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8章 一只梨梟雄本色
尹抱坤今年七十有三,活在了坎兒上,所以格外重視養生之道。
老爺子個頭兒不高,一把雪白長髯,印堂發亮,精氣十足,雖是“紅棍”出身,卻沒什么戾氣,為人風趣開朗,愛說愛笑,特別愛拽詞兒,說話總是一套一套的;年輕時慣看了江湖紛爭,如今上了歲數,最愛應承的事兒,就是撮合后生晚輩互相提攜、以和為貴。
杜鏞請他作保講茶,老爺子挺欣慰,覺得臉上有光,于是早早便在“松”字號雅間里靜坐等候。
少頃,眾人叩門而來。
杜鏞笑呵呵地向江連橫等人引介尹抱坤,隨即拱手抱拳道:“坤叔,這位就是斧頭幫的王九爺,旁邊這位是奉天來的江老板!
“老先生辛苦!”江連橫和王老九并肩上前,躬身施禮。
“好好好!”尹抱坤朗聲大笑,操著一口粵腔,連忙招呼道,“來來來,幾位快請坐!”
當家大哥相繼落座,其后的弟兄也跟著走進來拜會坤叔。
葉綽三和駱駝倒沒什么,可等到劉雁聲開口時,尹抱坤卻忽地挑起眉毛,頗感驚喜地問:“哦?這位劉先生也是粵東人?”
聞言,劉雁聲趕忙回道:“是粵東生人,但已經有十幾年沒回去了!
尹抱坤笑著點點頭,略帶自嘲地說:“行走江湖,四海為家,我都已經四十幾年沒回去了,不過山高水長,你怎么跑到奉天那么遠的地方了?”
劉雁聲看了看江連橫,在得到允許以后,方才吐露實情。
“回老先生的話,十幾年前,我和我大師爸聽從盟會的安排,去了關外奉天發展倒清勢力!
一聽這話,尹抱坤立刻眼前一亮,忙問:“這么講的話,你也是元門兄弟了?”
“不敢不敢!”劉雁聲連忙推辭道,“晚輩只是吃江相飯的,實在不敢同老洪門攀親!”
“誒,江相派同樣是自家人嘛,都是江湖上走散的兄弟,不能分家,更不能欺師滅祖,你大師爸叫什么名字?”
“譚仁鈞!眲⒀懵曔t疑片刻,隨即試探著問,“他過去也在滬上混過一段時間,不知道老先生有沒有聽說過?”
話音剛落,還不等老爺子答話,杜鏞和葉綽三卻相視一眼,似乎沒料到講茶的工夫,江連橫這邊竟有人跟老爺子論起了道情。
不過,尹抱坤念叨了幾遍譚仁鈞的名字后,到底還是無奈地搖了搖頭,顯出困惑茫然的神情。
“我現在老了,很多事情想不起來,但他如果在滬上混過,等我回頭問問就知道了。對了,你大師爸怎么沒來?”
念及此處,劉雁聲略帶傷感道:“十年前,關外大鼠疫,我大師爸已經走了。”
尹抱坤沉吟半晌,忽然顯出幾分悲憤,恨恨道:“天災人禍,都是那幫滿洲韃子害的,好在滿清已經推翻了,也算是告慰你大師爸在天之靈了。”
劉雁聲啞然。
大鼠疫那年,他是親歷者之一,平心而論,清廷重用伍連德,治理得確實卓有成效,但在老洪門面前,他自然不敢爭辯什么,只是默默地點了點頭。
未曾想,尹抱坤碰見同鄉晚輩,談興勃勃,緊接著又跟劉雁聲說了許多,乃至于對起了海底,打起了茶陣,論起了幫規。
凡此種種,劉雁聲一概對答如流,引得老爺子頗為欣慰。
倆人老鄉見老鄉,說著說著,腔調就越來越往南邊跑,讓其余幾人聽得滿頭霧水,不解其意。
末了,尹抱坤重重地點頭贊許道:“不錯不錯,現在世道變了,好多江湖弟兄只認錢、不講規矩,像你這樣的后生仔,可不多見了!”
“老前輩謬贊,謬贊了!”劉雁聲連連陪笑。
然而,他們兩人之間,聊得越親近,葉綽三的臉上便愈發顯出為難、猶疑的神色。
杜鏞看似不動如山,可反復摩挲的指尖,似乎也表露出了些許心境上的變化。
江連橫看在眼里,卻默不作聲。
幾番客套寒暄過后,尹抱坤仿佛猛然想起了自己的職責,于是便略顯尷尬地笑了笑。
“呵呵呵,剛才多說了幾句,還請幾位不要見怪!
老人愛跟遵循舊禮的年輕人閑聊,這也算是人之常情,眾人當然也并未有任何不滿。
杜鏞連忙寬慰道:“坤叔多慮了,既然是吃講茶,大家本來就應該和和氣氣的,趁機交個朋友,化干戈為玉帛,要是能在談笑間解決紛爭,那還得虧坤叔您道行高深,舉重若輕,功德無量!”
“哈哈哈哈,杜生啊杜生,你能有這個態度,看來大家今天必定是握手言和的局了!”
那就開始吧?
雅間內,偌大的圓桌上,只擺放著幾樣時令的水果、酥軟的糕點和一壺上等的西湖龍井。
談成了,撤茶換酒,各自安好;談不成,刀兵相向,至死方休。
大伙兒都在等著老爺子的開場白。
只見尹抱坤端坐主位,雙手搭在桌沿兒上,一改風趣做派,換作莊重神情,朗聲說道:
“諸位,天有歲寒三友:松竹梅;人有處世三敵:貪嗔癡。今日承蒙杜先生抬舉,王先生、江先生信任,容老朽在此倚老賣老,說幾句公道話,調停江湖紛爭,還望幾位能賞老朽三分薄面,結松竹梅之誼,斷貪嗔癡之戒,各退一步,化敵為友,行走江湖,還當以和為貴!
場面話,好聽,挑不出毛病。
眾人自然紛紛點頭。
尹抱坤接著說:“幾位之間的誤會,杜先生已經提前同我講過了,如今大家都在場,我就再澄清一下,免得再生誤會。”
杜鏞抱拳道:“坤叔公道,但說無妨。”
尹抱坤點了點頭,旋即將紛爭的起因經過復述了一遍。
江連橫和王老九聽罷,沒有異議,談判方才繼續進行下去,再由老爺子秉公而論。
雙方談判的焦點,自然是十六鋪碼頭。
江連橫雖然位列座席,但本質上卻要歸屬于斧頭幫一方,因此多半由王老九代為發言。
談判的過程相當順利,杜鏞的言辭也十分懇切,王老九得了便宜,也并未窮追猛打,得寸進尺。
實際利益無甚可談,雙方只是就面子上的問題,簡單掰扯了幾句。
其間,無論是樓內樓外,還是遠近放哨的弟兄,都沒有出現任何狀況,一切都在平和中緩步進行。
“我們同意把十六鋪碼頭交給斧頭幫打理。”杜鏞開口道,“不過,樓靜遠是‘張大帥’的侄子,他在碼頭上掛了彩,九爺還想讓他登門道歉,未免有些難為人了,我們讓利,你們全了‘張大帥’和樓靜遠的體面,另外黃探長是法租界官差,不便親自參與講茶,還請九爺體諒體諒!
尹抱坤點了點頭,轉頭提議道:“王先生,得饒人處且饒人吶!”
其實,當杜鏞把整個十六鋪讓給斧頭幫時,道上消息傳開,樓靜遠是否登門謝罪就已經不重要了。
王老九大手一揮,卻說:“這些都是小事情,關鍵是伱能不能說到做到,別今天講茶,明天又搞下三濫的盤外招!
“有坤叔擔保,我絕不會出爾反爾!倍喷O說,“而且,想必九爺也很清楚,我們三金公司根本不靠碼頭盈利,十六鋪無非是我給弟子們找點事做,既然已經讓了,就不會再去搶,不過——”
杜鏞先瞟了一眼尹抱坤,方才接著說道:“因為斧頭幫先前鬧事,導致我們三金公司名譽受損,這件事情,還希望九爺能給我們一個交代!
“你想怎么辦?”王老九抬了抬下巴。
“其實也沒什么,無非就是下次三金公司進貨的時候,斧頭幫的會眾能配合我們送一次貨。”
“只送一次?”
“一次就夠了。”杜鏞點了點頭,“另外,還有一件事:斧頭幫既然接管碼頭,就需要像其他幫派一樣,必須確保碼頭安定,以及各家貨物的安全,如果碼頭再有動亂,那就只能說明你們沒能力管好碼頭,我們只能重新接管!
“我能保證皖省同鄉勞工的穩定,至于其他人——”王老九質問道,“我怎么知道是不是你派他們搞的鬼?”
“我已經主動把十六鋪讓給你們了,九爺既然來講茶,就算不相信我,也應該相信坤叔才對吧?”杜鏞轉頭看了看老爺子。
尹抱坤沉吟道:“王先生請放心,杜生這個人,我還是蠻了解的,他既然主動讓步,就沒道理再去搞那些歪門邪道,至于保證碼頭貨物安全,這是每個幫派都必須承諾的,如果你不能保證,就算杜生不去搶你的碼頭,其他幫派也會強行接管!
王老九猶豫了片刻,終于點頭應承道:“那好,我保證各商號的貨物安全,包括三金公司!
“好好好!”尹抱坤呵呵笑道,“你們看看,只要大家都肯各退一步,什么事情都可以坐下來談嘛!斧頭幫和三金公司合運一次貨,化敵為友,也算是澄清滬上的謠言,我看不錯,就這樣辦吧!”
此時,桌上的茶水都已經漸漸涼了。
正當尹抱坤以為和談成功時,王老九卻又突然想起了什么。
“等等,我還有一件事!”他指了指身邊的江連橫說,“杜先生,江兄弟之前給你們仨都送過拜帖,現在只有你把拜帖退了回來,張小林和黃麻皮的帖子丟沒丟,這我不管,但他們既然沒來,你就得替他們倆給我兄弟賠個禮、道個歉!”
杜鏞靜默了片刻,旋即點頭笑道:“應該應該,只怪我最近才聽說,江老板在關外也是一方人物,如今來了滬上,一沒能談成合作,二沒能好好招待,現在想想,不僅是過錯,更是遺憾,那么江先生覺得杜某應該怎么辦,才能化解這份誤會呢?”
言罷,眾人的目光隨即落在了江連橫身上。
然而,該到表態的時候,江連橫卻莫名顯得猶豫起來,只顧凝視著杜鏞而遲遲沒有開口。
在他眼中,這次講茶實在太過詭異。
起初,當他幫斧頭幫出謀劃策時,曾對自己的諸多安排頗為滿意,而現實的情況,也的確全都按照他預想的那樣按部就班。
做戲、造勢、叫歇、搶碼頭、攀權貴……
每一步都有條不紊,且成效顯著,但如今到了講茶的時候,江連橫心里就是有種說不出的異樣。
他摸準了杜鏞的商人秉性,也猜中了杜鏞會因為不愿搏命而主動讓利,可事到臨頭時,他卻有種恍惚——難不成,所謂的“三大亨”就這點能耐?
江連橫左思右想,始終也沒覺出什么破綻,而這種莫名異樣的感覺,似乎只能用老江湖的直覺才能解釋得通。
此時此刻,他需要一次試探,來確認自己的直覺。
“江老板?”杜鏞關切的聲音再次響起,“如果有杜某可以效勞的地方,您盡管開口!
在眾人困惑的目光下,江連橫回過神來,淡淡地笑了笑,旋即忽然抬手指向圓桌上的果盤。
“嘮了這么長時間,我都有點兒餓了,那就請杜先生幫我削個梨嘗嘗吧?”
言畢,舉座俱是一怔。
王老九和駱駝江湖經驗少,怎么也沒想通,江連橫何以提出這么個莫名其妙的要求。
可劉雁聲卻聽得心驚肉跳,尹抱坤同樣面色陰沉,眼神中既有不滿,又有責備的意味。
簡言之,這要求過分了。
線上的合字,最忌諱被人“刨底”,把落魄時的經歷抖落出來。
杜鏞是賣水果的出身。
“水果阿鏞”的名號人盡皆知,卻無人敢提。
讓杜鏞幫忙削一只梨,就如同是明知道江連橫曾經要過飯,卻要求他當眾給大伙兒唱段數來寶——成心寒磣人!
“砰!”
葉綽三在旁邊氣得咬牙切齒,忍不住拍案而起,剛想罵街,暗地里卻被杜鏞扯了一下,臟話憋在喉嚨里,臉都紫了。
另一邊,駱駝見他來勢洶洶,自然也不甘示弱,霍然起身。
同樣的,他也沒等開罵,尹抱坤卻先開了腔:
“你們要干什么?”老爺子厲聲質問道,“講茶就講茶,做咩啊,砸我的場子?”
英租界虹口區畢竟是“粵幫”的地盤,葉綽三自知理虧,看了看杜鏞,又抿了抿嘴,只好改口道:“坤叔……我尿急!
“尿急就出去上茅房!”說罷,尹抱坤又斜眼看向駱駝,“你要干什么?”
“我……我串稀!
“那就都給我出去上茅房!”
尹抱坤抬手轟走兩人,余怒未消,轉而卻又看向江連橫,略帶責備道:“江先生,說到底,杜鏞他們也無非是沒有見你,這中間還有許多誤會,你這樣咄咄逼人……”
“坤叔——”
杜鏞忽然開口笑了笑:“坤叔不必多慮,削一只梨而已,今日講茶談和,來日我就要高攀江老板當兄弟了,為兄弟削一只梨吃,沒什么大不了的。”
說著,他便從果盤里拿出一只青綠色的梨子,握在左手,右手則操起一把十分精巧的水果刀。
“滋滋——”
尖刀劃進果肉,迸出些許汁水。
那梨子在杜鏞手中顯得異常乖巧,老老實實地轉動著身體,任由鋒利的刀刃宰割。
果皮彎彎曲曲,始終不曾斷裂,而是連成一條搖搖欲墜的玉帶。
杜鏞一邊靜靜地打皮削肉,一邊自顧自地喃喃低語:
“從前我在十六鋪當水果學徒,始終掙不到幾個錢,后來我找到老板,求他把那些爛水果讓給我,我把那些腐爛的、黑掉的、遭人嫌棄的部分削下去,再去賣給碼頭上的勞工、賭檔里的賭徒,總算是能有口飯吃了,不過,其實我一直都有一個疑問——”
梨子削好了,不僅打了皮,就連果肉也被切割成大大小小、剛好入口的小方塊。
杜鏞將晶瑩剔透的果肉放進小碟子里,起身,遞到江連橫面前。
“江先生,你說……一只梨,我把壞掉的部分削掉以后,那它到底算是一只好梨,還是一只爛梨呢?”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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