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2章 冬妮婭
閑言少敘,書歸正傳。
于德海托朋友找到俱樂部經理,說明來意,連番作保,這才終于引介了買賣雙方照會碰面。
毛子經理當然沒聽過江家的名號,但見來人穿戴不凡,尤其是薛應清堪稱芳容絕代,當下便心生許多好感,所以沒聊兩句,就領著幾人貼邊兒走到舞池后方的偏僻角落,又上了一層窄小的樓梯。
俱樂部頂層更像是一家旅館。
沒有走廊,所有房間都沿著四周環繞,并在中間圍出個開放式的公共休息區,一頭擺著幾張長沙發,一頭擺著茶桌、書架、鋼琴、棋盤等等消閑娛樂設施。
剛上樓梯時,還能隱約聽見一陣陣姑娘的嬉笑,可隨著眾人的腳步漸漸逼近,毛子經理一露面,樓上便立刻響起一連串兒的關門聲。
等江連橫幾人在沙發上落座,休息區內就只剩下幾個洋鬼子看場,再也見不到姑娘的身影了。
毛子經理嘀哩咕嚕說了一大堆,于德海聽得磕磕絆絆,好在也能勉強充當翻譯。
“江老板,他說樓下還沒散場,他得先回去照看生意,讓咱們在這等一會兒,老板親自過來。”
江連橫點了點頭,隨口回應道:“哈了少。”
毛子經理滿臉困惑,倒也沒多想,只是偷瞄了兩眼薛應清,隨即便轉過身,匆匆離開了休息區。
室內立刻安靜下來。
幾人鼻翼微翕,不由得紛紛皺起眉頭。
盡管休息區內處處彌漫著香水味兒,可細聞之下,還是免不了些許狐臭,尤其是那幾個看場的洋鬼子,味兒太沖,一走一過,簡直是“殺氣凜然”,熏得大伙兒暈頭轉向,直犯惡心。
“受不了,受不了。”
李正西和康徵幾乎同時拍了下大腿,緊接著起身掏出煙盒,走到洋鬼子面前挨個兒發煙。
沒曾想,洋鬼子接過香煙,氣氛反倒融洽了不少,盡管語言不通,竟也說說笑笑起來。
于德海趁機湊到江連橫身邊,神神秘秘,壓低了聲音說:“江老板,我看咱倆挺投緣,要不我再免費送你個消息吧?”
“會做生意。”江連橫立馬豎起大拇哥,“你說吧,我聽著。”
“江老板,您猜來‘老槍俱樂部’的,大部分都是什么人?”
“洋人?”
“呵呵,您真會玩笑,那我就直接告訴您吧。”于德海煞有其事地說,“來這家俱樂部的,大部分都是白毛的軍官,嘖嘖嘖,您想想,這里頭得有多少值錢的消息啊。”
“是么,你咋知道的?”江連橫問。
“嗐,看也看出來了呀!”于德海發出個怪聲說,“我在哈埠待的時間長,我知道,毛子兵不是來這,就是去鐵路俱樂部,來來回回,多半就這倆地方。唉,可惜我身份太低,混不進來。”
江連橫應聲瞟了他一眼,似笑非笑地問:“你跟我說這事兒,是啥意思?”
“沒……也沒啥意思,就先閑嘮嗑唄!”
“你是想讓我幫你混進來,然后替我打聽消息,再順道掙點外快?”
心思被看穿了,于德海還挺不好意思,悶頭抹擦了兩下褲腿兒,嘿嘿笑道:“江老板要是愿意資助我一把,那老弟以后就給您賣命了,手上再有什么消息,保準全都告訴您,您看……咋樣兒?”
“再看吧!”
江連橫隨口敷衍一句,心里卻對此人愈發反感。
于德海見錢眼開、口風不緊,本身就已經令人難以深交,再加上貪得無厭、不知進退,便實在是惹人生厭。
偏偏是這種人最為難纏,誰要是搭理他,他便得寸進尺,蹬鼻子上臉,恨不能把所有人都拉下水,最后陪他一起死;可誰要是不搭理他,他轉頭便因怨生恨,處處挖坑使絆子,背地里憋著一肚子壞水害人,直到致人于死地而后快。
果然,于德海不肯善罷甘休,還在叨叨個沒完,看那架勢,似乎誓要為自己爭取個潑天的富貴。
江連橫不勝其煩,揮了揮手,想要岔開話題,于是便轉過身,一把將闖虎摟在腋下。
“虎啊!”
“東家,你別這樣,待會兒姑娘就出來了,你老像抓雞崽兒似的摟我,這樣我很沒面子。”
“伱小子還要上面子了?”
“呃……嘿嘿,我主要是怕丟了江家的面子。”
江連橫拍了拍闖虎的肩膀,忽然低聲說:“虎啊,待會兒要見洋妞兒了,這屋里頭就數你是見過大世面的,哥有一件事想問問你。”
闖虎小雞啄米似地點點頭:“大世面談不上,除了我身高以外,你想問什么就問唄。”
“你說這洋人……頭頂上是黃毛兒吧?”
“也有跟咱一樣的黑頭發。”
“廢話,這用你告訴我么?”江連橫擺著手指頭數道,“有黃毛兒、有金毛兒、還有紅毛兒……”
正在念叨著,薛應清就已經猜出他沒憋好屁,當下便朝這邊瞪過來,嘟囔了一句:“臭點子!”
江連橫不加理會,手指摩挲下頜,念著念著,忽地眉頭一皺:“嘶——難不成,她們那……也是黃毛兒?”
闖虎眼前一亮——是他愛嘮的話題!
“哎呀!東家,我跟你一樣,這個問題曾經困擾了我很多年!你也知道,我這人就好研究、愛琢磨,要是有啥事兒想不明白,我連覺都睡不著!畢竟‘紙上得來終覺淺,絕知此事要躬行’么!”
“那到底是不是啊?”
“別急,你聽我慢慢兒跟你說,那年開春,渾天黑夜,我……”
說書就怕打岔,闖虎剛開了一個頭,樓梯那邊就立時傳來了一陣腳步聲。
幾人抬頭看去,卻見一個四十奔五的中年毛子,一邊清了清嗓子,一邊快步走進休息區。
看場的洋鬼子見他來了,立馬掐滅香煙,腰桿兒拔得筆直,沖來人齊聲問候致意。
于德海也連忙站起身,整理下衣衫,朝江連橫等人介紹道:“江老板,這位就是‘老槍俱樂部’的老板,契赫洛夫先生。”
見狀,江連橫難免有點意外。
他原以為,這家老板會是個囂張傲慢,甚至兇狠跋扈的洋鬼子,可對方看起來卻像個老牌紳士。
契赫洛夫頭發挺稀、胡子挺密,棕色眼睛,面容清瘦,精神飽滿,為人似乎相當自律,即便人過中年,也沒有絲毫發福的跡象。
他走道很快,說話更快,也不知道是在跟誰爭分奪秒。
好在他身后還跟著一個華人女翻譯,懷里抱著一沓資料,水平比于德海高出一大截,不會漏掉任何談話內容。
他大步走過來,跟江連橫握手,態度既不高高在上,也不過分謙遜,完全是一副公事公辦的架勢,就是說話有點愣。
直到確認江連橫的財力以后,契赫洛夫的臉上,才終于顯出三分笑意,接著便打開了話匣子。
女翻譯轉述道:“請原諒,我的時間很寶貴,如果可以的話,我們現在就開始吧?”
“東家,那咱們就趕緊開始吧?”闖虎早就已經迫不及待了。
“等下!”
沒曾想,江連橫突然出聲制止,旋即抬了抬下巴,竟語出驚人地問:“你這個翻譯賣不賣?”
此話一出,眾人當場瞠目結舌。
薛應清皺起眉頭,偷摸拽了兩下江連橫的衣角,小聲責備道:“你能不能有點當家的樣子?”
女翻譯也是霎時間紅了臉,面帶嗔怒地說:“江先生,我是契赫洛夫先生的雇員,就算他想,他也沒權利賣我,您與其說這些沒用的,不如趕緊把生意談成吧。”
可是,當家有當家的想法。
江連橫并非插科打諢,而是他近期確實一直都想給家里物色一名靠譜的翻譯。
“好好好,不賣就不賣,我是看你毛子話說得挺好,隨便問問,沒別的意思,你也別想美事兒。”
女翻譯被噎了一句,正想著該如何反駁,江連橫卻已經就此翻篇,朗聲道:“那就開始吧!”
契赫洛夫惜時如金,女翻譯也不敢再有二話,于是立刻吩咐幾個看場的洋鬼子,圍著俱樂部頂層,挨個兒叩響房門,分批逐次地喚出所謂的白俄貴族小姐。
江連橫等人坐在沙發上,如同是在看走馬燈一般,眼見這些昔日里“高人一等”的姑娘,如今卻無異于玩物似的,供人挑挑揀揀,尊嚴盡失。
不得不承認,“老槍俱樂部”里的“洋觀音”,不僅比雙城乞丐處里的洋毛子年輕、俊俏、光鮮靚麗,而且其言行舉止看起來也更有教養,或許還當真有幾分貴族風范。
幾人在這邊觀賞挑揀,女翻譯便在那邊轉述引介。
契赫洛夫完完全全把這行當成了產業,一切都被量化了,活生生的人便如同貓狗牲口一般,被分門別類,姑娘從頭到腳都被貼上了價碼,相貌、年齡、身份、職業、技能……
從商人的角度而言,他確保顧客能夠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地了解,自己的錢都花在了什么地方。
“這是安娜,棕色頭發,今年剛滿十八歲,未婚,祖上是子爵,會寫字,八十塊現大洋……”
江連橫靜靜地聽著,靜靜地看著。
自從來到哈埠以后,他在毛子的影戲院里,親眼見過被征服的新幾內亞土著表演,如今又親眼見證因戰亂而流離失所的白俄姑娘。
目之所及,便是亂世無常,人命如草芥。
然而,他生就在亂世,自幼便在街頭見過無數背負草標的孩童,早已對此見怪不怪。
何況,此刻站在面前的姑娘又是毛子,她們的父輩甚至兄長,沒準就是當年的劊子手。
江連橫等人一點兒也不憐憫。
女翻譯的轉述仍在繼續:“契赫洛夫先生在中東鐵路上有足夠的人脈關系,你們完全不需要擔心在運送途中會出現意外。而且,這些姑娘很清楚自己的情況,也接受自己的處境,絕不會惹麻煩。”
“東家東家,這個紅頭發的好看!”闖虎提議道。
“是么,你要是稀罕的話,我買來送你了。”江連橫半開玩笑、半是認真地說。
畢竟,闖虎在江家的功勞很大,而他偏偏又胸無大志,很少提要求,所以只要他開口,江連橫向來盡力滿足,也算是明確江家獎懲分明的規矩。
可闖虎卻連忙搖了搖頭,嘿嘿笑道:“不不不,我就是欣賞,欣賞而已,小馬拉大車那事兒,咱可不干,再說買來的也沒意思,還得是風花雪月,情投意合才好。”
江連橫聳了聳肩——愛要不要。
這時,薛應清忽然開口道:“模樣都挺不錯,就是不知道干不干凈,沒讓糟蹋過吧?”
一聽這話,契赫洛夫有點不高興,語氣生硬地說:“這位小姐,我是一個堂堂正正的商人,很看重‘信譽’二字,如果這些姑娘不干凈,我當然會提前告訴你們,請你不要再問這種問題了,這是對我人格的冒犯和侮辱。”
他還委屈上了!
江連橫訕笑兩聲,卻問:“還有沒有別人,我想再看看。”
女翻譯說:“還有最后四個人,江先生到底有沒有相中的人選?”
江連橫擺了擺手,說:“先拉出來看看,我又沒說只買一個,萬一有好的落下了呢。”
女翻譯拿他沒轍,只好將原話翻譯給契赫洛夫,契赫洛夫聽后,便吩咐幾個洋鬼子,去休息區最末端的房間里喊人出來。
少傾,便有四個白俄少女緩步來到眾人近前。
江連橫原本已經有點看乏了,未曾想,抬眼匆匆一掃,目光卻忽地定住,如同錐子似的,死死扎在了一個黑發姑娘的臉上,旋即不由自主地從沙發上站了起來。
女翻譯沒有留意,清了清嗓子,仍在自顧自地講解道:“我給幾位介紹一下,這是索菲亞——”
“這個叫什么?”
江連橫一邊問,一邊指著那黑發姑娘走上前。
“嗯?”女翻譯轉頭瞄了一眼,接著連忙查看起手中的資料,“這是冬妮婭,今年十九歲,未婚,非貴族出身,會畫畫、會彈鋼琴……”
其后的信息,江連橫充耳不聞。
他走到姑娘面前,照例伸出手,捏住她的下巴,正想要端起來好好看看,卻不想,那姑娘立時往后退了半步,“啪”的一聲,毫無征兆地拍下了他的手。
見狀,契赫洛夫立馬勃然大怒,沖著那姑娘厲聲咆哮起來。
沒想到,還不等罵出半個臟字兒,江連橫卻猛地抬手制止道:“別吵!”
一見他那副反應,薛應清頓時皺起眉頭,別過臉去,長嘆一聲。
江連橫卻是眼前一亮,轉身看向眾人,指了指那姑娘,哈哈一笑,卻說:
“嗬!看見沒有,這丫頭有點兒意思啊!”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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