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6章 大講茶
日子過得很快,轉眼已經入冬。
滬上漸漸飄起冷雨,紛紛揚揚,在半空時像雪,但站不住腳,往往還未落地就先化了。
難得清閑,江連橫便準許弟兄們分批出去耍耍,也算沒白來一趟。
眾弟兄當中,只有老解和楊剌子怏怏不樂,始終沒有出門。
江連橫看在眼里,但也沒說什么。
這天傍晚,吳沖忽然來訪,敲了敲房門,進屋跟江連橫閑話了幾句,無非是噓寒問暖之類的客套。
末了,他點上一支煙,說:“江先生,明天就要講茶了,在法租界那邊,你得派個人,到時候去參加一下。”
“我不用去?”江連橫有些訝異。
吳沖吐了個煙圈兒,擺擺手說:“明兒就是走個過場,那些小幫小派的,不用管他們。咱今天晚上把事兒敲定,明天通知他們就行了。”
大會之前,先有小會。
這種套路,倒是有點像如今的國會了。
江連橫點點頭,自然沒有異議,只是略顯尷尬地說:“我還真不知道是今天講茶呢!”
“我沒跟你說么?”吳沖拍了下腦門兒,“怪我怪我,軍務繁忙,我把這事兒給忘了。不過沒關系,反正咱們就在這講茶,你也不用準備,下個樓就行了。”
老慶云旅館食宿齊全,二樓就有雅間可供議事。
江連橫卻說:“我倒是無所謂,關鍵我還沒告訴九哥,不知道他能不能趕過來。”
“嗐,不用操心。”吳沖解釋道,“王老九帶幾個人去臨安了,不在滬上,聽說好像是盧督軍想要見見他。估計你也知道,王老九干過革命,是個老盟會的,跟你們不太一樣,盧督軍現在正是用人的時候,想試試他。”
“這么突然?”
“是啊,他還托我給你帶個話,說是見過盧督軍以后,會盡快回來給你送行。”
“那斧頭幫咋辦,他不管了?”
“這我就不太清楚了。只能說,王老九的心思,可能壓根就不在這事兒上。斧頭幫現在好像是個姓陳的小子幫忙代管。”
姓陳,那自然就是陳立憲了。
江連橫有些不解,王老九不是克魯泡特金么,何以又甘愿去見盧督軍?
“那這次講茶,斧頭幫不參與了?”
“江先生,王老九都去見盧督軍了,他來不來講茶,還重要么?”
說著,吳沖掐滅了煙頭兒,忽然站起身,看兩眼桌上的時鐘,抬手招呼道:“講茶七點開始,還有一個半小時。走吧,我先帶你下樓見個人。”
江連橫見狀,便也急忙起身相隨,離開了旅館房間。
走到房門口時,驚擾了住在隔壁的趙國硯和李正西,兩人似乎也想跟過來。
江連橫看了看吳沖的臉色,隨即回身吩咐道:“你倆在樓梯那邊待著,就別跟著進去了。”
趙國硯和李正西自知不夠資格,便老老實實地應了一聲。
行至二樓大廳,吳沖領著江連橫,來到角落里的雅間門口。
這時候,江連橫多半已經猜出來,雅間里的人是誰了。
畢竟,這種級別的講茶,有資格參與的人,掰著手指頭都能數得過來。
“江先生,相逢一笑泯恩仇啊!”
吳沖一邊推開房門,一邊笑呵呵地側身相讓。
果然,當房門推開的一剎那,映入眼簾的,是一個四十出頭的中年男子。
三角眼,高顴骨,貼皮寸頭,一襲長衫大褂,神情略顯不甘——不是張小林,還能是誰?
江連橫眉一緊,心一揪,整張臉頓時變得陰沉晦暗。
說起來,這還是兩人間頭一次見面,但卻根本無需旁人引介,四目相對,只一瞬間,彼此便已了然于胸。
此時,雅間里只有張小林孤身一人。
他的臉上,還能看見些許擦傷,胳膊也被吊在胸前。
聽到開門聲,張小林急忙拄著拐杖站起身,緊趕慢趕地來到門口,渾身帶著一股消毒水的氣味兒。
“來來來,我給你們互相介紹一下,這位就是張小林,這位當然就是江連橫了!”
吳沖朗聲笑了笑,走進雅間,自顧自地坐在圓桌的主位上。
他代表護軍使何將軍而來。他的話,自然就是何將軍的話。
“快坐快坐,嘖,都別在那繃著了!”
吳沖笑道:“有啥事兒,說開了就好了,既然是混江湖的,誰還沒點磕磕碰碰,差不多得了,該拉倒就拉倒吧,別跟個娘們兒似的瞎嘰嘰,不打不相識嘛!”
江連橫聞言,只好悶聲進屋。
張小林立馬湊過去,關上房門,隨后抿了抿嘴,悶悶地說:“呃,江先生,幸會幸會——”
話還沒說完,江連橫便已從他面前經過,自顧自找了個空位,坐了下來。
張小林面露難堪,不禁轉頭看向吳沖,投去求助的目光。
“嘖,咋的,啞巴啦?趕緊說話呀!”
吳沖冷臉呵斥了幾句,聽那口吻,分明就是訓小孩兒時的語氣。
緊接著,他又換上熱臉,滿面堆笑地看向江連橫,說:“江先生,我知道你們之間有點誤會,你今天賣我個情面,就別再計較了,行不行?”
江連橫面色陰沉,但又不能說不行。
吳沖見了,便又沖門口喊道:“張小林,你還愣著干啥,你就拿嘴道歉吶,趕緊的呀!”
張小林省過神,盡管心有不甘,卻還是一瘸一拐地走過來,從懷里翻出一封紅包,恭恭敬敬地遞上前,用力擠出一絲笑容。
“江先生,之前是我有眼無珠,多有冒犯的地方,這是我的一點心意,儂大人不記小人過,收下吧!”
江連橫不應聲。
張小林看看吳沖,只好又說:“當然,我也曉得,江先生不缺錢。人命關天,錢也不能代表全部,但總歸是我的一點意思,還請江先生笑納。”
江連橫仍舊不吭聲,似乎有些出神,不知到底在想些什么。
吳沖幫忙打圓場,笑著責備道:“我說張老板吶,有你這樣送禮的么,光用嘴說,凈擱你手里攥著了,你到底誠不誠心給呀?”
“是是是,吳長官說的對!”
張小林把紅包塞進江連橫手里,隨即倒了一碗茶,笑呵呵地說:“來,江先生,儂要是愿意高抬貴手,放了小林一馬,儂就接下這杯茶吧!”
在江湖規矩里,敬茶不是小事,其中隱含著拜師的意味。
張小林已然放下了身段,把自己的位置擺得極低了。
“嘖,有點兒誠意!”吳沖又訓了一句。
張小林便連忙彎下腰,將茶碗兒舉過頭頂。
可是,如此靜默了片刻,江連橫卻仍舊沒有接茶。
張小林極其尷尬,支支吾吾地說:“江先生……儂、儂總不會非要讓我跪下,才肯接茶吧?”
吳沖見狀,也終于黑下了臉。
顯然,張小林已經完全按照何將軍的吩咐照辦了。
賠禮道歉,樣樣不少。
倘若江連橫繼續執拗下去,那就不是不給張小林的面子了,打的卻是何將軍的臉。
毋庸置疑,張大帥肯定不會為了他,而跟皖系鬧翻。
江連橫自然覺察到了吳沖的神情變化,便也只能適可為止,見好就收。
其實,他本就無意刁難張小林,更沒想過要讓對方當面出丑。
那并不會給他帶來類似復仇的快感。
正相反,那只會令他感到愈發荒謬可笑。
血債只能血償!
除此以外,任何形式的報償,都不過是怯懦者的自我安慰。
爺們兒的,寧肯直面自己的失敗,也不愿用這種小兒科的方式,來宣告自己那可悲的精神勝利。
江連橫只是有些出神,腦子里閃過許多畫面。
那年,劉雁聲跟著他的大師爸,在串兒紅的引介下,來到海老鸮的宅院,為江小道更名為江連橫……
原來,他們已經認識這么久了,整整十三年……
然而,吳沖的神情變化,很快又把江連橫拽回了現實。
他轉過頭,看向張小林,語氣忽然有些無力。
“張先生,敬茶就免了吧。”江連橫說,“你剛才說,要給我跪下,就算你現在真跪下了,我兄弟還能活過來么,你的兄弟能么,所以別再整那些虛頭巴腦的東西了,沒什么用。”
張小林一愕,端著茶碗兒,手足無措。
江連橫繼續說:“至于你這份紅包,我覺得好像也給錯人了,咱們倆做不成朋友,你我之所以能在這屋里相安無事,我倒覺得,最該感謝的人,應該是吳長官才對。”
一聽這話,就見吳沖那張黑臉,陡然間變得紅潤飽滿,嘴一翹,眼一瞇,活脫脫變成一尊彌勒佛。
“誰,我呀?”
吳沖連忙搖頭擺尾,笑著推辭道:“不不不,我就是個跑腿的,都是給何將軍幫差,謝我干什么呀!”
“吳長官別客氣,你這忙前忙后的,不感謝你,還能感謝誰?”江連橫問,“張先生,你要是不介意的話,那就把這筆錢,當成是給吳長官的辛苦費吧!”
他根本不想收下這筆錢,便干脆光明正大地借花獻佛。
張小林自然沒有異議,點點頭道:“應該,應該!”
江連橫便拿起紅包,硬生生塞進吳沖的手里。
吳沖自是連連擺手。
“別鬧別鬧……哎,別撕巴,這樣就沒意思了,快拿走……嘖,不行不行,這錢我絕對不能拿……嗐,再這樣我可走了啊……對對對,兜兒在這呢,快拿出去,別往里塞了……”
三人扯呼了半晌兒。
吳沖很不高興,嘴都略微有些瓢了,便正色道:“只此一次,下不為例啊,這事兒要傳出去,那還得了!”
江連橫和張小林不予理睬。
類似的屁話,倆人早已聽過無數次了。
眼看著時間越來越近,江連橫便問:“吳長官,待會兒還有誰要來?”
“黃麻皮,杜鏞,都來!”吳沖呷了口茶水,“另外,還有江北幫的寇三娘,魯幫的曹大個子,寧幫的李三爺應該也來……”
他接二連三地點了許多名字。
其中,除青幫三大亨以外,大多是各地的商幫、同鄉會、行會、社團之類的人物。
世道動蕩,沒有安定的時候,鐵路使華人有史以來,頭一次可以相對自由遷徙,出門在外,總少不了報團取暖,所有團體,或多或少,都沾著點幫派氣息。
江連橫聽到半道,忽然問:“粵幫也派人過來么?”
吳沖點點頭,說:“都來,江先生可能還不知道,這個……”他瞥了眼張小林,欲言又止,“總而言之,奉天和粵省之間,最近來往很密切,江先生懂我的意思吧?”
“這么說,粵幫那邊也得到消息,準備收手了?”
“放心吧,總之就是大局為重,大局為重啊!”
“這我倒明白,但有必要請這么多人過來么?”江連橫問。
“怕你有顧慮嘛!”吳沖解釋道,“我聽說,你們上次就是講茶出了岔子,這次直接把有頭有臉的都叫來,大家達成共識,我看還有誰敢挑事兒!”
張小林渾身一緊,忙賠笑道:“對對對,上次是我的問題,這次誰敢反悔,我張小林第一個不答應!而且,有新幫派成立,按規矩來說,也理應通知各處,大家碰個頭,互相認識認識。江先生,儂奉天不是這樣么?”
江連橫不言語。
在奉天行事,遠比在滬上簡單得多。
若有商幫、行會想要立柜,只需去縱橫保險公司叫一聲東家,江連橫點點頭就行了,根本無需講茶。
如此,三人便在雅間里等著,彼此間沒話找話,氣氛多少有些尷尬。
好在,講茶雖說是七點鐘開始,但六點剛過,便已經有各個幫派、行會的頭目,陸續到場。
冷清的氣氛,也終于漸漸熱鬧起來。
來人之中,江連橫早已預先見過不少,而這些人聽過江連橫的大名,也終于可以有的放矢,再想打探時,自然也輕松了不少。
令他頗感詫異的是,斧頭幫也派了代表講茶,來的正是陳立憲。
江連橫跟他閑話了幾句,卻見此人似乎早已忘卻了慘死的弟兄,如今跟眾多滬上聞人同坐一桌,談笑風生,竟能做到十分坦然,甚至有些雀躍。
陳立憲似乎如愿以償。
他踩著敵人的骨頭,喝著弟兄的鮮血,終于如愿躋身所謂的上流社會。
他如此,在座的每一位,又何嘗不是如此?
江連橫理解,但并不敬佩。
臨近六點半的時候,黃麻皮和杜鏞相繼到場,人就算齊了。
雅間里頓時安靜下來。
見眾人落座,吳沖便清了清嗓子,朗聲笑道:“各位,今天讓大伙兒過來,無非就是聚一聚,讓大家互相認識認識,趁著青幫和斧頭幫這事兒,也順便調停一下其他人的分歧,劃劃地盤兒,省得以后再出現誤會!”
眾人紛紛點頭。
吳沖接著抬了下手,舉起酒杯,說:“另外,主要是為了給各位介紹一下,這位就是江連橫江先生,他旁邊那位,就是斧頭幫的代表,陳立憲陳先生。”
江連橫和陳立憲應聲起身,拱手抱拳:“各位,辛苦了!”
言畢,黃麻皮忽然皺了下眉。
這聲音太過熟悉,再聯想到先前種種,他心里便忽悠一下,半是惱火,半是畏懼。
目光望向江連橫,心里已然可以確定,眼前這人,就是前幾天那伙兒綁匪的頭目!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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