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5章 點卯眾生相(下)
滬上大世界,酒樓雅間內。
桌上是珍饈美饌,席間攜風塵女子,觥籌交錯,把盞銜杯,好一派犒賞酒宴,當真熱鬧非凡。
閻潮生牽頭做東,宴請六七個巡捕房官差,眾人吃喝玩樂,談笑風生,恍惚間忘卻了江湖兇險。
雖說大功尚未告成,但規矩就是規矩,既然動用了白道上的關系,不管事成與否,總要有點表示。
幾個老柴換了一身便裝,喝了點糧食水兒,其言行舉止,更是愈發無所顧忌。
細看桌上來人,一個個都是老面孔:老城廂的焦隊長、水警營的廉隊長、緝私營的寧隊長、巡捕房的藍隊長,還有三兩個法捕房的便衣包探。
這些人盡管職位不高,但卻向來慣于欺上瞞下,相比于那些有頭有臉的大人物,這幾個老柴才是真干實事的人,是各大幫派不可或缺的盟友。
酒過三巡,菜過五味。
閻潮生再提酒杯,呵呵笑道:“來來來,幾位長官,最近這段時間,還要多謝各位多多幫襯,大帥平時比較忙,抽不開功夫,今朝就由我代為做東,阿拉喝一杯,大家務必盡興啊!”
“閻爺客氣,來來來,干杯干杯!”
說罷,眾人仰頭酒盡。
張小林沒能親自出面,幾個老柴當然不敢挑禮,反倒立馬出言恭維起來。
“大帥是做大生意的人,忙點也是應該的,心里能想著阿拉幾個,就已經很好啦!”
“對對對,再者說,阿拉都是青幫弟兄,都是自己人,不用那么客套。”
眾人一邊奉承,一邊各自夾菜添酒。
水警營的廉隊長打了個嗝兒,笑著說:“閻爺,我看這十六鋪已經穩定下來了,往后不會再出亂子了吧?”
“還能出什么亂子?”老城廂的焦隊長立馬撇了撇嘴,“斧頭幫那幾個敢死隊,該抓的差不多都抓了,他王老九還能搞什么名堂?”
話音剛落,座中有個法捕房的包探卻說:“也不能這樣講,斧頭幫最要緊的,還是那個王老九,只要他還活著,斧頭幫就不會散。”
此人四十多歲,面相其貌不揚,臉還有點兒歪。
他倒是不貪杯、不好賭,唯獨就是過不了美人關,一頓飯吃下來,旁人頻頻舉杯,他那雙手,卻仿佛長在了陪酒女郎的身上,少摸一會兒,都感覺虧得慌。
閻潮生連連點頭,也說:“梅探長講的在理,這斧頭幫跟青紅兩家不一樣,沒有字輩、更沒根基,都是一幫赤佬小癟三,有王老九在,他們才是斧頭幫;王老九不在,他們就是皖北來的臭要飯的而已。”
“哦喲,閻爺,儂不要擔心啦!”
英租界的藍隊長應聲接過話茬兒,卻說:“粵幫的王懷猛已經回來了,他那副做派,正好對得上斧頭幫。”
“這么講的話,過幾天還是要打?”其余幾人忙問。
“打就打嘛,青幫和粵幫聯手,難道還治不了斧頭幫?”
藍隊長說得云淡風輕,只因他是在英租界供職。
可法捕房那幾個包探,以及老城廂的焦隊長聽了,卻立馬皺起了眉頭,紛紛看向主位上的閻潮生。
“閻爺,儂別怪阿拉不仗義,可是滬上最近動靜太大,再這么搞下去,阿拉可沒法跟上頭交差啦!”
“是啊,阿拉已經抓了不少斧頭幫的人,最近牢房的位置都緊張了,千萬別搞出大事了。”
閻潮生擺了擺手,滿臉不屑道:“各位盡管放心,大帥最近正忙著在上頭運作,不會為難幾個的,只要殺了王老九,他那幾只臭魚爛蝦,就算放出來,也掀不起什么風浪。”
“那樣最好,那樣最好。”
焦隊長悶了一口酒,卻說:“我跟幾個講實話,昨天夜頭,老城廂的牢房收到了斧頭幫的幾封恐嚇信,叫阿拉三天之內,放了他們那幾個弟兄,否則就要血洗老城廂縣衙哩!”
此話一出,老城廂和法租界的幾個老柴,立馬隨聲附和起來。
原來,這兩處地界兒的衙門口里,昨晚都收到了斧頭幫的最后通牒。
互相一說,發現各自收到的信件內容大差不差,都是限期他們三天之內,釋放斧頭幫若干成員。
“冊那娘,我早就講過,那個王老九純粹是個野路子出身,根本不懂規矩!”
藍隊長說得義正言辭,可聽起來卻難免有風涼話的嫌疑。
“斧頭幫那副吃相,簡直就是不要臉,阿拉好歹是官差,怎么能讓那種小癟三威脅?盡管告訴他,就他娘的不放人,有本事帶人來打縣衙,反了他了,他怎么不講去殺大總統呢!”
這話說得不中聽,敢情英租界巡捕房又沒關押斧頭幫的人。
眾人不理會,仍舊將目光看向閻潮生,等著他來回應。
幾個老柴不是怕,好歹也是隊長,平時出門,都有配槍的弟兄隨行,而且官服在身,各自代表的是老城廂縣衙和洋大人的勢力,沒道理被輕易唬住。
閻潮生同樣不屑一顧,冷哼卻道:“別聽他們瞎吹,敢跟官府和洋大人作對,他們以后就別打算在十里洋場混了,而且樓靜遠眼下也在調人手,再加上粵幫、潮幫,各位只要齊心協力,斧頭幫根本應付不過來。”
“對對對,別長他人志氣、滅自己威風!”藍隊長呵呵笑道,“三個幫派合伙打斧頭幫,再加上阿拉配合,他王老九又沒有三頭六臂,哪里顧得上來嘛!喝酒,喝酒!”
眾人略一思量,倒也氣定神閑,繼續吃酒作樂。
畢竟,老柴的身份擺在那里,誰敢對官差動手,立刻就會被所有人孤立起來。
而且,王老九現如今焦頭爛額,自顧不暇,只需把他們那幾個核心骨干盯緊,就可以高枕無憂。
狠話若是無法落到實處,那便成了笑話。
眾人推杯換盞,不消片刻功夫,便又喝了兩圈兒酒。
溫飽思淫欲,幾個老柴朦朧醉眼,有人當場攬著陪酒女郎,急匆匆奔去暗室,準備在里頭燒兩袋煙鍋子,再同身邊的姑娘就地撒個歡兒;另有幾人覺得陪酒女郎不夠看,便抻脖探腦,急著問接下來還有什么娛樂。
閻潮生朗聲笑道:“幾位隊長,既然都帶幾個來這了,大世界還愁沒樂子玩么,是想打打牌,或是去歌舞廳消遣消遣,只管講就好了嘛!”
“那不如……阿拉再去歌舞廳看看吧?”
姓梅的歪臉包探瞇起小眼睛,看起來唇干舌燥,竟已躍躍欲試,片刻功夫都等不了了。
閻潮生行走江湖,專門替張小林干臟活兒,自然早已諳熟各個老柴的喜好,當下便說:“那也好,阿拉這就換到歌舞廳再喝幾杯!”
“閻爺慷慨,多謝多謝。”
“嗐,梅探長,雖說斧頭幫的事情還沒解決,但儂當初的情報可沒錯,不愧是在老頭子身邊的人,阿拉這就走吧?”
說罷,閻潮生先行起身,領著余下幾個老柴走出雅間,離開酒樓,緩步來到大世界二樓回廊。
回廊樓下,就是大世界的露天劇場。
這時候,舞臺上正表演著頂缸雜技,除了劇場內的座席以外,也有不少游客倚在回廊邊緣,一邊嗑瓜子兒、吃點心,一邊俯瞰舞臺上的節目。
閻潮生等人經過回廊時,圍欄邊上恰好有個頭發亂蓬蓬的男子,指尖夾著半截兒香煙,若無其事地歪過腦袋,匆匆瞥了幾人一眼,正是高麗棒子李在淳。
李在淳并未立刻走過去跟腳,而是斜倚在廊柱上,見閻潮生等人走進歌舞廳以后,方才邁開腳步,不緊不慢地跟了過去。
歌舞廳內,燈影迷亂,侍應生來往穿梭,眾舞女調笑嬉鬧。
幾個老柴尋了個空桌,屁股剛坐下來,便又立馬欠起身子,四下尋摸中意的舞女。
閻潮生在場子里有面兒,稍一抬手,領班很快就帶來了幾個年輕姑娘。
梅探長急得左顧右盼,目光忽地一定,恰如濃墨頓點,登時就相中了一位舞女。
巧的是,他看這位姑娘,這位姑娘竟也在看他。
莫不是情投意合?
梅探長當即一拍大腿,指著那年輕的舞女,說:“就要她了,誰也別跟我搶啊!”
姑娘訓練有素,召之即來,眨眼間便輕飄飄落在身旁,摟著梅探長的臂膊,鶯鶯笑道:“老板是哪里人?做什么生意的?第一次來大世界玩兒么?我叫崔瑩瑩,你可別忘了,有時間再來的話,記得多多照顧一下。”
合該還是那幾句套話、老話、俗話。
所有舞女都是這么說的,因此并不令人生疑。
不過,便衣包探由于職業緣故,總是習慣性地遮遮掩掩,即便醉酒,也尚能保持三分警惕。
人人都是這套磕,但到底能問出多少消息,套出多少實情,總歸還是要看舞女是否有心。
梅探長在巡捕房里,是出了名的臭點子,見了女人就走不動道兒,渾不顧家,平日里最愛干的事,莫過于拉良家下水,勸老妓從良,當下便摟著崔映貞,“循循善誘”起來。
其余幾個老柴,也都各尋佳麗攬入懷中,縱情享樂,渾然不覺夜已深沉。
當真是,溫柔鄉里忘春秋,生死簿上勾名頭。
…………
月光清冷,老城廂公寓。
三樓走廊里,梅太太的牌局一如既往,剛到頂層走廊,就能聽見一陣陣“嘩啦嘩啦”的洗牌聲響。
客廳內亮著電燈,四四方方的牌桌上,散亂著玲瓏小巧的骨牌,幾個闊太太伸出由金珠翠玉所點綴的雙手,熟練地碼起骨牌。
只眨眼間的功夫,混亂的骨牌便歸于有序,唯一的變數,只有那三兩顆骰子而已。
梅太太擲出骰子,顯得有些心不在焉。
今晚輸多贏少,她卻提不起精神,看上去似乎已經認命,不再妄想著扭虧為盈。
“梅姐,想什么吶,又跟姐夫吵架了?”
下家關心地問了幾句,手上卻只顧著抓牌、碼牌。
梅太太回過神來,用手撩了下鬢角,卻說:“哪有,我跟他還吵什么架,早就沒的吵啦!”
“白板!”上家一邊歸攏著手牌,一邊唉聲嘆氣,“是哩,早就沒的吵了,反正我現在是看開了,他在外頭玩他的去,只要把錢放在我手上,我才懶得理他。”
對家也跟著附和道:“誰說不是呢,他們那些當差的,整天不回家,都死在外頭好啦!”
“哦喲,我早就跟講過了好吧,男人根本靠不住,以后還得阿拉姐妹們在一起過嘍!”上家猛地拍了下桌面,“西風!”
“碰啦,二條!”下家冷哼說道,“動不動就講巡捕房里有差事,誰曉得是真是假!”
梅太太的心思完全不在牌局上,隨口卻問:“怎么,儂家先生今朝夜頭有差事了,十六鋪又鬧起來了?”
“那我就不曉得了,他跟我說是有人做東請客,我也懶得多問他。”
此話一出,其他兩家立馬點了點頭。
“應該是真的了,我家老焦也是這樣跟我講的,講什么閻潮生請客,不能不去,曉得閻潮生是誰不啦?”
“那是張小林的門生吧?我記得,我家先生好像跟我講過,八萬。”
“吃夾章,香得狠哦!發財!梅姐,我估計姐夫也是去參加那飯局了吧?”
“我也不曉得,他沒跟我講過。”梅太太的眼神有些恍惚,“他們最近挺忙的哦,不會又要出什么亂子了吧?”
“可能是吧!”對家心不在焉地說,“反正我家先生昨晚才跟我講過,叫我這幾天離十六鋪和皖省會館遠一點,不要去瞎湊熱鬧,哎,幾個也是哦,可別怪我沒提醒。”
“那到底是哪天可能出亂子呀?”梅太太追問。
“這我哪里曉得嘛!也許是明天,也許是后天,總之我家先生只要出隊,我一眼就能看出來,嘰嘰歪歪的,搞得好像他們真是為民除害一樣,還不都是兩頭吃么,反正他出隊回來,我就問他要錢,不給我就哭!”
幾句玩笑話,惹得其他兩位闊太太咯咯直樂。
唯獨梅太太神思恍惚,聽得有些出神。
“哎呀,梅姐,打牌啦,發什么呆呀!”
“哦!”梅太太愣了愣,隨手拍下一章,“那……三萬吧!”
“哈哈,我和啦,就等這章三萬呢,多謝梅姐啦!”
“沒、沒事,儂今晚蠻順的嘛!”梅太太尷尬地笑了笑。
其他兩家卻不樂意了,急著埋怨道:“梅姐,儂搞什么名堂嘛,明知道她要萬字,儂還特意打給她!”
算番結賬,所幸玩兒得不大,兩位闊太太忍不住說道了幾句,得過且過,也就算了,當下便又推散骨牌,洗牌、重組、重組、洗牌,周而復始,仿佛永不停歇。
梅太太只覺得耳邊嘈雜,雖說手頭忙著洗牌,目光卻總是頻頻瞥向客廳里的電話機上……
…………
當晚,法租界西南角,江家據點。
廂房內亮著油燈,燭焰跳躍,將眾人的身影拉得很長。
江連橫叫上趙國硯、李正西、還有幾個有能力獨當一面的江家“響子”,圍坐在方桌前,低聲密議。
桌面上鋪開一張滬上城區地圖,這是遼南佟三兒當初送給趙國硯的,原本就已標標點點,做了不少記號,如今看上去,更是密密麻麻,連華洋兩界的巡捕房,以及最快逃離各界的路線都已經如數圈定。
其中,有兩處地界兒最為顯眼,一處在老城廂以東,一處在老城廂以北,卻不是滬上老柴的站所,而是兩處消遣娛樂的去處。
江連橫像曾經的幾個叔父一樣,用手指在城區地圖上來回游移,時而看向趙國硯,時而看向李正西。
兩人聽了,各自應聲點頭,嚴陣以待。
于此同時,隔壁房間里,接二連三地傳來一陣陣“咔嚓”聲響。
那是裝填子彈、檢查槍膛、擦拭扳機的聲音。
如今閻王點卯,眾生齊備,盡管斧頭幫通令官差三天為限,但江連橫卻沒打算可丁可卯地守時。
眾人商定計議,便由江家率先挑起混亂。
滬上“戰爭”,終于悄然開打!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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