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7章  點到為止（·終章）

    奉天聯(lián)合商務總會，二樓會議室內(nèi)。

偌大的長桌前滿坑滿谷，放眼望去，在座的盡是省府內(nèi)外的豪紳富商。

平日里，商會若是舉辦什么活動、會議之類的事宜，許多大老板都懶得親自參與，可今時不同往日，此次會議，各大商號的東家、財主，全都坐在席位上，會場的陣仗也比平常熱鬧了不少。

江連橫已經(jīng)很久沒來過商會了，眼下作為江家的代表，竟也跟著親自到場與會。

正所謂：一朝天子一朝臣。

盡管江連橫鮮少在商會露面，但江家在商會的影響力，卻從未因此而有所衰減。

甚至，為了等他過來，這場會議足足延遲了十幾分鐘才正式開始。

相比之下，蘇文棋所代表的廣源錢莊，在經(jīng)歷前幾年的金融動蕩后，卻已然從商會次席跌落到了末席，泯然眾人了。

兩人遠遠地相視一眼，沒再說話，也無話可說。

人就是這樣，越是來往，便越是有說不盡的話；一旦疏遠，無論多深的交情，眨眼間便覺得陌生了。

商會會長清點了一遍人數(shù)，眼見與會者悉數(shù)到場，終于清了清嗓子，先側(cè)過身，笑瞇瞇地低聲問道：“江老板，要不……你先講兩句？”

“不用不用。”江連橫笑著擺擺手，“還是請會長講話吧。”

“呵呵呵，江老板太客氣了，您多少講兩句唄！”

“真不用了，連橫全聽會長的吩咐。”

“哎呀，你這、你瞅瞅，那我就……承讓了？”

“會長請！”

幾番辭讓下來，商會會長總算是放寬了心，當下便將身子坐正，朗聲道：“諸位，麻煩諸位先靜一靜，我看咱們?nèi)硕嫉烬R了，那咱們現(xiàn)在就開會吧？咳咳……首先，感謝諸公在百忙之中蒞臨到場……其次，要感謝張將軍的日夜操勞……再次，要感謝省府各級對咱們奉天商界的關(guān)懷……”

開篇先扯了十幾分鐘有的沒的，直到絮叨得大伙兒都有點困了，商會會長才終于談起正題。

“今天，我以奉天商會的名義，召集諸公過來開會，原因想必大伙兒也都知道，主要是為了兩件事：其一，再過幾天，咱們省府的政商兩界，要在商埠地的‘春秋大戲樓’設(shè)堂會，慶祝奉天開埠破土動工！”

會場里響起一陣稀稀拉拉的掌聲。

“第二件事，就是由我來負責把商埠局制定的相關(guān)細則，逐一轉(zhuǎn)述給各家買地、承建的商號，希望諸公能夠嚴格遵守，勿謂言之不預。”

言罷，掌聲頓時停了下來。

眾人微微欠身——顯然，這才是大家親自到場所要關(guān)注的重點。

商會會長取出隨身攜帶的省府公文，醞釀了片刻，接著說道：

“這個這個……大伙兒也都知道，咱們奉天另行開辟南市場，一方面是為了提振民族工商業(yè)的發(fā)展；另一方面，也是為了有效扼制東洋附屬地對咱們奉天商界的步步蠶食！”

聽了這話，會場中幾個干實業(yè)、干錢莊的掌柜忍不住附和著點了點頭。

蘇文棋更是聽得格外認真。

“南市場開辟以后，將與東洋附屬地迎頭對立，抵擋小東洋的商業(yè)入侵。為此，咱們省府特地請了高人規(guī)劃，南市場的商鋪布局，暗含了兵家的八卦陣法，足以抵擋小東洋的囂張氣焰！”

做生意的人，大多都有些崇信玄學。

眾人紛紛點頭，唯獨蘇文棋眉頭緊鎖，心里覺得有點荒唐。

“所以，省府特地三令五申，要求各家承建商號，不得私自篡改規(guī)劃布局，諸公沒什么意見吧？”

沒人有意見，有意見的，又怎么可能拿得到地皮？
商會會長環(huán)視了一圈眾人，接著又說：“還有一點，商埠局反復強調(diào)，凡是競標拿到地皮的商號、地主，一律不準將手上的地契轉(zhuǎn)賣給外國商人，尤其是小鬼子，所有私自轉(zhuǎn)賣土地給外商的合同，省府一概不予承認！”

此話一出，在場的豪紳富商當中，有幾人的臉色顯得有些凝重。

私販土地的現(xiàn)象，在奉省屢見不鮮。

每查出一次，省府都免不了要出面跟東洋領(lǐng)事對峙一番，結(jié)果卻總是無功而返。

尤其是從今年以來，小東洋受到“米騷動”和“毛子內(nèi)戰(zhàn)”的影響，其國內(nèi)動蕩不安，越來越多的小東洋，或是出于自愿，或是出于被迫，紛紛來到關(guān)外謀求生路。

小鬼子竟也開始“闖關(guān)東”了。

只是，這幫小東洋多半是無業(yè)游民和地痞流氓，來到關(guān)外，到處尋釁滋事，強搶土地，省府費盡周折與東洋領(lǐng)事爭論，結(jié)果卻仍舊于事無補。

因此，省府只能想方設(shè)法，試圖從源頭制止私販土地的勾當。

于此同時，段氏當局為了爭取到小東洋對皖系的支持，也對此種蠶食情形，采取視而不見的態(tài)度。

果然，沒過多久，京師段氏便從小東洋的手里，拿到了一筆數(shù)目過億的貸款“援助”，代價便是私下里同東洋內(nèi)閣簽訂了《共同防敵軍事協(xié)定》。

防誰？

防的是北邊的毛子！

小東洋又照例端出“兩國親善”、“唇亡齒寒”的調(diào)調(diào)，迫使京師共同防范來自毛子的滲透。

北方內(nèi)戰(zhàn)，協(xié)約國武力干涉，小東洋也跟著躍躍欲試，想要出兵西伯利亞，密約便“順理成章”地簽訂了下來。

出兵與否暫且不論，但小東洋憑此條約，得以向關(guān)外大舉增兵，借此機會將自己的勢力徹底滲透到東三省各地。

京師當局對這份密約遮遮掩掩，始終不肯承認，但對關(guān)外百姓而言，卻是親眼見證著東洋軍隊陸陸續(xù)續(xù)進駐各個城市。

滿載士兵的東洋船只抵達旅大口岸，沿著南滿鐵路向北極速擴散。

短短幾個月時間，小東洋在關(guān)外各地分散的兵力，便已逾十萬人眾。

張大帥心里怎么想的，沒人知道，可奉天的百姓卻是人人惶惑——這白山黑水到底是誰家天下？
然而，木已成舟，無論大伙兒怎么想，小東洋的軍隊還是不費一槍一彈地進駐了關(guān)外地區(qū)。

商會會長將商埠局的決意傳達給各個豪紳巨商以后，大西邊城門外的商埠地也終于開始破土動工了。

……

……

小西邊門商埠地，春秋大戲樓。

奉天的豪紳富商悉數(shù)到場，間或夾雜些許商埠局的官員，為了慶祝開辟南市場，據(jù)說還大老遠請來了一個名角兒。

戲，唱的還是《挑滑車》。

“只見那番營螻蟻似海潮，觀不盡山頭共荒郊；又只見將士紛紛一似亂繞，隊伍中馬嘶兵喧吵鬧……”

武生扮相英武，手持紅纓長槍，身披雕紋彩甲，肩插四面靠旗，唱念做打，一板一眼，英勇豪邁，是個蓋世英雄的風范。

高抬腿，四方步，把式不短，氣息不亂，引得滿堂喝彩。

可如此熱鬧的場面，作為奉天江湖的龍頭瓢把子，江連橫卻出奇地隱身坐在角落里，根本無人覺察。

少傾，戲樓的大門靜悄悄地一陣開闔。

李正西站在喧鬧的人群中，左右環(huán)視了片刻，見到了江連橫所在的位置后，旋即連忙側(cè)過身，快步走了過去。
“哥，又查出來兩個。”他俯下身子，在江連橫的耳邊輕聲說，“那倆人的合同有問題，說是在遼南應招過去的，但二哥給咱的名單上面，查到的不是這個人。”

燈光匯聚在戲臺上。

江連橫點了點頭，不動聲色地問：“除了合同呢？”

“家里的‘把頭兒’給的消息，說是攛掇廠子里的工人叫歇。”李正西回道。

江連橫悶不吭聲，思忖了一會兒，方才開口道：“先別急著把消息報給省里的密探，跟一段兒時間再說。”

“哥，還有一件事。”

“說。”

李正西抬頭環(huán)視了一眼周圍的客桌，旋即壓低了聲音，輕聲說道：“那個……我聽人說，蘇文棋好像也跟北邊有點聯(lián)系。”

“啥？”江連橫頓時皺起眉頭，“有證據(jù)沒？”

“這……”李正西遲疑道，“要說證據(jù)，倒是也沒啥實際的，只是聽說廣源錢莊給勞工捐了不少錢，跟他們有過交集。”

江連橫想了想，最終還是搖了搖頭，卻說：“這算什么證據(jù)，跟勞工有交集的多了去了，你們平時多留意留意，有情況了再告訴我。”

“好。”

李正西應下一聲，轉(zhuǎn)頭正要走時，卻又被江連橫叫了回來。

“溫廷閣那邊有啥消息沒？”

“哥，這我就不知道了，要不我?guī)湍阏宜�，讓他過來親自跟你說？”

江連橫有些不滿，卻問：“西風，你咋回事兒，我不是讓你倆有什么情況互相商量著來么？”

“是……”李正西不情愿地點點頭，“但是，我和他查的人不一樣啊，我這邊最近比較忙，沒抽開工夫跟他碰頭呢！”

“別馬虎了。”

江連橫擺了擺手，讓李正西退下。

盤查北方勞工的差事，已經(jīng)斷斷續(xù)續(xù)做了半年光景。

然而，越是查下去，他便越是發(fā)現(xiàn)，這幾乎是一份無法完成的差事。

倒不是盤查細作困難重重，而是這股輿論風情根本無法扼制。

省府，甚至京師當局要著重盤查北方的勞工，最主要的原因，便在于要制止相關(guān)輿論的快速蔓延。

可現(xiàn)實的情況是，無論有沒有這批歸國的勞工，這股極具鼓動性的輿論仍在迅速傳播開來，很多老學究和年輕人甚至從來不曾踏出國門，卻也跟著自發(fā)地宣傳起來。

總不可能把這些人全都關(guān)進監(jiān)獄里去。

好在，張老疙瘩并未因此而責難江家，因為事實上，四海各地的情況都大差不差。

并非江家無能，而是胳膊實在是擰不過大腿。

抓幾個細作交給省府，倒是容易不少，江家也在按部就班地配合省城密探大隊進行“鋤奸”工作。

戲臺上的武生仍在“咿咿呀呀”唱著。

快要到那段經(jīng)典的念白時，四下里顯得比方才更加安靜。

看客們一個個全都抻長了脖子，聚精會神，正是要到了奮勇殺敵的啃節(jié)兒上，擎等著叫好丟彩。

只見那臺上的“大英雄”猛地橫起長槍，豎眉環(huán)眼，劍指當空，一字一頓地念道：

“看前面，黑洞洞，定是那賊巢穴，待俺趕上前去，殺……殺……咳咳……”

突然，這一聲咳嗽，讓整座戲樓里頓時陷入一片死寂。

眾看客神情錯愕，一時間竟然沒回過神。

“嘎調(diào)”唱不上去的，并不新鮮；耍花槍沒接住的，倒也無傷大雅；甚或是掉了盔、掉了髯口也不算稀奇。

怎么一句簡單的念白，竟也能卡在喉嚨里，愣是沒喊出來？

還他媽的名角兒呢！

“他媽了個巴子的，什么狗屁玩意兒，欺場吶？”

看客中，也不知是誰起了個頭，緊接著，一聲聲倒彩叫罵便接踵而至。

“見真章的時候掉鏈子，什么他媽的狗東西！”

“趕緊滾下去！”

“把張老板叫出來，今兒慶祝破土動工，結(jié)果就給咱老少爺們兒整這一出，伱他媽的惡心誰呢？”

接二連三的叫罵聲，瓜子皮兒和擦汗的手巾迎面丟過來，讓臺上的“名角兒”也慌了神。

戲比天大，任憑他前頭唱得再好，稍不留神出了閃失，這出戲便就算毀了，那一身風光無限的行頭，也成了莫大的諷刺。

那武生連忙放下紅纓槍，雙手抱拳，羞愧道：“各位，對不住，對不住，您多多包涵。”

“包涵你媽！”有個官員破口大罵道，“痛快給我滾下去！”

“好好好，我下去，我下去。”

武生埋頭就要走，結(jié)果卻又被眾人叫了回來。

“聽不懂人話是不是，讓你滾下去，不是走下去！臭戲子，你裝什么？滾！”

“滾！滾！滾！”

場面開始愈發(fā)混亂，江連橫皺起眉頭，懶得再去參與其中，猶豫了片刻，便帶著幾個跟班兒弟兄，起身離席而去。

剛從戲樓里走出來時，日上中天，忽聽得“轟隆隆”幾聲巨響，由遠及近，威逼而來。

街面上的行人紛紛退至道路兩側(cè)，驚慌失措地駐足遠眺。

不多時，卻見一輛輛軍用卡車，在關(guān)東父老錯愕的神情下疾馳而過，待到緩過神來時，還能隱約聽見小鬼子放肆的嘲弄和歡快的歌聲。

“撒庫拉~撒庫拉~亞游一諾嗖拉哇~”

“哈哈哈哈哈，哎，赤那！赤那！”

——第三卷·不得不·完——

晚些時候，再來寫本卷總結(jié)和失誤，會給各位讀者交代說明一下。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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