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4章 少帥
臨近正午,清風徐來。
群山淡影,微微浮動;林間草木,沙沙作響。
趙正北渾身一掙,猛然驚醒過來,下意識去尋槍,見槍在懷里,方才長舒了一口氣。
神志也隨之逐漸清朗起來……
第一次阻擊戰(zhàn),奉軍慘勝,總算是挽回了些許顏面。
此刻,戰(zhàn)壕內(nèi)莫名寬敞了不少。
周圍雖有輕微的走動聲,但卻看不見幾個人影兒。
飯菜和水壺放在手邊,都已涼了,浮頭上加了葷菜,這是實實在在的表彰。
趙正北慌忙端起來,狼吞虎咽,眨眼間的功夫,便已吃了個精光。
末了舔凈飯盒邊沿的油花兒,他站起身,踮腳望向陣地前方。
弟兄們正在打掃戰(zhàn)場,掩埋尸體、修補防線、搶救傷員……
戰(zhàn)爭對人性的摧殘便在于,它既要讓人爆發(fā)最原始的獸性,同時又要讓人恪守最嚴苛的鐵律。
在人與非人之間,左右搖擺,來回切換,常常令人措手不及。
有人精神崩潰,有人迷失自我,也有極少數(shù)人樂在其中。
難怪戰(zhàn)爭是種藝術(shù)……
不遠處,忽然傳來一陣陣微弱的呻吟,偶爾夾雜著咒罵。
“哎呀我操,你他媽是獸醫(yī)吧?我不是牲口,你輕點兒行不行?”
“別折磨我了,給哥們兒來個痛快吧!”
趙正北皺著眉頭,循聲走去陣地后方的露天傷兵營。
一路上,目之所及,盡是殘缺的軀體與呆滯的目光。
北風原本帶來的百二十號弟兄,僅僅一夜之間,便已傷亡過半,只剩四十幾人逃過一劫。
不多時,他便在陣地后方找到了付成玉。
付成玉的臉“花”了,除了眼耳口鼻,其余地方全都纏著繃帶,那只斷臂成了他的標識。
他的大臂上,勒著綁腿;小臂殘缺處,纏滿紗布;整個人呼呼直喘,似醒非醒,欲死欲生。
幾個原部戰(zhàn)友守在付成玉身邊,見北風來了,便都紛紛站起身,點頭打了個招呼。
“長官!”
“他咋樣了?”趙正北問。
“看這樣,還行吧!”幾個弟兄也是一知半解,“反正暫時搶救過來了,說是下午給他們送回去!
“回奉天?”
“應(yīng)該是吧,不是奉天,就是錦州,這樣繼續(xù)留在前線,也沒意義了!
說話間,付成玉似有所動,半瞇著眼睛望向北風,有氣無力地嘟囔道:“長官,我得先回去了……”
“回去吧,小付,你已經(jīng)盡職盡責了。”
趙正北俯身坐下來,緊緊握住付成玉的手,忽又猛地抽出來,問:“這手咋這么燙?”
“誰知道呢?”有人怪道,“按理來說,淌那么多血,這人應(yīng)該涼才對呀!”
另有人立馬反駁道:“你不懂別瞎說,人要是涼了,那能好么,熱乎點才對,涼就壞了!”
“剛才那獸醫(yī)咋說的?”
“聽他瞎白話,我瞅他剛才縫傷口那兩下子,還他媽不如我姥納鞋底兒痛快呢!”
眾人七嘴八舌,其實都不太懂,只覺得人還能喘氣兒,問題就應(yīng)該不大。
說著說著,便不由得打趣調(diào)侃道:“哎呀,行啦,小付這回算是熬出頭了,咱往后還得受罪呢!
話到此處,大伙兒又爭相報上家門,央求著小付到了后方醫(yī)院以后,幫忙給家里帶封書信。
然而,付成玉始終悶不吭聲。
再去看時,原來他又已暈厥了過去。
眾人互相看了看,咂咂嘴道:“算了,說了他也記不住,還是讓他好好歇著吧!
趙正北見狀,便壓低了聲音,問:“今天怎么了,陣地上的人咋這么少?”
有人應(yīng)聲回道:“今兒早上清點傷亡,全團折了三成,可不就少了!
“那也不至于這么少?”
“哦,我剛才聽說,原來那個團長,昨天晚上負傷了,司令部那邊又指派了一個過來。原部那些人,好像都去營地那邊了,留咱們這些臨時收編的干活兒,他媽的。”
趙正北點了點頭,心說這也正常。
雖說大伙兒都是奉軍,但親兵就是親兵,縱使明面上的待遇一碗水端平,暗地里也難免有些偏愛。
不想,正聊著,身后忽然傳來幾聲疾呼。
“在哪,在哪,趙正北在哪呢?”
北風聞言,忙轉(zhuǎn)過身,卻見林之棟正在幾個輕傷士兵的引領(lǐng)下,匆匆朝這邊趕來。
“小胖,活著吶?”
趙正北起身笑了笑,這可遠比“吃了么”之類的問候更具份量。
“那你看看,又賺了一天!”林之棟鉆過來,忙不迭地說,“別扯淡了,找你半天了,快跟我走。”
趙正北略感困惑,問:“啥事兒?”
“還問啥事兒,少帥來了,要當面表揚你吶!”
林之棟湊上前,一把攥住北風,抹身就朝團部營地方向走去。
他的神情過于激動,甚至有種“如沐天恩”的榮耀感,邊走邊感慨:
“嗐,要不怎么說‘富貴險中求’呢!正北,活該你飛黃騰達,剛才太子爺和郭鬼子來視察,李參謀幫伱邀了功,你可得好好表現(xiàn),以后當上了將官,可別忘了我們這群窮哥們兒!”
“至不至于?”
“怎么不至于?”林之棟驚嘆道,“你別看少帥就是個旅長,但人家可是太子爺呀!”
“我是說你,至不至于?”趙正北皺眉道,“我看你這樣兒,都快趕上看見皇上了!
“別這么說,咱都是同期畢業(yè)的,你都營長了,我還是個連長,能不著急么!”
林之棟滿不在意,拽著北風一路小跑。
未幾,兩人便已來到團部營地。
遠遠望去,空地上站著四個方隊,整齊劃一,全都面朝同一個方向。
中軍大帳前,一個年輕的后生負手而立,身邊聚集著十幾位身穿呢子大衣的高級將官。
說他是個后生,倒不如說他更像是個少年。
北風在軍官當中,已經(jīng)算是個年輕人了,可遠處那人,甚至比他還要年輕。
盡管少帥已經(jīng)二十出頭,而且早已娶妻生子,但其眉宇間,仍然存有些許稚氣,甚或天真。
不是他不夠成熟,而是在這種場合下,在一眾久經(jīng)沙場的老將面前,他實在只是個孩子。
少帥身旁,側(cè)立著一位高挑的中年軍官,面容清瘦如刀削,上唇蓄撮小胡子,目光凌厲,眼神中帶著難以掩飾的自尊、自傲,甚至自以為是。眾將士都知道他是誰——郭鬼子。
少帥和他,亦師亦友,說得肉麻點,甚至如膠似漆。
他立在少帥身畔,自帶威嚴,像師長、像侍衛(wèi)、像戰(zhàn)友……
林之棟用標準的跑姿快步上前,立正敬禮,精神飽滿。
“報告長官,陸戰(zhàn)營營長,少校趙正北到了!”
眾將士的目光,便都齊刷刷地看過來,令北風多少有點不自在。
他埋頭走過去,敬了禮,報上姓名、職位、原部番號。
然而,還不等少帥說什么,郭鬼子便目不斜視地厲聲喝道:
“聲音要響,行伍之人,要有精氣神!”
趙正北皺了下眉,隨即朗聲吼道:“陸戰(zhàn)營趙正北,報到!”
少帥點了點頭,走過來,先敬了個軍禮,而后伸出手,笑道:“趙營長辛苦了,我剛才聽說,你昨晚作戰(zhàn)時,異常勇猛,所以特意想要見見你,怎么樣,沒負傷吧?”
見對方如此年輕,趙正北有點別扭,笑了笑說:“沒傷,不辛苦,都是職責所在!
少帥嘆息道:“要是所有人都能像趙營長這么勇武,奉軍也不至于敗了!
說著,他忽然轉(zhuǎn)過身,抬手叫來一位挨個兒軍官。
“王團長,這個人你可得重用!”
“是!”
軍官三十來歲,聽見少帥的吩咐,連忙點頭應(yīng)聲。
見北風略顯困惑,少帥便說:“趙營長,這位名叫王升文,是司令部新指派的團長!
趙正北恍然大悟,忙說:“長官放心,正北一定盡心竭力,給大帥打贏這場阻擊戰(zhàn)!
這本是一句再正常不過的場面話,任誰也挑不出毛病,當然也談不上欣慰。
可郭鬼子聽了,卻莫名奇妙地冷哼道:“要不是西路軍不爭氣,哪還用得著打阻擊戰(zhàn),他們捅出的簍子,結(jié)果倒讓咱們來擦屁股。”
眾人聞言,不由得面面相覷。
雖說這話也沒有錯,但眼下聽起來,總是有些大煞風景。
少帥的臉色也有些微變,但他敬重他,信任他,甚至嬌慣他,于是便隨口遮了過去。
“不管怎么說,還是希望這場戰(zhàn)爭能趕緊結(jié)束,好讓弟兄們平安回家。”
眾將士聞言,自然紛紛點頭。
“說到底,這也是內(nèi)戰(zhàn),無論輸贏,都不算光彩!惫碜雍鋈挥粥止玖艘痪洹
趙正北聽了,不禁皺起眉頭,眼里滿是困惑、不解。
少帥隨即低聲附和了幾句,說:“郭旅長說的也對,這仗確實沒啥意思,不過還是要打,只希望能盡快結(jié)束!
說著,他轉(zhuǎn)頭又沖副官問:“行程安排得怎么樣了,我得去找我四大爺談?wù)劊M快調(diào)停戰(zhàn)爭!
少帥的聲音很小,只有近前的幾個軍官聽得清楚。
旁人自是連聲應(yīng)承,唯獨趙正北聞言,卻立時冷下臉來,沉默寡言,不再搭腔。
只不過,他的級別太低,除了林之棟以外,沒人在意他的臉色。
臨了,太子爺和郭鬼子又在士兵面前,說了幾句鼓舞士氣的話,視察工作便隨之到此為止。
幾位高級軍官紛紛回到指揮部,商討接下來的作戰(zhàn)策略。
眾將士都很感動,繼而迸發(fā)出更高昂的斗志。
皇帝雖然沒了,但皇帝的概念還在,大家都覺得隨同“太子”出征,是件莫大的榮耀。
但總有人是例外……
…………
“正北,你剛才那是啥眼神兒?”
回到戰(zhàn)壕,林之棟搬著沙袋問:“少帥表揚你,你咋還不高興了,你要是說點好聽的,沒準當場就提拔你當副團長了!
“說不出來!壁w正北靠在土壁上,一邊清理槍管,一邊說,“這仗打得真他媽憋氣!
“咋了?”
“咱們在前線拼死拼活,他在那一口一個‘四大爺’,還說這仗打得沒意思,他對得起前線戰(zhàn)死的弟兄么?”
林之棟一聽,嚇得急忙湊上前,捂住北風的嘴巴,警惕地左右看了看。
“大哥,這話你可別瞎說!你以后還想不想在軍營混了?”
“你就說,我說沒說錯吧?”趙正北推開林之棟的手,“這仗就是給他們老張家打的,死了這么多弟兄,結(jié)果他還沒意思上了,什么玩意兒呀!”
“嘿,越說越來勁!”林之棟勸道,“別管對不對,這話就不能說!”
“我不是跟你閑聊么!”
“你還挺信得過我。”
“沒事兒,我知道你家在哪!
林之棟撇了撇嘴,卻道:“嗐,別那么說少帥,他對咱還是不錯的,太子爺能上前線,這就不算孬了。”
趙正北不理會,仍舊自顧自地說:“還有那個郭鬼子,說什么內(nèi)戰(zhàn)不光彩,這都說的啥?”
“這話說的其實沒錯!绷种畻澫肓讼胝f,“國難當頭嘛,內(nèi)戰(zhàn)確實不光彩!
“光不光彩也得打呀!”趙正北說,“形勢就這樣,你不打、我不打,都各過各的,那干脆分家算了!
林之棟驀地無言以對,思慮良久,才擺擺手道:“這就不是咱能操心的了。”
爭來爭去,似乎無論怎么說,都有三分道理。
最后索性不想,只埋頭去做眼下的活計。
正說著,戰(zhàn)壕內(nèi)忽然流言四起。
幾個在團部輪崗的弟兄回來,紛紛說上頭吵起來了,問是在吵什么,卻答不出話來。
總而言之,少帥等一眾高級將領(lǐng),在中軍大帳里開了很長時間的會議。
約莫兩個鐘頭以后,幾輛軍用汽車才從緩緩離開營地,回了石門寨司令部。
眾人隨即交頭接耳。
俄頃,就見上峰新指派的團長,王升文大踏步地走向戰(zhàn)壕,徑直來到北風等人身邊。
眾人見狀,連忙起身敬禮。
正要詢問根由時,王團長竟直接點名道:“趙正北!”
“有!”
趙正北應(yīng)了一聲,卻不知何意。
“去點兩個偵查連,跟我走!蓖鯃F長隨即命令道,“其余各營連注意,晚飯以后,整理好裝備,后補兵源今晚抵達前線,隨時待命!”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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