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3章 黑龍會
“東家——”
三省聯合議會落幕以后,又過了將近半月光景,奉天城終于漸漸恢復了平靜。
江連橫也隨之清閑下來,轉而開始關注起自家的生意。
吉省丟貨的事兒,此前一直由趙國硯在寬城子代辦。
江家如今要臉,擔保的貨出了問題,沒必要抵賴,該賠償的早已賠償,只是那幫劫貨的胡匪,始終沒有下落。
這也難怪,匪幫畢竟不是市井流氓,一旦生意做成,躲進山溝里“貓冬”,便很難再尋蹤跡。
何況,關東匪患猖獗,就算找到了山頭,手上沒個千八百人,也很難過去招惹。
尤其是吉黑兩省的綹子,人多勢眾路子野,更是要加緊提防。
所謂關東總瓢把子,線上的盟主,往往只是空架子,暗地里都是利益勾連,一旦撕破臉,就沒有緩和的余地。
江連橫跟綠林打交道,一靠情面,二靠軍火,三靠官兵人脈。
眼下,那股匪幫敢跟張大帥叫反,自然不會再把江家放在眼里。
江連橫只好坐在辦公室內,一邊留意趙國硯傳來的消息,一邊寄希望于官兵剿匪凱旋。
恰在今日上午,闖虎突然來了。
“東家——”
闖虎滿面堆笑地走進辦公室,打眼一看,愣了下神,便問:“誒,咋了,心情不好啊?”
“瞅你鬧心。”江連橫沒好氣道。
“這東家,又拿我找樂了。”闖虎嘿嘿地自我解嘲道。
“你有話就說,什么事兒?”
“哦,林七剛從哈埠捎回來幾部新影戲,法國片子——”
闖虎輕輕關上房門,旋即走過來,補充一句,說:“‘帶餡兒’的,我給謄出來了,你看看?”
“是范斯白的情報?”
“對!”
闖虎從懷里摸出兩張折好的信紙,放在辦公桌面上。
情報夾帶在電影膠卷的邊緣,有時也會直接在膠卷上動手腳,等傳到他手里時,再謄寫一遍,閱后即焚。
“行啊,還挺快。”
江連橫接過信紙,稍顯滿意地點了點頭。
半月光景,要查一個人的底細,原本并不算快,可如果對方同樣從事情報工作,那結果自然要另當別論。
攤開信紙,上面密密麻麻的字樣,一看就是出自闖虎的手筆,跟他本人一樣,盡是蠅頭小楷。
江連橫默不作聲地看了片刻。
紙上如是寫道:
武田信,原名武田雄真,東洋福岡縣人,生于明治十九年,畢業于帝國京都大學,精通漢文。
據可靠消息表明,此人為東洋秘密社團“黑龍會”的骨干成員,深得會長內田良平信任。
有不少傳言聲稱,其本人為“黑龍會”顧問頭山滿義子,真偽尚待辨析。
此外,武田信與遠東盟會多有交集,很可能是盟會外籍成員之一,目前難有定論。
但可以確定的是,此人對遠東的幫會勢力相當了解,并曾經化名張武,在南部支援“倒清”革命。
洪憲帝制時期,離開南部,轉而游走于直隸周邊,從事情報工作,并著力于在遠東發展親日勢力。
這次以使團成員身份來到奉天,出任南鐵株式會社調查部顧問。
主要負責考察奉張集團內部派系,確立潛在合作對象,探查奉天行業情況,加強東洋在關外三省的存在感。
注意,此人絕非等閑之輩!
武田信不僅在兩國之間人脈廣布,而且手中的權勢遠超其表面身份,不可輕視,無法忽視。
日后再有其他消息,我也會及時告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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信件到此結束,末尾還附帶了幾個武田信曾經用過的化名。
江連橫讀罷,擦著火柴,將紙張丟在煙灰缸里燃盡。
旋即抬起目光,卻見闖虎不知什么時候,竟已退到了辦公室門口,一邊握著門把手,一邊笑嘻嘻地朝這邊張望。
“東家……呵呵,那個……沒啥事兒的話,我就不打擾你了,回頭幫我跟嫂子帶聲好。”
“站那,著什么急呀?”
“我、我著急了么?”闖虎有點心虛,“哦,對對對,我是挺著急的,今天的稿子還沒寫呢,還得潤色潤色。”
“別跟我扯那些沒用的,坐那!”
江連橫一指沙發,闖虎沒轍,只好老老實實地坐了下來,時不時看向方言,像在求助。
方言聳了聳肩,只是默默地將煙灰缸倒掉,多余的話,一概沒有。
江連橫在沙發上坐下來,一把摟住闖虎的脖子,嚇得闖虎渾身一顫,小媳婦兒似的心慌意亂。
“虎子,打從滬上回來,咱哥倆可有老長時間沒好好交心了。”
“是么,我怎么感覺……東家你時刻與我同在啊?”
“別放屁,咋樣兒,最近挺清閑的吧?”
“哎唷,忙呀,忙得我腳打后腦勺,這一天天的,一晃就過去了,一想到闖某還沒名作傳世,我每天晚上都貓被窩里哭!”
“你知道你為啥寫不出來么?”
“為啥?”
“因為你的生活太單調了,少了點刺激,少了點……哦,少了點傳奇色彩。”
闖虎一聽,心中暗叫不好,連忙辯解道:“不不不,東家,我寫的都是寡婦門前荒唐事,光棍老漢逢桃花,雞鳴狗盜下三濫,淫情艷遇是非多,都是些世情小說,太傳奇了,不接地氣。”
江連橫搖頭笑道:“你小子就這么怕我給你派活兒?”
“沒有啊!”闖虎突然拔高了嗓門兒,“誰說的,讓他出來,我跟他當面對峙!東家,我對你可是忠貞不二,除了閘北……”
話到一半,猛然驚醒過來,于是便硬生生地咽下去,不再說了。
可江連橫立馬順勢接過話茬兒,卻道:“對了,閘北火車站那事兒,我還沒找你算賬呢。”
“呃……這個這個……”
闖虎不小心把自己繞了進去,支支吾吾了半晌兒,尋不到其他借口,只好咬緊牙關,硬著頭皮故作困惑道:
“誒?東家,這武田信是個什么東西?”
“這情報是你送過來的,你還問我?”
“嗐,我的意思是,為什么要查這個小東洋,莫非……他對咱們江家不利?”
“很有可能。”
“你把這事兒交給我。”
“不行不行,太危險了。”江連橫趕忙擺了擺手。
“唉,我不入地獄,誰入地獄?”闖虎攤手道,“沒辦法,溫廷閣在滬上沒回來,趙大哥又走去了寬城子。現在正是家里用人的時候,我不去誰去?交給別人?別說你不放心,我也不放心吶!”
說著,起身就朝門口走去,邊走邊說:“東家,你等著,我回去準備準備,高低把這小東洋查個底兒掉!”
“要不,你干脆幫我把他插了吧?”江連橫隨口說道。
闖虎立馬抹身回來,一屁股坐下,神情為難地說:“東家,你還是罰我吧!”
江連橫笑了,拍了拍他的肩膀,寬慰道:“逗你玩兒呢,不用你去調查他。”
“真假?”
“真的。”
江連橫沒有扯謊。
委托范斯白調查武田信的底細,無非是出于某種直覺,某種下意識的自我防衛。
他只是個幫會龍頭,又不是狂熱的愛國刺客,只要對方不會危及到自己的家人,實在沒有理由主動與之為敵。
探底也只是為了提前做好準備,以防不時之需。
“不過,這武田信還跟盟會有交集,倒真是有點讓我意外。”江連橫說,“至于‘黑龍會’,我反而能猜得出來。”
“這‘黑龍會’——還挺橫?”闖虎問。
“聽說是這樣,幾年前那個榮五爺和老山人,不就是跟‘黑龍會’有關系么。”
“聽誰說的?”闖虎又問。
江連橫點了一支煙,起身到辦公桌前坐下,隨后淡淡道:“我認識一個小東洋,以前聽他說過,他那時候就勸我,不要招惹‘黑龍會’。”
“這事兒我咋不知道?”
“呵呵,你為啥要知道?”
江連橫沒有過多解釋。
事隨境遷,江連橫曾經跟中村一郎走的很近,但那時候,他還只是個一文不名的后起之秀。
盡管無足輕重,但中村一郎也曾在江家起局中,發揮過一定的作用。
在江連橫與白家大少火并時,正是他利用東洋人的身份,藏匿、庇護了胡小妍,從而為江連橫解除了后顧之憂。
然而,隨著江家的勢力漸漸壯大,江連橫的顧慮也越來越多,以至于不得不刻意疏遠中村一郎。
堂堂一位奉天龍頭瓢把子,可以跟小東洋談生意,但不能跟小東洋論交情。
偌大的江湖,三教九流,五行八作,三十六買賣,七十二生意,雖說都是下三濫,卻也自有準繩底線。
想跟洋人談合作,不是不行,但得老老實實地在桌子底下談。
誰要是敢在明面兒上跟洋人稱兄道弟,線上的老合嘴上不說什么,背地里卻總有些瞧不起。
這年頭,罵一聲洋人,滿堂喝彩;殺一個洋人,那便是蓋世英雄。
以后無論走到哪,都是有排面的人物。
江連橫有一位東洋友人,這事兒若是傳開了,單憑這一條“罪狀”,便足以令有心之人借題發難。
更嚴重的,甚至會直接遭人暗殺,取而代之。
匹夫一怒,血濺五步,哪怕是有老張這樣的保護傘,也同樣無濟于事。
何況,江連橫能坐上龍頭的位置,原本也不只是全賴于老張的提攜。
想當年,他滅了白家滿門,何以至今無人尋仇,權勢只是一方面,歸根結底,還是在于白家是為鬼子效力,實力雖大,但在線上的威望卻不算高。
前車之鑒,后車之師。
江連橫自然不會犯同樣的錯誤。
“武田信是‘黑龍會’成員,還跟著使團去見過老張,只要他不惹我,我就不會去惹他。”
“就怕樹欲靜而風不止呀!”
“什么?”
“呸呸呸,沒什么,沒什么,怪我烏鴉嘴!”闖虎連忙輕輕扇了自己一巴掌。
江連橫沒有理會。
他有自知之明,也拎得清自己究竟有幾斤幾兩,因而很清楚,武田信肯定不是為他而來,他還沒資格被小東洋當成是個人物看待。
但是,小東洋若想在奉天壯大聲勢,日后必定要跟江家的生意有所摩擦,這只是時間早晚的問題。
“先把眼前的事兒給解決了吧。”江連橫神情陰郁道。
闖虎見狀,沉吟片刻,試探著問:“東家,這胡匪劫貨的事兒,應該用不著我吧?”
江連橫點了點頭,卻說:“現在還沒有眉目呢。”
“還不知道是哪個山頭兒?”
“光知道山頭頂個屁用,你去剿匪?”
“你不是說,那位張將軍帶兵去了么?”
江連橫輕嘆一聲,沒有回答。
張效坤只帶了兩三百人去剿匪,估計也只是先頭探路,最后還是要靠正規奉軍出兵。
未曾想,正說話的時候,辦公室的房門忽然敲響。
江連橫應了一聲。
旋即,就見一個身穿連衣裙套裝的年輕姑娘推門進來。
姑娘身穿小洋裝,裙至膝蓋,尼龍絲襪,矮跟鞋,一身裝束相當前衛且時髦。
時下倡導男女平權,鼓勵企業、工廠招收女性職員,以此作為一種文明的象征。
江連橫在許多時候,都像是個徹頭徹尾的老派,唯獨在這方面上,始終走在時代前列,甚至還因此被學界稱名頌揚。
女職員見到江連橫,有點緊張,囁喏著說:“老板,有寄給你的電報。”
“哦,放桌子上吧!”
咔噠咔噠……
女職員踩著矮跟鞋,穿過屋子,將譯好的電報放在桌面上,旋即又逃難似的慌忙離開。
舊有的傳統尚未完全退去,盡管敢穿,但姑娘還是有點兒害羞。
“是國硯發過來的不?”江連橫問。
方言應聲走到桌前,拿起電報,匆匆掃了兩眼,卻出人意料道:“東家,信是從寧安寄過來的。”
“寧安?”
江連橫眉頭一皺,心里卻已然猜到了是誰寄來的信件。
說起寧安在哪,多數人聽了恐怕會一頭霧水。
畢竟,民國以前,這地方的名字更為“響亮”——寧古塔。
那地方靠近綏芬河一帶,眼下正是鬧匪患的地界兒,來信之人是誰,自然也就不言而喻了。
江連橫招了招手,方言隨即把電報送過來,展開一看,寄信的果然是張大詩人!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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