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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74章 無仁義之戰(九)


“哐啷!”

    法租界西南角,李國棟名下小院兒。

    江連橫獨坐在廂房內的板凳兒上,掄起斧頭,劈了兩截兒柴禾,丟在火盆里。

    四下里很安靜,弟兄們大多各自“出活兒”去了,只剩他一人帶著三兩個“水香”看守據點。

    游俠可以任性妄為,龍頭卻不能,需要考量的事情太多,瓢把子沒了,萬事皆空,所以江連橫只能優先確保自己的安全,等候弟兄們回來復命。

    江南水鄉,濕氣很重,偏偏又逢深秋歲末,夜里更顯濕冷。

    偌大的銅盆內,新柴遇舊火,漸漸燃燒起來,燒得柴禾“噼啪”作響,火星升騰,最后燃成灰燼。

    胸前擁著一抹暖洋洋的光亮。

    江連橫一邊烤火,一邊盯著火盆里的柴禾,若有所思,沉默不語。

    光亮盡頭,黃麻皮被五花大綁,斜倚在墻邊,癱坐在一團枯草上,懨懨無話,頹然將傾。

    他的眼前依然蒙著黑綢緞帶子,并且依然沒被封口,但他很識趣,也懂規矩,從來不曾大聲嚷叫。

    起初,黃麻皮還會有意無意地套話,時而問“兄弟是哪里人”、時而問“兄弟能不能報個號”、亦或是干脆直截了當地問:“兄弟,儂還打算把我關多久?”

    然而,所有問題都沒有得到回應。

    久而久之,老頭子便感覺自討沒趣,人也漸漸累了,便不再吭聲,昏昏沉沉的,似睡非睡。

    “咔嚓!”

    一根老柴突然燒斷。

    余燼未熄,廂房內的光線,也隨之緩緩轉為暗紅色調。

    黃麻皮應聲打了個激靈,在干草堆里蛄蛹幾下,嘴里哼哼唧唧地作勢橫臥下去。

    卻不想,就在這時,江連橫竟忽然開了腔。

    “老黃?”

    他一邊盯著火盆里的柴禾,一邊直愣愣地開口問話。

    “有!”

    黃麻皮趕忙掙扎著坐起來。

    江連橫笑了笑,沒有看他,轉而卻說:“大晚上的,閑著也是閑著,給我講講你上次被綁票的事兒吧!”

    黃麻皮咂摸咂摸嘴,心里自然不愿提起過去的糗事,可眼下的情形卻實在由不得他來做主,于是遲疑了小半晌兒,方才開口問:“儂……儂是想聽哪方面的事情?”

    “你隨意,講什么我聽什么!

    “這……”

    黃麻皮醞釀了片刻,終于將事情的原委,從頭到尾捋了一遍。

    只不過,無論怎么說,他也是個要面子的人,于是每當說到綁架的細節,以及當日在地牢里遭過的罪時,他便有意輕描淡寫;直說到他被解救,同盧家父子“相逢一笑泯恩仇”時,反倒大書特書起來。

    末了,他便自顧自地念叨著說:“唉,那件事歸根結底只是個誤會,現在都過去了,過去了……”

    “那你有沒有想過報復盧公子?”

    “啊?沒有沒有,絕對沒有!”

    黃麻皮大驚失色,似乎心有余悸,連忙搖了搖頭,矢口否認道:“人家可是督軍的兒子,我怎么可能想要報復呢,我的生意還得靠盧將軍照應呢,兄弟可別亂講,我沒那份心思……呃,儂是不是跟盧公子認識。俊

    “我不都跟你說了么,不認識!”江連橫不耐煩地說,“我就是隨便問問,你丟了這么大的面子,心里到底是咋想的,我挺好奇!

    “沒有!什么想法都沒有!非要有什么想法,那就只有感恩,感恩盧督軍寬宏大量,感恩盧公子高抬貴手!”

    黃麻皮說得言之鑿鑿。

    顯然,他心里仍在懷疑江連橫的身份。

    畢竟,盧氏現為江南最具權勢的軍閥,即便再借黃麻皮八百個膽子,他也不敢在口頭上別有二話。

    可江連橫卻不吃這套,立馬從火盆里撿起半截兒柴禾,忽地逼到黃麻皮臉前,低聲呵斥道:“老黃,你要是再敢拿這種屁話糊弄我,我就把這截兒柴禾塞你嘴里!”

    這場景似曾相識。

    黃麻皮只覺得面前一陣燥熱,連臉上的汗毛都立時卷曲起來,于是趕忙向后退去,嘴里疾聲求饒。

    “別別別,我講的都是真話,就算……就算我想報復,我手上那幫弟子也不會同意!”

    江連橫收回柴禾,點點頭道:“你這回倒像是真話了!

    “從來也沒有假話呀!”黃麻皮叫苦道,“我現在說要報復,估計明朝一早,人家盧公子就要知道哩!根本就不會有人支持我,阿鏞不會,張小林更不會。到時候,恐怕還沒等報復人家,我就先被那幫小子清掉了!”

    人人都以為,做到了瓢把子這份兒上,總該是一呼百應,成千上萬的門生弟子為其赴湯蹈火。

    殊不知,待到真正坐上龍頭交椅時,許多事便已身不由己,倒不如孤身一人,浪跡街頭時來得痛快。

    沉默了好長一段時間。

    有些事兒,只有身在其位者,才能有所共鳴,才能有所交流。

    有那么一瞬間,江連橫和黃麻皮兩個人,盡管互為敵對,竟莫名產生了某種心有戚戚焉的感覺。

    江連橫撥弄兩下火盆,頗有些感慨道:“這就是龍頭瓢把子了。”

    “唉,什么龍頭瓢把子呀!”黃麻皮忽然嘆聲道,“其實,就是個大家長嘛!每天一睜眼,那么多人,全都指望著我吃喝拉撒睡,我手要是不黑,怎么養活那么多人?”

    顯然,這只是貪心的借口,利欲的詭辯。

    可黃麻皮卻并不覺得有什么問題,仍舊自顧自地說:“兄弟,我看儂也是個當家做主的人,想必在道上也混了好多年了吧?”

    江連橫想了想,卻搖搖頭道:“談不上,稀里糊涂就混出來了!

    “哦喲,兄弟,儂不要過謙啦!這年頭,哪個不是稀里糊涂混出來的,還是儂命中富貴,有貴人提攜!”

    “你想說啥?”

    “唉,也沒什么可講的,其實阿拉都一樣!”

    黃麻皮似乎也跟著感慨起來,便說:“干這個行當的,阿拉手底下養的可不是一群狗,而是一窩狼。阿拉今天給他們吃肉,他們就乖乖巧巧;可只要阿拉有一天拿不出肉,他們掉過頭來,怕是第一個吃掉阿拉哩!”

    “你是這么安慰自己的?”江連橫問。

    “這怎么能是安慰呢,這是事實好不啦?”

    “什么事實?”    
    “事實就是,我現在根本不缺錢,兄弟要是手頭緊,我現在就叫家里送金條過來贖人!

    “免談!

    “好好好,不談不談!

    黃麻皮慌忙改口道:“我的意思是,我的家產已經足夠我花了,我就算講謊話,說不夠我花,儂肯定也不會相信。可我夠花了,我的那些徒弟們呢?就算我不想搶別人的生意,我那些徒弟們也會逼著我去搶,我的財路,就是他們的財路,我要是金盆洗手,他們也不會同意,儂懂我的意思吧?”

    江連橫點點頭:“所以,你不敢報復盧公子!

    “如果換成是儂,儂敢報復他么?”

    江連橫低頭看向火盆里的余燼,沉默了許久,終究沒有回答。

    倘若是放在十幾年前,他必定會毫不猶豫的回答:他敢!

    并且,他也會毫不猶豫地將報復的念頭付諸行動。

    但是,現在不一樣了,他早已不再是“橫豎老哥自己一個人干靠”。

    他有一大家子的妻兒老小需要照顧,有十幾個情同手足的弟兄要靠他吃飯,他早已無法全憑自己的好惡做事,不知從什么時候開始,他已不再為自己而活——他若是倒了,這些人全都在劫難逃!
    及至此時,江連橫才終于有了深切的體會:他那七個叔父輩,為什么全都打了一輩子的光棍兒。

    難道“串兒紅”對“海老鸮”的心意,還不夠明顯?

    “那首詩咋說來著?”江連橫忽然想起三叔當年教過他的一首宋詞。

    “什么詩?”黃麻皮驀地一愣,自然不解其意。

    沒想到,話音剛落,房門外便幽幽地飄來一陣吟誦聲。

    “長恨此身非我有,何時忘卻營營?”

    “誰他媽在門口叫喪吶?”

    江連橫厲聲罵了一嘴,緊接著就見房門推開一條縫兒,竟是闖虎探頭進來,問:

    “東家,你說的是這一首吧?這是詞啊!”

    “滾蛋,別他媽瞎接話茬兒!”

    闖虎點頭哈腰,連忙賠笑道:“東家,那個……”他瞄了一眼黃麻皮,“那誰他們回來了,虎逼!

    江連橫應聲起身,一邊朝門外走去,一邊沖闖虎吩咐道:“你在這看著他!

    說罷,推開房門,穿過庭院,奔大門口剛走幾步,迎面就見趙國硯等人臊眉耷眼地垂手而立。

    目光掠過眾人,清點了一遍,發覺少了幾個,江連橫心里便已猜出個大概。

    “東家,給你丟臉了!

    趙國硯垂下腦袋,聲音悶悶的,盡管今晚滅了不少青幫弟子,但卻沒能追擊到最重要的目標,張小林生死未卜,眼下只能按照最壞的打算來推測。

    江連橫的臉色頓時陰沉起來。

    眾弟兄見狀,急忙紛紛喊冤叫屈。

    “東家,這事兒不能賴咱們吶!三爺那邊可能出了岔子,張公館的保鏢一個都沒調走!”

    “是啊,而且杜公館里的人,好像提前有防備似的,姓杜的一晚上都沒回來,張小林半道還被救了!”

    “三爺這會兒回來了么?”

    眼見著眾人互相推諉,漸漸要把李正西牽扯進來,趙國硯登時怒火中燒,回身罵道:“都給我閉嘴,還他媽是不是爺們兒了,找什么借口?”

    說罷,趙國硯“撲通”一聲,跪在江連橫面前,一把將責任全攬在自己身上。

    “東家,剛才計劃有變,是我讓大伙兒強行動手的,要罰,也該是我擔著,弟兄們剛才都拼了命,求東家開個人情吧!”

    眼見“江家太保”如此這般,眾弟兄立馬噤聲閉嘴,呼啦啦全跪下來,再無二話,口中只道:“我也認罰!”

    話音剛落,忽又聽院門外傳來一陣緊促的腳步聲。

    江連橫抬頭看去,卻見李正西左手提著卷刃的樸刀,右手握著鏡面兒盒子,衣衫凌亂,氣喘如牛,踉踉蹌蹌,跌跌撞撞,領著三個胡匪,應聲闖進院門。

    見西風滿面血污,眾弟兄不禁心頭一凜,再去仔細查看,方才稍稍松了口氣。

    臉上血,是仇人血。

    李正西只是受了點擦傷,并無大礙,不過是才經歷一番搏殺,難免有些精疲力竭。

    慌忙上前詢問,才知十六鋪碼頭火并的來龍去脈。

    原來,粵幫夜渡黃浦江,傾巢出動,殺上岸來,李正西等人且戰且退,終于回到了皖省同鄉會館,斧頭幫總舵出頭應戰,雙方大鬧法租界,終于引來法捕房前來壓場。

    只不過,這一次,法捕房的老柴沒再拉偏架,反倒在黃麻皮的授意下,重點打壓了粵幫。

    “鬧天宮”王懷猛當場殺了兩個老柴,驚動了法捕房高層,于是又增派了若干安南巡捕,下了殺令,這才堪堪將粵幫哥仔趕出了法租界。

    想來,青幫是滬上資格最老的會黨;粵幫是滬上根基最深的商幫,潮幫又是滬上最具財勢的土貨商。

    這三股勢力合圍起來,共同追剿斧頭幫,換做是誰也難以招架。

    江家人數又少,只能憑借出奇制勝。

    可惜,不如意事常八九,兵行險招,自然難以面面俱到。

    計劃成了大半,那是人算;殺敵無數,臨到啃節兒時,才是天算。

    事已至此,無論是趙國硯,還是李正西,全都戰戰兢兢的,不敢抬頭去看江連橫。

    他倆尚且如此,其他“響子”自然更不必多說。

    若是放在以往,江連橫必定要大發雷霆,挨個兒問責。

    然而,今晚不知什么緣故,江連橫竟罕見的沒有動怒,而是怔怔地看了看幾個弟兄,忽然拍了拍趙國硯的肩膀,繼而捏了捏李正西的胳膊,卻道:“弟兄們辛苦了!”

    眾人愕然,一時間不知該怎么接話。

    只聽江連橫繼續說:“這邊畢竟不是家里,我這個當家的,也沒能在官面兒上給哥幾個開道、鋪路,所以也不用太自責。國硯,記得把出事兒的弟兄的名字寫下來,過后妥善照顧他們的家人!

    說著,他忽然抬起手中的腕表,看了兩眼時間,喃喃自語道:

    “粵幫……還差最后一步,再等等吧!另外,明兒給家里拍封電報!”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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