么？”

小分頭用更委婉的話，向矮東洋傳達了紅馬褂的意思。

矮東洋皺了皺眉，別過臉卻說：“這里當然不是你們王爺采購的全部軍火，還有兩千多條三八式步槍和兩門大炮，要從高麗沿安奉鐵路偷偷運到蒙人的馬隊。”

“哦，好！好好好！”

紅馬褂連忙湊上前作揖施禮：“多謝貴邦相助，還望咱們兩國親善，友誼長存！”

友誼？

矮東洋冷笑了一聲，心道：誰會跟牛馬牲畜論友誼？
紅馬褂雖然諂媚，但不是傻子。他當然明白東洋人看不起他，但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頭，除了奉承，還能怎么辦？
“石川先生，但我們王爺有點擔心，那武器要是從安奉線運出去，途徑奉天，不能出事兒吧？”

矮東洋皺著眉頭，勉為其難地解釋道：“南滿鐵路，是帝國的領土，我們想運什么，就能運什么，你們不用擔心，難道還能丟了？”

“不能不能！”紅馬褂違心地笑了笑，“那——貴邦到底打算什么時候幫咱們勤王復國？我們王爺也不是催你們，而是這都拖拖拉拉半年了……”

矮東洋厲聲打斷道：“帝國讓伱們行動的時候，你們才能行動！”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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