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8章 江湖表里
新民,平安堡。
韓心遠的老家,一座在地圖上可有可無的村鎮。
百二十戶人家,談不上富裕,倒也遠非窮鄉僻壤。
只是平日少有客商從這里經過,直到南滿鐵路修成以前,許多老人這輩子也沒見過村鎮以外的人。
今天卻有所不同。
時間剛過正午,村頭的土路上忽然煙塵四起。
三輛寬敞氣派的馬車,顫顫巍巍,嘎吱嘎吱地駛進平安堡,逢人便問,韓桂蓮住在哪戶人家。
村民遙指北邊的一座小院兒。
“老徐家在那邊!”
于是,三輛馬車便晃晃悠悠地開向徐家院子。
大門敞開沒關,院子里傳來牲畜哼哼唧唧的聲音。
四頭豬、一頭牛、一頭驢、幾只雞……這在平安堡里,絕對算得上是富戶人家。
劉雁聲和王正南走到俄式四輪馬車近前,拉開車門。
“哥,到了。”
江連橫從瞌睡中清醒過來,賴在座位上打了個哈欠。
緩了緩神,他抹擦了兩把臉,忽然間換上了一副嚴肅、凝重,且略帶哀思的神情。
剛走下車,院子里便傳來了窸窸窣窣的腳步聲。
一個四十多歲的莊稼漢,領著倆半大小子,有些戒備地走到門口,結果一見門外人多勢眾,車馬昂貴,便立刻彎了下腰,換上一副十分謙卑、恭順的模樣。
“呃,幾位是?”
劉雁聲上前問道:“請問,韓心遠的家姐,韓桂蓮是不是在這住?”
“啥口音吶?沒聽明白!”莊稼漢眨眨眼,一臉茫然。
“丟雷老母……”
“誒?你咋罵人呢?”
“嗯?你到底能不能聽懂?”劉雁聲有些惱火地問。
莊稼漢木訥地搖了搖頭,“不明白。”
王正南看不下去了,干脆過來搭話,問:“這是徐老蔫兒家不?徐老蔫兒吧?你小舅子是不是叫韓心遠?”
“啊,是是是!”
徐老蔫兒剛應下兩聲,猛然間一怔,緊接著又甩起腮幫子,把腦袋當成撥浪鼓似的一頓狂搖。
“啊,不是不是不是!”
“嘖!”王正南不禁咂咂嘴,擰起眉毛,拔高了嗓門兒,又問:“你這是耳朵背還是咋的,到底是不是呀?”
徐老蔫兒愣在原地,一時間顯得有些遲疑。
別看他長得老實巴交的模樣,說話總是慢半拍,其實心眼兒一點也不少。
小舅子在省城里干的什么勾當,他心里雖說不至于明鏡兒似的一清二楚,但猜也能猜出個大概。
往好聽了說,叫混跡江湖。
往難聽了說,那就是臭流氓、街溜子!
整天流里流氣的,只知道在外頭逞兇斗狠!
盡管這幾年沒少受到小舅子的幫襯,但徐老蔫兒這個當姐夫的,就是打心眼兒里瞧不上韓心遠,嫌他惹是生非。
如今,家門口莫名其妙來了一大幫人。
徐老蔫兒心里犯怵,暗自掂量著對方究竟是好意,還是歹意。
于是,他干脆將計就計,用手指了指腦袋,大聲喊道:“啊!啊啊!我這耳朵沉吶!你們誰呀,來找誰?”
王正南扯著嗓子介紹道:“這位是韓心遠在奉天的東家,江老板,聽說過沒?”
“哦,江老板吶!聽說過,聽說過!”
徐老蔫兒松了口氣,呆愣愣遲疑了片刻,總算是側過身來,多少帶了點不情愿地說:“那……上屋里坐會兒?”
江連橫早就等得不耐煩了,聽見招呼,立刻帶著劉雁聲和王正南邁步走進院子。
徐老蔫兒連忙跟在身后,抻脖朝屋里叫嚷。
“家里的,你小弟在奉天的東家來了,整點兒水!”
話音剛落,一個四十來歲的中年婦人,立時從屋內迎了出來。
“心遠來了?”
韓桂蓮倚在門邊,熱切地朝外頭張望,但見車馬停在院外,眾遠客匆匆而來,左看右看,卻唯獨不見自家弟弟的身影,頓時心頭一沉,不祥的預感緩緩爬了上來。
“心遠沒回來?”
她往前迎了幾步,憂心忡忡地問。
徐老蔫兒厲聲斥責道:“嘖!讓你去整點兒水,你擱這傻站著干啥?快去!”
韓桂蓮不為所動,一眼就猜出了誰是東家,于是趕忙走到江連橫面前,顫聲問:“伱是江老爺吧?”
“別,大姐,你叫我江連橫就行。”
“我弟咋沒來呢?是不是出啥事兒了?”
江連橫低下頭,沉吟許久,方才嘆聲道:“大姐,咱們還是進屋嘮吧!”
韓桂蓮的嘴唇顫了兩下,臉色蒼白地點點頭,忙說:“好,那……江老爺您、您進屋!”
江連橫轉過身,囑咐道:“雁聲,南風,你倆去讓弟兄們在院外等著,別驚擾了街坊四鄰,帶來的糖,給附近的小孩兒發一發,我待會兒就出來。”
說罷,他便跟著徐老蔫兒一家走進屋內。
房子雖小,但裝潢不錯,許多地方都有翻修、擴建的痕跡,不用猜也知道,必定是韓心遠出錢接濟。
穿過外屋地,來到炕頭兒。
屁股還沒等坐下來,韓桂蓮便迫不及待地問:
“江老爺,我弟他……是不是出事兒了?”
她似乎早已預料到了問題的答案,卻仍舊選擇固執地追問下去,以期能從旁人口中,尋得一絲僥幸。
徐老蔫兒和兩個兒子也站在旁邊,靜靜地等待“意外”出現。
江連橫沉聲哀嘆。
一邊緩慢地搖了搖頭,一邊焦躁不安地用手指敲了敲磕膝蓋,看上去十分掙扎、十分不忍、十分愧疚。
過了半晌。
他似乎終于鼓起了勇氣,抬頭看向韓桂蓮的目光,幽幽嘆道:“老韓……是我的好兄弟啊!”
徐家人微微一怔。
卻聽江連橫接著說:“他這個人,無異于我的左膀右臂,可以這么說,要是沒有老韓,恐怕也沒有我江某人的今天。”
“我弟他怎么了?”
“大姐,老韓他……他……唉!”
江連橫突然掩面背過身去,連連擺手道:“我、我真不知道該怎么跟你們開口!”
聞言,韓桂蓮頓時癱坐在炕上,雙眼一紅,眼淚吧嗒吧嗒地掉落下來。
自家弟弟是干什么的,她心知肚明。
常在線上混,給人賣命當打手,缺胳膊短腿兒,自然時有發生,但聽江連橫的語氣,情況遠比她所想的更加嚴重。
“那……那他人呢?還活著不?”韓桂蓮問。
江連橫搖了搖頭。
“走了。”
“為啥呀?”韓桂蓮嚎啕大哭,“去年過年還回來了呢!說啥都挺好,那咋、咋說沒就沒了?”
徐老蔫兒連忙叫兩個兒子過去安撫,自己則給江連橫倒了一杯水,問:“江老爺,韓心遠是讓誰給整了,人呢,人現在在哪?”
“鬼子殺的!”
江連橫滿腹怨恨,卻又頗感無奈地說:“前不久,有幾個小鬼子在老韓看的場子里鬧事兒,我勸他息事寧人,不要沖動,可你們也知道老韓那脾氣……”
“是是是!”徐老蔫兒低聲附和。
“老韓跟那幫小鬼子打了一架,這么一整,兩邊兒就結下了梁子,我的生意也沒少受影響。”
“哎唷!江老爺,那、那真是對不住!讓那小子給你添麻煩了!”
“嗐!都是自家兄弟,說這些可就太見外了!”江連橫兀自神傷起來,“而且說到底,他也是為我出頭,才惹上了這檔子麻煩。我就是萬萬沒想到,老韓的脾氣太沖,竟然要對小鬼子下死手……”
“這小子他媽瘋啦?”徐老蔫兒問,“他、他在奉天殺鬼子了?”
“不不不,他是為了不給我惹上麻煩,特意去了外地動手,也怪我沒攔住他,可惜了!”
“那他是在哪出的事兒?”韓桂蓮哭喊著問,“我得去看看我弟啊!”
不料,徐老蔫兒卻應聲罵道:“敗家老娘們兒,你他媽不要命啦?”
“我去看看我弟咋了?”韓桂蓮不甘示弱,“人都沒了,還不讓我看最后一眼吶?”
徐老蔫兒正要再罵,卻被江連橫趕忙抬手打斷。
“大姐,我聽說老韓的父母走得早,都是你這個姐姐把他拉扯大的。你的心情,我能理解,但這事兒姐夫說的沒錯,你最好還是不要去找老韓。”
“為啥?”韓桂蓮問。
江連橫耐心勸說:“他殺了好幾個鬼子,你是他的至親,老韓好不容易弄了個假身份,你要是暴露出來,小鬼子能輕饒了你們?不為別的,哪怕是為了孩子,你也務必不要沖動!”
至親永別,不能見最后一眼。
這下,韓桂蓮哭得更兇了。
徐老蔫兒和大兒子默不作聲,小兒子安撫母親節哀順變。
江連橫見狀,不禁單手掩面,似是悲從中來。
許久以后,徐家人漸漸平復下來,并不自覺地念起韓心遠過往種種。
江連橫隨聲附和,說到動情時,聲音不僅有點哽咽。
說著說著,他便從懷里拿出一厚摞大額奉票,自顧自地放在了炕桌上。
“大姐,人死不能復生,還是盡快看開比較好。這些錢,當然買不了老韓的命,但多少是我的一點兒心意,你們高低得收下!”
徐老蔫兒見錢眼開,整個人立馬精神了起來。
“哎呀!江老爺,你說這、這咋好意思呢!”
正說著,一沓紙幣已然落袋為安。
“別這么說,都是應該的!”江連橫嘆息道,“弟兄們這么捧我,我不能寒了他們的心吶!”
“江老爺,有您這句話,就算是韓心遠那小子沒跟錯人!”徐老蔫兒挑起大拇哥,隨即招呼道,“兒子,快,來給江老爺磕頭!”
倆半大小子挺聽話,當場跪在炕前,“咣咣”磕起了響頭。
江連橫趕忙勸阻。
“哎呀!別別別,快起來,我這心里已經夠難受的了,趕緊起來!”
倆小子起身以后,徐老蔫兒卻又湊過來,猶豫了片刻,支支吾吾地問:“江老爺,韓心遠現在沒了,那他這幾年在省城里的官銀號和錢莊,還有沒有存單、銀票啥的……”
江連橫點點頭,旋即又從懷里取出一沓大額奉票。
“這是老韓的錢。”
“就這么點兒?”
徐老蔫兒有些詫異,又有些狐疑。
錢并不少,是他太貪。
江連橫只好耐心解釋說:“這是其中一半,我聽說老韓還有個二姐,剩下那一半,我還得送到那邊去。”
徐老蔫兒搓了搓手,連忙笑著提議道:“江老板,要不你把錢都給我吧!您這身份,這點小事兒就不用您親自跑一趟了,我去還方便。”
聞言,韓桂蓮立馬在旁邊吵嚷起來。
“錢錢錢,你就知道錢!我弟都沒了,你還惦記著他的錢,咱這小院兒,還有外面的地,要是沒有心遠,你八輩子也掙不出來!”
“嘿!合著你弟沒了,咱這日子就不過啦?”徐老蔫兒針鋒相對,“他又沒兒沒女,錢不留給咱們,留給誰呀?”
江連橫見這一地雞毛,不由得起身搖頭。
“二位,要是沒什么事兒的話,我就先走了。老韓的錢,你們要是不放心,可以隨時去奉天查賬。”
“那不能,那不能!”
徐家人連忙起身相送。
他們也知道,江家沒必要在這仨瓜倆棗上藏私。
退一步說,即便江連橫不來送錢,他們也無可奈何。
眾人依依話別。
徐家人跟在江連橫后頭,自是點頭哈腰,連連道謝,一會兒勸他留下吃飯,一會兒請他有空常來。
江連橫擺手推辭,走到院門口才回過身來,鄭重其事地囑咐道:
“以后有什么困難或者麻煩,不用客氣,隨時來奉天找我。”
“多謝江老爺,多謝江老爺!”
“不過,老韓這件事關系重大,畢竟跟鬼子有關,我盡力幫你們遮掩,但你們就千萬別再四處瞎打聽,否則走漏了風聲,連我也沒辦法幫忙了。”
“放心放心!這件事就過去了,咱家絕對不再提!”
徐老蔫兒十分嚴肅地保證道,似乎并不怎么關心在身后抹眼淚的韓桂蓮。
“那就這樣吧!”江連橫握住徐老蔫兒的手,拼命搖晃了兩下,“節哀,節哀!”
一聲嘆息!
隨即轉身鉆進車廂。
劉雁聲和王正南湊過來說:“行了行了,別送了。東家還得去韓心遠二姐家,你們都回去吧!”
徐家人點了點頭,卻又全都站在院門口,巴巴地望著車隊遠去,躬身目送,車過猶待。
但沒人看見,在車門關閉的剎那間,江連橫立時冷下一張臉。
方才那些悲慟、愧疚、惋惜的神情,頓時消失得無影無蹤。
他拿出方巾擦擦手,隨后將其丟在一旁,除了稍顯疲憊以外,沒有任何其他反應。
馬車向前行駛了一段距離,外面傳來南風的聲音。
“哥,還去韓心遠他二姐家不?”
“去啊,為啥不去?”
“我尋思道挺遠,要不你找個地方歇著,就這么點小事兒,我去給你辦了唄,還值得你來回這么折騰啊?”
“值!”
江連橫的回答,言簡意賅,且沒有絲毫猶豫。
這似乎是他做過的最值當的一件事。
知曉內情的弟兄,明白了以后犯錯應該怎么補救;門外的空子聽說以后,將他當做值得投奔的東家。
老江湖,就是要把人賣了,還能落聲謝謝。
小弟心甘情愿地賣命,還要倒過來替東家數錢。
江湖中人:
下位者斗狠,中位者斗智,上位者玩弄人心。
方才看到徐家人的反應,江連橫才真切地體會到,究竟何謂江湖道義。
過去,他只將奴顏媚骨,面向位高權重之人。
如今,他又將虛假偽善,施以籍籍無名之輩。
馬車顫顫巍巍地繼續朝前行駛。
江連橫在座位上閉目養神,徐家人的音容笑貌,早已被他盡數拋諸腦后。
直至此時此刻,他才真正有了些龍頭瓢把子的做派……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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