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五點整，道外濱江縣華燈初上。

正陽三道街，臨近松江南岸，街面上的男女老少無不行色匆匆，趕點兒回家吃飯。

小商小販叫得更賣力氣。

“收攤兒了，收攤兒了，還剩兩匝粉條，給錢就賣，給錢就賣了噢！”

穿過市井塵囂，江連橫等人準(zhǔn)點來到松江電影茶社。

迎頭一看，還是老樣子，樓下的清茶社已經(jīng)不剩幾個客人，二樓的窗口光影變幻，似乎仍在放映著影戲。

幾人剛走進(jìn)店內(nèi)，林七便快步迎了過來。

“哎呀，虎子，這事兒可太巧了，沒想到咱倆東家還認(rèn)識！”

他先跟闖虎和西風(fēng)打了聲招呼，旋即歪過腦袋，咧嘴一笑：“這位就是江老板吧？快請進(jìn)，快請進(jìn)，范斯白先生已經(jīng)在雅間里等你們了。”

因為有闖虎這層關(guān)系，雙方事先通過電話，盡管沒見過面，倒也略有耳聞。

江連橫帶人進(jìn)屋，六個人進(jìn)店，大堂里頓時添了人氣兒。

這時候，范斯白也從雅間里應(yīng)聲走了出來，跟大伙兒逐一握手。

盡管他始終面帶微笑，可眼見這么一大幫人，眉宇間還是顯出幾分猶疑。

“江先生，我很高興你能來，但是——”范斯白忽然上前一步，壓低了聲音說，“我們之間的這種合作，最好還是不要讓太多人知道，這沒有好處。”

江連橫擺了擺手，卻說：“這些都是我的家人，不過你放心，他們不參與咱倆之間的會面。”

一聽這話，林七頓時來了精神。

“對對對，幾位都是虎子的朋友吧？那就都是我的朋友，上樓上樓，我請你們看影戲！”

盛情難卻，林七也是真愛這行，只要得閑，三句話不離電影，當(dāng)下便將薛應(yīng)清等人請到二樓，單清了一張桌子，堅果點心，香煙好茶，全都招呼上來，一個勁兒地給大伙兒推薦影戲。

大堂內(nèi)，江連橫則是跟范斯白客套了一番，隨即相繼走進(jìn)雅間落座。

房門一關(guān)，也不開燈，只借著窗外朦朧的微光，雅間里霎時間寂靜了下來。

倒了兩杯茶，范斯白率先開腔道：“江先生既然決定過來，肯定是愿意進(jìn)行合作，我可以先給你介紹一下我手上掌握的資源——”

話剛到嘴邊，江連橫卻突然抬手打斷。

“等會兒！范先生，有件事我得先問明白了，咱倆才能繼續(xù)往下談。我這人心雜，不問踏實了，咱倆合作不了。”

范斯白有點困惑，點點頭說：“請問吧。”

“關(guān)于我的事情，你是不是從一個姓于的小年輕那里打聽到的消息？”

此話一出，江連橫原本懸著的一顆心，便立馬落了地。

他不需要回答，因為范斯白錯愕的神情，已然佐證了他的猜測。

江連橫來哈埠，到現(xiàn)在為止，也才三天時間。

打從走出火車站那一刻起，他所見過的、接觸最多的本地人，也只有老錢兒和那個小跟班兒。

即便“鬼拍門”在線上有蔓兒，可消息傳得再快，也不至于僅用一天時間就傳到了洋人的耳朵里。

姓于的小跟班兒好打聽、愛穿閑話，本身又是“大胡子幫”借款公司的小雇員，思來想去，也只有他最有可能把消息傳給同為猶太人的范斯白手中。

“我猜，你最近一直都在找機(jī)會，想跟消息靈通的華人合作，所以到處收買消息，那個姓于的小子知道你在找人合作，所以把我的消息賣給伱了，是不是這樣？”

范斯白不置可否，愣了片刻，卻又忽地笑了起來。

“江先生，你就是我理想中的合作伙伴！”

“別捧我。”江連橫擺了擺手，“我就是想確認(rèn)一下情況。”

范斯白點點頭：“我很理解。”

“還有一件事，你來遠(yuǎn)東多長時間了？”

“還不到半年，所以我很著急在這里建立關(guān)系。”

江連橫把茶杯往旁邊一推，支起胳膊肘，把身子往前一探，卻問：“那你在哈埠，跟多少人合作過了？”

范斯白頗感無奈地回道：“有過交易的人不少，但是還沒有真正可靠的朋友。”

“那……雙城府有個占爺，張全祥你合作過沒？”

范斯白一臉茫然的說：“我沒聽說過這個人，我應(yīng)該聽說他嗎？”

江連橫笑著搖了搖頭，說：“那倒不用，我就是隨口問問，現(xiàn)在你說吧，你手上有多少門路……呃，就是你所謂的資源。”

隨即，范斯白簡要介紹了一下自己的情況。

作為協(xié)約國遠(yuǎn)東諜報局的情報官，他同英、法各國的情報人員都有一定往來，在領(lǐng)事館中也有不少人脈關(guān)系，所欠缺的，只有遠(yuǎn)東本地，尤其是關(guān)外奉張勢力的情報網(wǎng)絡(luò)。

江連橫聽后，皺著眉頭問：“那個……小東洋算是協(xié)約國么？”

“當(dāng)然。”范斯白脫口而出，“他們對東三省的野心很大，這所有人都看得出來。我相信，奉張集團(tuán)也會對他們的情報很感興趣，我是職業(yè)的，只要報酬足夠多，東洋人的情報，我一樣可以弄到。”
“要多少錢？”

“這要分情況，不同的情報，價錢當(dāng)然不一樣，但我不希望我們之間的合作，只限于買賣。如果可能的話，我希望我們之間可以共享，或者說是交換。”

“你想從我這拿到關(guān)于老張的情報？”江連橫樂了。

范斯白有些不解地問：“這有什么不可以么？”

江連橫仔細(xì)斟酌了片刻，卻說：“我和你不一樣，我不是只為了錢，我還得要命，你懂我的意思吧？”

“哦，江先生別誤會，我只是希望了解奉張集團(tuán)對北邊叛軍的看法，這也是遠(yuǎn)東諜報局最重要的任務(wù)。”

江連橫咂了咂嘴，顯出幾分猶豫，隨后說：“咱倆還是先從買賣開始吧，我更想要小鬼子的情報。”

范斯白照例比劃起手勢，說：“當(dāng)然可以，信任需要時間才能培養(yǎng)，如果你有東洋人的情報，也可以賣給我，我的出價很公道。”

“你還挺痛快，那好像也沒什么可談的了。”

會談合作的進(jìn)程，遠(yuǎn)比江連橫預(yù)想的還要暢快。

沒想到，范斯白卻說：“等等，江先生，還有一件很重要的事情，如果我們之間要建立合作的話，最好要有一個……一個……”

“要有個幌子？”江連橫問，“掩人耳目？讓別人不容易發(fā)現(xiàn)？”

“對對對，我就是這個意思。”

范斯白連連點頭，旋即又趕忙壓低了聲音，說：“情報只有保密才有價值，但哈埠已經(jīng)不安全了，這里到處都是密探，我可以很明確的告訴你，關(guān)外三省高層之間的電報往來，全都受到了東洋人的監(jiān)視。”

“我懂，找固定的人接頭。”

“最好還要有我們之間獨有的密文。當(dāng)然，這些可以慢慢商量。”

江連橫下意識想到了春點切口，可轉(zhuǎn)念再想，又覺得不妥，線上的老合都通春點，根本談不上密文。

“這件事……我回頭好好想想，要是再碰頭的話，還在這家茶社？”他起身問道。

范斯白也走到雅間門邊，說：“只要你愿意，哪里都可以，如果要在這里碰面，你可以先打電話問林經(jīng)理。”

話到此處，江連橫忽然想起，闖虎曾說過，林七諢號“無鳴鵑”，除了一手半吊子的影戲，最拿手的絕活兒，就是學(xué)人說話，傳得倒是挺神，也不知道到底有沒有真本事。

說話間，兩人相繼從雅間里走出來。

江連橫站在樓梯口，扯著嗓門喊了兩聲，沒聽見回應(yīng)；又喊了兩聲，卻聽見幾人同時應(yīng)聲回話：

“等會兒，東家，你也上來看看，挺有意思！”

簡直不像話！

范斯白卻在身后問：“江先生，既然來了，要不要上樓去看一看？”

江連橫皺著眉頭走上樓梯。

同西風(fēng)一樣，他對影戲的印象，也就只有《日俄旅順戰(zhàn)爭》這樣的新聞片，看多了也沒覺出多大意思。

可一進(jìn)二樓茶堂，卻見薛應(yīng)清等人背對著門口，圍坐在茶桌一側(cè)，仰著脖子，一動不動，全都直勾勾地盯著幕布上的影戲，身姿仿佛一張張剪影。

光影交織的幕布上，一個頭戴牛仔帽、手持柯爾特的洋鬼子，正在室內(nèi)跟另一個洋鬼子對峙。

人物的動作很快。

畫面微微震顫，時不時閃過幾行洋文字幕，一晃神的工夫，其中一個洋鬼子便倒下了。

“看啥呢？”

只是短短幾幅畫面，江連橫立時就被吸引了過去。

李正西側(cè)過臉，抬手指了指幕布，說：“哥，這就是你以前說的美國胡子吧？橫把兒，在那劫道兒呢！”

“那是西部牛仔！”林七趕忙搬來兩把椅子，順口介紹道，“江老板，快請坐！這是《火車大劫案》，美國片子，十來分鐘，算上這回，我都看七十多遍了！”

江連橫在另一張茶桌旁坐下來，目光始終沒有離開幕布，卻說：“這比老錢兒帶咱看那影戲刺激啊！”

薛應(yīng)清頭也不回地應(yīng)聲說：“剛才那個比這個好看，林經(jīng)理，那叫什么來著？”

“叫佛蘭……你等會兒，那名字太繞嘴了，薛掌柜愛看，我待會兒再讓人給你放一遍。”

“是《弗蘭肯斯坦》么？”范斯白隨口問道。

“對對對，就是那部影戲。”林七連忙點了點頭，隨即又朝眾人解釋說，“其實這倆都是老片子了。”

薛應(yīng)清等人可不管什么新片、老片，只管全神貫注地看向幕布上的畫面。

范斯白坐在旁邊，見江連橫也是一副心馳神往的樣子，便不由得比劃著提議：

“江先生對電影戲感興趣嗎？我有辦法可以幫你弄到片源，送到奉天。等大戰(zhàn)結(jié)束以后，新的電影戲肯定會越來越多，這是個商業(yè)機(jī)會，而且——”

說著，他突然壓低了聲音：“我們之間的合作，可以嘗試使用膠片……你懂我的意思嗎？”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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